第一章

　　一个从农村考大学出来的女孩子，想要跳脱原生家庭阶级，那是必须要经过精神重组，肉体掉层皮血肉模糊再重新长成的锤炼过程的。
　　顾沐春从豫东老家考上西城大学，那是从90万莘莘学子中挣扎而出的佼佼者之一。
　　大学四年，像是一场梦一样，每次夜深人静回忆往昔，顾沐春都觉得她是如此幸运，感谢命运如此垂青于她。
　　她老家的女孩子，大多都是初中没上完就出去打工，打几年工，到了二十岁上下就说个人家嫁出去。长得漂亮一些，家里条件好一些的女孩子能挑挑拣拣一个家境更好，长相也相称的男孩嫁了；如果家境一般，长相一般，说媒的人眼睛也像是练过似的，总能拉来一个差不多的男孩子。女孩家一眼相中，欢欢喜喜结了婚。
　　就像延续了千百年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老家的男孩女孩们一代一代传承这样的习俗，像她这样不按规矩来，硬要上大学的女孩子，是几乎没有的，她算是他们那里的第一个。
　　收到通知书那天，她母亲去地里干农活，她独自去镇上的邮局取邮件。红彤彤的录取通知书邮件，在她眼里有种神明的光辉。她按耐住心里的激动，把邮件放在堂屋最显眼的位置，让母亲一回来就能看到。傍晚时分，母亲从地里回来，她把饭菜一一端来摆在小方桌上，母亲吃了饭，像往常一样，无惊无喜，无任何变化。她心凉了半截，半夜躲在被窝里哭了半宿。
　　她都考上大学了，母亲怎么还是不表示一下呢？！
　　她一个人拉了姐姐用过的一个旧行李箱，独自奔往南方。临走前，母亲站在门口，眼睛里分明噙着泪，可她嘴上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顾沐春其实很想母亲能说点什么，她从小到大都在努力获得母亲的认可，在她眼里，在学校里学习成绩足够好，年年班级前三；在家里听话懂事，做饭做家务，体谅母亲的辛苦，就能得到母亲的认可。所以，她考上了大学。
　　看着母亲站在门口闭口不言，一动不动，她心里最后那点期待碎成扎进皮肉的冰渣，这就是她的原生家庭，这就是她的母亲。
　　至今躺在她书柜底层抽屉里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已经破旧不堪，文件袋边角已磨成毛边，明艳的红色也消退的不成样子，她还是不舍得扔。
　　转眼已毕业十年，跟她同毕业的大学同学基本都已成家，即便没有成家的也小有成就，而她却一无所有，存款几乎为零，没车没房。
　　有一段时间电视剧《欢乐颂》特别流行，萧慕总打趣说她就是现实版樊胜美，顾沐春笑而不语，她好像也没有樊胜美那么凄惨，至少她的母亲是很不像樊胜美的母亲的，她的母亲也会跟她要钱，但要钱的时候，还会说你先帮助你弟弟一些，等妈有钱了就还你。
　　萧慕是顾沐春的大学室友，而今两人已是十年的好友闺蜜。萧慕是家里的独生女儿。听萧慕说，她家里是普通的工薪阶层，父母辛辛苦苦工作一辈子，对她也抱着很大的希望，总希望她能出息，从小对她的培养很上心，即便家里窘迫，从未亏待过她，且对她关怀备至，宠爱有加。
　　大学期间，顾沐春是很羡慕萧慕的，现在依然很羡慕她。
　　萧慕虽然比顾沐春小一岁，但为人处世比顾沐春老道很多，很多时候，都是萧慕罩着顾沐春。她总说，顾沐春，你现在是独立的一个人，你也得为你自己的未来考虑，你不能永远脱离不开你的原生家庭，你看看你现在，工作了那么多年，还是两手空空，连给自己买辆车的钱都没存到。
　　顾沐春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整理电脑上的项目文档，把之前做得项目都重新归档整理一下，这是她工作的习惯。
　　她现在的工作是一家广告公司的资深文案策划，转眼在公司已经五年。公司里来来去去很多人，只有她定海神针似的岿然不动。一是因为她喜欢这份工作，二来也是跟领导已经成了很好的朋友，偶尔她还得客串一下管理企划部的小领导角色。
　　前段时间，她因为家里事情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这才来上班第一天，领导就给她安排了一个新任务。
　　“噢，对了，你不在半个月，企划部松懈了许多，很多事情都拖延着，你给她们几个开开会，看看是什么情况。这张名片，你联系下。这是负责人，说是要做一个宣传片。”
　　总经理办公室里，顾沐春坐在曲毅对面，拿起曲毅推过来的珍珠纸名片。
　　“陈庆之？”顾沐春翻看着名片。
　　“怎么，你认识？”曲毅坐直了身子，好奇道。
　　“不认识，只觉得这名字很别致，让我想起南北朝时期南朝梁常胜将军陈庆之。”
　　“这人也是个常胜将军，做互联网的，我朋友说很厉害的一个人。”曲毅说起这人，语气里带着莫名的赞扬，怕是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你这几天跟他联系下，把这个项目拿下来，说不定能撞上个桃花呢。我可听说这人是单身。”曲毅意有所指。
　　作为一个单身了三十二年的母胎solo，顾沐春已经对这种时不时投来的老母亲催婚一般的关怀产生了免疫功能。
　　工作就是工作，永远不能抱着找对象的心思去看待合作伙伴。如果恰好能从甲方乙方变成男方女方，那是天上掉馅饼，可遇不可求。
　　“我听说黄金单身汉对另一伴都是有自我主见和追求，不是我等凡人可肖想的！”顾沐春拿着名片走出曲毅的办公室。
　　作为有经验的社会人，她心里很清楚，这种没有意义的幻想只能徒增焦虑。
　　曲毅坐在办公桌后面，笑的不像是个好人。
　　“那我就打个赌……”
　　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顾沐春整理好自己的项目梳理，把文档一一保存归类。招呼企划部的几个小姑娘，十五分钟后到会议室开个小会。
　　顾沐春其实是不想当领导的，管理人是很费心的一件事，而且她也没有管理的天赋，企划部是直属曲毅管理的，她就偶尔客串一下小主管的身份。
　　十五分钟后，企划部集体到会议室。顾沐春清了清嗓门，让大家随意坐。
　　“曲总刚指示，大家手头的工作报备一下，有什么困难提出来。踊跃发言啊，没有领导在，大家畅所欲言。”
　　会议室沉默了好一会儿，没人发言。现在的职场人虽心思摸不透但都十分通透，心知肚明顾沐春是曲总的心腹，哪还能畅所欲言。大家都保持沉默，不愿意做第一个出头鸟。
　　“沈鑫，你先说，硕溪中学的宣传片现在什么进度？”顾沐春只能从她最信任的人开始。
　　“嗯，目前方案框架已经出来，我跟盛经理上周四去学校对接，方案框架做了调整，目前是等待对方提供具体的资料细化文案。”沈鑫在笔记本上一边浏览自己的工作进度，一边汇报。
　　“刘芳呢？”顾沐春在笔记本上记录沈鑫的汇报。
　　“嗯，辛安区政府书香辛安人物志，目前已经整理出来4个，还有6个整理中，其中有4个等待对方提供人物素材。形象片文案已经确认，分镜脚本已经完成，目前在跟拍摄，时间还在确认中。”刘芳是这几个文案中比较有经验的，负责的项目相对来说比较重要。
　　“我这边，目前没有新的项目，之前做得电缆公司的宣传片已经结束，目前收尾工作中，对方总是有各种调整意见。还有，我手上之前做得那个法律解说的动画演绎，对方又有新的修改意见过来，我还在跟进。”凤姐挑衅似的看着顾沐春。
　　顾沐春把大家汇报的情况一一记录下来，简单说了两句，就结束会议。稍后，她把汇总整理出来发给曲毅。
　　她心里很清楚，谁在认真工作，谁在浑水摸鱼，也对这几位工作伙伴的脾气心性摸得一清二楚。
　　企划部里，只有凤姐对她存着深深的敌意，她自己无论找多少机会化解避开都无济于事。甚至她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刺着凤姐的逆鳞了，不过这也是后话，她总是尽可能地减低两人之间的对冲。
　　临下班前，她把陈庆之的电话存到手机里，方便自己第二天跟他联系。
　　下了班，回到自己住处，吃过饭抱了猫咪窝在沙发上休息，她的母亲发来信息，顾沐春回过信息，心底满塞着化不开的悲伤。
　　或许，萧慕说得对，她应该跳出原生家庭的牵绊，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