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夜红

　　张哲也受到了“邀请”。
　　一大早收到这低级无聊的骚扰，让她感到阵阵恶心，她走进卫生间，厌恶地删除了赖鼠的邀请短信，拧开水龙头，长时间反复地清洗手掌。
　　卫生间镜子里，一张方正、白嫩、丰腴的面庞：端正的鼻梁，小巧的嘴唇，各自镶嵌在自己适中的部位上。淡黑的眉毛下，是一对深潭般幽静的眸子，只是，那深潭上滚动的微光上，蒙着厚厚的忧愤。
　　简单洗漱后，张哲程序性地麻利地给躺在床上的爱人华小贝洗脸、刷牙、换尿不湿。做完这一切，为他盖好被子，这才支起家里唯一的半扇窗户换气。屋子里通风不好，不到20平米的空间里，大小便味、呼出的口气、房屋潮湿的霉气、家具的馊臭味相互混杂充溢在每个角落。
　　站在窗台边透气，弥漫的土腥味呛得人喘不过气，但也比要比家里的空气舒畅点。楼下杨树上，一个孤零零的麻雀在跳来跳去地觅食，不断发出饥饿惶恐的叫声。远处是灰蒙蒙的厂房。立冬以来，遮天蔽日的阴霾把津南弄得混沌一片，没有一天晴天。半年多了，被窒埋在这浓浓阴霾中，看不到一丝阳光，她感觉快疯了。
　　张哲一眼也不想多看这租来的房子，这是那种电厂早期盖的步梯楼，一个卧室一个厨房，中间夹着细长的卫生间，进门走廊放了一个就沙发当做客厅。她想到了省城的家，她和华小贝折腾了多年，终于在年前喜迁新居，眼看着好日子来了，谁知不到两个月，两口子相继被撵回津南电厂。
　　先是自己丢了工作。她属于N力公司子弟，父亲是在公司干了大半辈子，她大学毕业后，父亲费了老劲，抹脸找人才把他安排到这公司旗下的招标公司。N力公司每年有许多招标项目，上任班子考虑到，这些项目交给外面招标公司去招标，每年要花一大笔钱，不如成立自己的招标公司，省下的就是赚的，而且招标公司还对外开展业务，每年能为公司贡献可观的利润。今年班子调整，招标公司被刚上任“瓦总”盯上了，因为这个公司安排了部分像她这样的老职工子弟，正好符合他斩草除根的思路，撤换原公司干部，撤销N公司旗下收留他们子弟的几个公司，就连根拔掉了N力公司的旧势力。但在专题研究撤销公司的会上，有领导提出不同意见，要裁撤一个盈利单位，还没有一个能放在桌面上的正当理由，这种决策是经不住检查的。最终公司得到暂且保留，暂不走注销程序。虽然会上没有通过撤销提议，但会后，招标公司经理被安排去了新单位就职，所有人员解聘，各回各家。
　　总之，没有什么理由，甚至也不需要任何借口，张哲和她的同事，一夜之间没了工作，饭碗被打碎了。
　　自己的工作丢了本来也就沮丧一阵子，女人嘛，不上班招呼好家做个贤内助，也行。但爱人从工作变动升迁破灭发展前途丧失到工伤致残，则是塌天灾难，彻底让这个家失去了希望。
　　张哲老觉得，自己工作突然的失去，是郭家庄要让老员工断子绝孙，那是没办法的事，而华小贝多年的奋斗化为泡影，则有他的冥顽不化、不谙事理的因素。
　　华小贝是农村考学出来的，凭着踏实、勤奋和出来拔萃的能力业绩，从基层一步步走到这个公司办公室主管，他提出的国有企业党建工作标椎化建设在全国电力企业深入开展，荣获全国电力系统十大杰出青年，连续二十年义务献血，是全省道德模范标兵，他坚持每天早到岗2小时晚下班3小时双休节假日只休半天，等于每年多上班197天，是连续12年的系统内劳动模范，重组前获得省劳动模范，因而，也是原领导班子重点培养对象，办公室主任的后备干部，是几千名员工暗羡的总部机关“一杆旗”。毫无疑问，如果没有资产重组，按照正常逻辑，迎接这个青年才俊的，必将是一个非常好的归宿和势头强劲的后续发展。
　　风云突变。资产重组后，随着郭家庄的改选，上层理念和作风的变化，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面对恶化了的环境，华小贝就一根筋，只知道心无旁骛埋头拉车，依然奋不顾身地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全然意识不到，灭顶之灾正在一步步逼近他。
　　出事前，她就有预兆，但他就是不当回事。那天晚上，她梦见夜空突然变成了恐怖的血红色，一身冷汗把她惊醒。她急忙百度了梦境预兆：解梦说，天有异象必出妖孽，谨防魍魉魑魅。她急忙摇醒沉睡中的苏小贝，和他说了自己的担忧：这段时间大家都看到了，这茅书记派来的“瓦总”，是个狠人，最近磨刀霍霍连出毒招。先是砍旗诛心，从否定先进管理理念开始，取消无纸化办公，重回手签流转，闲置视频会议系统，连办公室门牌号不能用以前的，房间统统重新倒过来编码上牌，桌签字体字号纸张颜色也得改，必须和村委会保持一致……一片腥风血雨中，代表原企业精神的先进典型接二连三被贬损丑化，企业长期坚持的干部选拔办法和标准扔进纸篓，公司多年苦心储备的后备干部队伍瞬间作废。与之同步，借口年轻化，任人唯亲，任人唯钱，任人维权，肆无忌惮、毫不掩饰地把自家的七大姨八大姑密密麻麻安插在领导岗位；对于给企业做出贡献辛苦大半辈子的老同志，不给机会就算了，还要张开血盆大口剥夺他们现有的。借口“整风肃纪”，驱逐原机关骨干到基层“锻炼熟悉”，完后迫不及待地把本家子弟填充进机关，安置到省城；借口加强管理，重用奸佞压制有能力有才华的人，用流氓手段践踏坚守良知的人，让职工屈从于流氓，归顺他们。
　　“你是装瞎还是就真看不见？”看华小贝半天不说话，张哲彻底睡不着了，再次敲打他：“你不看看大家都在干什么？那些升官发财过得滋润的，哪个靠的是德能勤绩？哪个不是热衷于找关系，请客送礼，投机钻营。哪有像你这样只知道卖命工作的？你不知道吗，为进入郭家庄的视线，有人都悄悄把祖宗籍贯改成郭家庄的起源地河南了……”
　　华小贝披衣做起来，点了根烟。这是真的，上梁不正下梁歪，领导的价值观直接引领企业风尚，意识形态的堕落，让这个上市二十多年的企业，一时间乌烟瘴气妖风肆虐，太监文化渗透进企业每个角落。人们选择献媚于强权而牟私利，不讲公理讲权利，不认常识认主子，没有对错只认利益。就像苍蝇喜欢厕所和茅坑，为求得一星半点残羹剩饭，人们在臭味里疯狂地搜寻和追逐郭家关系，像蝙蝠一样，在黑暗中急切地钻营和联姻权利圈子。
　　而他，始终固执地认定，有为才会有位，不管是啥时候，也不管是谁的天下，都需要干活的人，都需要认真工作的人，自己只需要心无旁骛地工作，其他问题则是组织考虑的，相信老天是公平的。
　　她劝他看清形势：“你看看现这公司都成啥了？用脚指头都能看出是咋回事，你还天真地幻想公平公正，你哪只眼睛看到公平公正了？”
　　她说的头头是道有理有据。他是企业文化专家，说到公平，他其实比她看的更清楚。班子调整后，郭家庄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抄了八个字，把“创新、和谐、富强、振兴”作为其标语口号，在村里土墙上到处张贴。而董事长瓦总，跟着抄袭社会主义核心价值，把其中的“和谐、民主、美丽、富强”作为企业核心理念。有意思的是，职工一眼看出，这从核心价值观24个字里摘抄肢解的企业理念，从上到下，不要公平、正义，没有自由、法制，缺了诚信、友善。
　　“看看现在的形势，郭家大量批发官帽，你平时没时间经营关系，咱就不指望升官要帽子了，但破财消灾，你一路拼搏才到这个位置，我们真的不容易，要不咱把房子卖了疏通疏通，或许还有希望保住你现在的岗位，给咱家留条活路”。
　　两口子一夜未眠。最终，华小贝觉得自己多少年坚守良知踏实工作，从小到大受的是正统教育，他不愿趟这趟浑水。张哲无语：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好吧，随你便吧！
　　可想而知的结果很快就到了，他等来的是几十年努力化为泡影，变成人们饭桌上的笑话。因为会议材料里订书针有不整齐的，被直接列入下放基层锻炼的范畴。按照“从哪来回哪儿”的原则，华小贝回到了津南电厂。
　　然而苦难并没有探底，善良的人永远想象不到坏人有多恶毒。厂里岗位都是满的，便安排他打扫生产现场卫生。好在华小贝善良老实习惯逆来顺受，白天现场上上下下打扫卫生，晚上要组织他们学习茅书记以及瓦总的讲话，茅书记讲的大多是村里事情和煤矿的事，还得好好补这些知识，学完后要还写体会，经常每天要胆战心惊地忙碌16个小时以上。华小贝是从这个厂里走出去的，当年他当主任时，现在厂里领导，除了郭家庄派来的，还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孩，现在回来打扫卫生，从主任到班组长到带班的师傅，对每个人他都要小心翼翼毕恭毕敬地尊称领导。即便这样，还是要像畜生一样被喝来唤去，稍不留神就会被冷嘲热讽或辱骂处罚。从公司办公室到基层单位打扫卫生，经受断崖式心理落差和毁灭性的打击，寂寞、失落时常将他压的喘不过气来，胸中愤懑苦闷就像汹涌海啸一样难以抑制。长期极限状态的让他心身疲惫，终于酿成了再一次悲剧，彻底浇灭了重新站起来的希望。一天清理现场卫生，“瓦总”的干部违反规定，把他们全部驱赶到脚手架上干活，导致脚手架超重倾斜，加上极度劳累神情恍惚，反应迟钝，来不及逃脱，眼前一黑，和锅炉脚手架一起掉下去。这次事故，夺取了三条人命，他的一条腿没有了。
　　三人以上的人身伤亡属恶性生产安全事故，为逃避制裁保住从上到下的乌纱帽，“瓦总”指示选择瞒报，花钱息事宁人。通过医疗手段让三名职工心脏停跳在家里，而不是死在生产现场，这样就不能统计为事故死亡。当然，为灭口要最大限度地满足家属补偿要求。作为伤者，厂里答应给她解决临时工，条件是，对外界不许说是领导让他们上脚手架，是他们自己要去打扫的，总之，事故发生和领导没有任何关系。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