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章

　　在叶凡的印象里，童年一直都是狭窄逼促的。老旧拥挤的房间，破旧不堪的电器。似乎在城中村里的生活一直都是如此的，一直都应如此的。父母口中说的蓝天与青草，农耕与野牛真的存在吗？当他与伙伴在门前狭窄的水沟旁玩耍的时候，一直都在怀疑这个问题。该不会这就是河流吧，那在门前驻足的野狗一定就是自己的野牛。他如此想着。
　　清风似乎总是吹不进这个狭小的巷子里，但是他却不这么想。他认为他有一个欢乐的童年，有一起玩耍的小伙伴，有闲暇时间给他带来干净糖果的父母。那些璀璨的糖纸一直都是他在小伙伴面前炫耀的骄傲。
　　但是人总是会长大的，他开始上了小学，初中。虽然同样的破旧，但是他感觉他生活的地方是最美好的地方。某一天，他带着出色的成绩给自己的父母，他们居然破天荒地带给他一个汉堡。那是如此的美味，他心想。如果我次次都考好成绩的话，那我是不是一直都可以吃到了？只是在这之后，父母再也没有给他带回汉堡过。
　　对了，他的父母希望他永远平平淡淡，所以单名一个凡。
　　在最重要的考试中，他拿了全区第一。
　　这是多么大的喜讯啊，人们奔走欢庆。上门恭喜他父母的人都快把门槛踏烂了。“你们家出了个好苗子啊。”他记得他的老师是这样和他父母说的。只是这次，他也没有吃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汉堡。
　　上高中的时候，叶凡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做梦一样。原来还会有如此宽敞的教室，如此光滑的书桌啊。他抚摸着比自己脸还干净的桌子，心里想着。
　　“我叫叶凡。”叶凡扭扭捏捏的说出了这句话。当他站在台上和大家做着自我介绍的时候，那些衣着光鲜的同学让他感到羞涩。穿着和大家一样洁白校服的他，却不知为何感到如此格格不入。只是大家给他的欢快掌声，盖住了他内心的自卑，也盖住了台下几个人的嘀咕声。
　　是什么时候爆发的冲突呢？叶凡现在也有的时候会回想。是从很早之前吧，从第一节课下课后，大家都在热烈交流着的时候开始的吧。当时他坐在角落里，只能低头默默地看着自己的鞋子。那是他爸爸在一次工作后带给他的，说是他的生日礼物。真漂亮啊。他一直都把它珍藏着，从来都不舍得穿。但是现在，他却感觉那个鞋子是如此的丑陋。
　　对了，应该还是从那时开始的吧。叶凡心里想着。从有人开始借了他的东西却不还，有人趁他上厕所却将它锁在厕所里，有人将它的书本丢出窗外的时候吧。
　　直到有一天，一个迟了两周的插班生来了。她叫赵晨曦，是一名高级工程师的女儿。那如鹅毛般的校服配着路易威登的鞋子，美丽洁白的脸蛋洋溢着热情似火。她是如此美丽耀眼啊，令太阳的光芒都黯然失色。
　　但是我当时只是瞟了一眼，我却只是瞟了一眼。叶凡想着，也后悔着。
　　直到她坐在他的旁边，对着他也露出了热情的笑容。
　　直到那束光，照亮了那昏暗的角落。
　　“他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大家都如此说到。班上的人开始变本加厉的欺负他，男生们将他推到小便池里，女生们在背后一直议论着他。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当他在宿舍里被别人殴打的时候，他在心里呐喊着。
　　错在我本就生在尘埃里吧。
　　直到有一天，他的作业被人撕碎扔到了地上，但是大家却和老师说：“是他自己干的。”
　　“拿我的吧。”赵晨曦说。
　　那一天的阳光真是温暖啊。叶凡心想。尽管他和她被老师罚站到走廊上。她却依旧是笑盈盈地看着他。
　　自那以后，他们开始无话不谈。甚至在上课的时候都能听到他们之间笑声。叶凡是如此的高兴啊，仿佛吹拂到了曾经向往的清风，看到了那青翠的草地。甚至在被其他人殴打的时候，他感觉也不那么疼了。
　　某一天，在赵晨曦和他聊天过后，他被别人叫了出去。一群男生把他围在角落里，突然间，他感觉背后被人狠狠的踹了一脚。他倒在地上，大家像往常一样开始打他，并朝他身上吐痰。
　　“这些总是可以忍受的。”他心想。
　　但不知为何，那天大家打的格外用力，甚至上课铃声已经响起，他们却仿佛听不到一样，继续将挣扎着爬起来的叶凡打倒在地。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了。
　　恍惚间，他看到一个女孩跑了过来，阳光洒落在她身上，美丽的光芒如同晨曦一般。
　　真美啊……
　　女孩开始和那些男生推搡着，但是他们依旧在殴打他。女孩在争吵间被推倒在了地上。
　　怒火充满了他的胸腔，他在那个推到女孩的人转身回来的时候，一把拉着他的脚，让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挣扎着爬了上去，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
　　听到动静后，老师也来了，他们还是踢着他。年级主任来了，他们依旧在踢着他。直到最后所有人把那些生气，仿佛已经入了魔一样的男生们拉开。
　　后来那名摔倒男生的父母和叶凡的父母都来到了学校，因为那名男生摔成了脑震荡。
　　他的父亲弯着佝偻的腰，低声下气地和对方父母道歉。直到最后，他父母赔了整整一万块钱，这些钱，是他父母省吃俭用存起来给他上大学用的。
　　这些，已经是全部。
　　还没有出校门吧，还是回家之后呢？叶凡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能记得父亲狠狠扇了他一耳光，打的他脑袋嗡嗡作响。那是他父亲第一次打他，第一次打那令他骄傲的儿子。
　　清风啊，你真的永远吹不进那条小巷吗？
　　两周之后，在课堂上，赵晨曦不停地咳嗽，直到咳出一大摊血。
　　大家着急忙慌地把她送到医院里去，可是他却只能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恍若受惊的小鸟，呆呆地看着大树在它面前轰然倒塌。
　　他什么都做不了，哪怕是打车跟着去医院都做不到。
　　不过万幸的事，她并没有死。
　　他最后还是赶到了，在放学后徒步了几个小时，在一次又一次的问路中，还是赶到了。当他走到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前来看望的人也都已经离开了。他站在走廊外，一言不发的盯着病房那洁白的门。却不敢向前踏出哪怕一步。
　　他害怕，害怕踏出这一步，他就会永远失去那幅笑容，失去那照亮他的光芒。
　　“是叶凡吗？咳咳。你为什么要站在外面不进来啊？”熟悉的温柔从病房里传来，可那嗓音当中透露出的虚弱感也令叶凡心碎。
　　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生怕踏碎了眼前的场景。明亮的灯光下，赵晨曦依旧带着温暖的笑容，只是脸色却是如此的苍白。
　　从刚刚开始的沉默，到闲聊，再到相互打趣。一如他们最开始遇见一般。那天，叶凡是第一次感觉黑夜原来并不是如此漫长。
　　从这以后，叶凡每天都要来一次医院，哪怕这样做会让他被锁在宿舍门外。真好啊，他如此想着。在这只属于他和她的时光里。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每天下午放学便迫不及待地跑去医院。他对老师谎称要在晚上帮他父亲做工。他和她在医院里谈论着童年，谈论着以后的生活，谈论着那些一个又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他将他收藏的糖纸带来给她看，希望分享这喜悦与欢快。
　　“以后啊，我要去农村里生活，在大草坪上打滚，在树荫里乘凉，在清凉的河水中捉鱼，喂马，劈柴。”她开心地说着。
　　她快要好了，他内心如此想着，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好了，她又可以回来和我一起上学，一起实现我们的梦想了。等毕业之后，我要和她一起搬到农村去。
　　那一天来了。在这之后，叶凡老是在梦中突然惊醒。那一天傍晚，他依旧开心地前往那家医院。带着自己从野地里捉到的萤火虫，打算给她一个惊喜。他到了医院，看到她正安静地看着书。
　　“你来了啊。”被喜悦冲昏头脑的叶凡并没有听出她话语里的虚弱。
　　“你看，这是我从来的路上捉到的萤火虫哦，可漂亮了。”他将装着萤火虫的瓶子放在床头，随即注意到那里放着一块汉堡。
　　“真好看呀。”她笑着对他说。
　　“你要吃吗？这是我带给你的礼物哦。”
　　他咽了咽口水，盯着那让他梦寐以求的汉堡。
　　“呵呵，吃吧。你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他拿起汉堡，打开包装，正打算大快朵颐的时候。
　　“诶，那边那个，你怎么回事？这间病房里面不准吃东西。”护士走了过来，对他训斥到。他也只好将汉堡拿到外面去吃。
　　明亮的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伴随着汉堡的香味。尽管已经冷了，但是他却觉得那是如此美味。只是……
　　痛苦是命运的镰刀，它以此来收割所有。
　　“医生，医生，318床的病人失去意识了！”
　　接下来的记忆，便只有看着苍白的她带上呼吸机，被推进手术室里。
　　他看着那大门被重重地关上，无助的站在门外。黑暗像是潮水，淹没了他的全身。
　　她的父母来了，在门外和医生护士焦急的谈话，等待。他微笑着安慰他们，安慰着自己。
　　“没事的，叔叔阿姨。晨曦她一定会没事的。”他重复着这句话，像是一台卡住的碟片。希望重复着这句话的他能够再看到晨曦笑着和他说话，笑着和他出院，笑着和他毕业。
　　但是他却只看到医生摇了摇头，以及听到晨曦父母的嚎哭声。
　　她死了。
　　为什么……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医院大门，如何坐在医院台阶上的。那些闻讯而来的同学是否又将他打了一顿吗？他不在乎了。那些行人和护士以异样的眼神看着他吗？他不在乎了。
　　他失魂落魄地看着街边往来的行人，看着他们在瞬间变为模糊扭曲的血肉，看着他们生长出可怖的触手，看着太阳在这鲜红的世界里变得暗淡无光。他不在乎了。
　　他们不是本来就是这样丑陋的吗？
　　在血肉中，一位女子，身着着华贵的洋装礼服，高贵的长裙在地上拖行着，精致的洋伞握在她纤细洁白的手指上，她如同高傲的天鹅，洁白的化身，在这昏暗的血肉中是如此格格不入。她在这血肉中穿行，缓缓站到了叶凡的面前。
　　“凡人，你为何哭泣？”
　　你是谁？
　　女子将洋伞尖轻轻点到地上，纷杂的血肉发出如薄冰破碎般的声音，周围的景象开始不断褪去，医院开始重新展现出来……
　　“你可以叫我‘正确’。”
　　行人排着队前往他们要去的地方，医院里穿行的人规则的按照顺序前行，车辆井然有序地前行后退。每个人都在按照规则做着他们该做的事情。
　　除了叶凡和他面前的女子。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不是我……”叶凡无神的看着女子，一开口，两行眼泪便带着他脸颊上的灰尘，滴落下来。
　　女子笑了笑。
　　“把你的瓶子给我吧。”她的手里不知为何，突然出现了那装着萤火虫的塑料瓶。她轻轻地拧开瓶盖，让虚弱的萤火虫爬在自己手上。
　　“你知道吗？我们本来是永生的。”
　　她对着叶凡递出瓶子。
　　那瓶子里装着透明而又虚幻的赵晨曦。
　　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