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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永不消融的雪 / 第7章 十岁生日

第7章 十岁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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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天刚刚发白,男主人就过来叫醒我们,看到了一地的横七竖八。“大头”滚落在草席外边,沾了一身的灰,口水流得地上湿了一滩。陆义阳横霸着两张草席,呈一个“大”字。而我,已经完全掉了一个方向,一条腿搁在他的胸口,脸紧贴着他黑黢黢的脚底板,闻着他的脚臭睡得正香。孙霞则被压迫到了一角,两只“长脚”缩到胸前,以一种在母亲子宫里的蜷曲姿势度过了一整晚。后来还发现有人半夜上厕所,往装了鱼干的桶里撒了一泡尿。“大头”和陆义阳都声称绝对不是自己。
  男主人用拖拉机载了我们和小男孩,朝村外驶去。天空已从蒙蒙的灰白色变成了珍珠白。一出村庄,视线陡然开阔,一大片黑色肥沃的沼泽地出现在我们眼前。坑坑洼洼的浅水沟映着白亮起来的天光,一闪一闪的,有许多跳鱼在其间灵动地跳跃,在水面点下一个个圆圈。沼泽地长着一蓬蓬的咸草,随风摇曳。我们睁大眼睛看着,试图用自己的眼睛,像照相机一样,在一眨一眨之间就记录下这些新鲜奇趣的画面。
  海风越来越猛烈地朝我们吹来。拖拉机停下了,我们迫不及待地跳下来,站在两三丈高的石坝上,眺望远方。没有大海,没有涛声,只有一片无垠的滩涂,无边无际连绵开去,消失在我们视野的尽头。太阳已经出来了,大朵的云团快速飘飞,将云影和阳光间隔地照到滩涂上。我们提了铁桶,沿着石坝爬了下去,双脚踩上绵软厚实的涂泥。
  经历过凌晨的一波涨潮后,此刻潮水已经褪尽,将涂泥浸泡得分外松软。滩涂上有很多渔民,和我们一样,提着铁桶,正在捡拾泥螺。那生泥螺有小孩子的半个手掌心大小,身体软绵绵、滑溜溜的,背上有一个透明的薄壳,静静匍匐在淤泥里,捡拾起来是很容易的,不一会儿,我和孙霞就已经捡了小半桶。滩涂上最活泼的生物大概非小螃蟹莫属。如果你想去捉它们,往往还没有走近,它们就已经消失了——滩涂上布满了一个又一个泥洞。陆义阳和“大头”用两块尖厉的石头,挖开了一大块淤泥,发现下面地道纵横相连,小螃蟹早已从另外一个洞口跑掉了。
  我们玩得忘了时间,越走越远。我看到有一群小螃蟹聚集在一起,“咕咕”地吐着泡沫,便离了孙霞,朝着它们快步跑去,不料忽然脚下一软,整个人顿时矮了下去。我听见孙霞在大声叫着陆义阳和“大头”,他们扔了铁桶,飞快地赶过来,一人抓住我的一条胳膊,像拔萝卜一样,把我从泥坑中拔出来——我的下半身全是泥,狼狈不堪,被他们没心没肺地取笑说是“泥猴子”。受了这一次“惊吓”,我再也不敢往前走了。日头越升越高,不久,就看见前面有渔民开始返回,说是马上就要涨潮了。
  我们在石坝下的水沟里洗了脚,我的裤子又湿又脏地裹在屁股和腿上。等我们爬到坝上,回头一望,只见很远的地方有一条白色的直线,正在慢慢地朝我们逼近。我知道那就是我从未见过的大海——的潮水。
  回去路上,男主人向满载而归的渔民买了一袋蛎蝗。他用小刀撬开硬壳递给我们。陆义阳、“大头”嘬着嘴巴哧溜一吸,蛎蝗洁白柔软的身子便滑进了他们的肚子。孙霞也鼓起勇气吃了一个,而我看着那尚在蠕动的滑腻腻的蛎蝗肉,竟觉得好似鼻涕,说什么也不肯吃,哪怕陆义阳他们一个劲地劝我说“很鲜很鲜的”。
  一回到院子,我第一个冲了进去,打了水跑到小房间里洗澡换衣服,女主人用井水帮忙冲洗了我的脏衣服。午饭,女主人就用我们捡拾的泥螺炒了一盘葱油泥螺,吃得我们满嘴油光,直嚷嚷着“好吃”。吃了午饭,男主人用拖拉机送我们到路边,搭乘返程的面包车。我们的“寻海之旅”正式划上了句号。
  回来之后,好一段日子,小张叔叔见了我就笑我是“海里头人”。据说在海边,海风吹吹都是会黑的。而且糟糕的是,我和孙霞都长了虱子。妈妈每天都用硫磺皂给我洗头,当我从脸盆里捞起头发的时候,就会看见水面上漂浮着一层虱子的尸体。王阿姨还问老城区里的居民借了一把木头箅子给我,我就在饭桌上摊开一张报纸,一遍又一遍地箅我的头发。虱子“噼里啪啦”地掉到报纸上,早就等在一旁的陆义阳就用手指甲飞快地把它们一一掐死。我们杀虱子杀出了成就感。当后来,我头发上的虱子越来越少,终至于无的时候,我们居然还有一点点失落。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的十岁生日也到了。记忆里,生日就是那一盘香喷喷的放了肉丝、香干丝和豆芽的炒面,每每吃得我撑圆了小肚子。记得有一次还是爸爸亲自下厨,赤着膊,哼着歌,在宿舍门口的酒精炉上给我炒出来的。然而这个生日,就连一向不讲究仪式感的妈妈,都空前重视起来,叨叨了好久。为了给我过一个难忘的十岁生日,大家早早就准备起来。小张叔叔提前一个月就在解放街的副食品店里订了一个十吋的麒麟奶油蛋糕。生日那天,陆叔叔一早就借来了圆台桌面,架在我们家的餐桌上。妈妈和王阿姨在厨房忙了一上午,烧出了一桌的好菜。我请来了我所有的好朋友——陆义阳、孙霞、玲子姐姐和“大头”。
  当大家在圆桌边坐下,小张叔叔便用打火机点燃了蛋糕上的10根生日蜡烛。这时时针“当”地一声,指向12点钟,早就打开了的收音机里传出女播音员温柔甜美的声音:“今天是炎雪小朋友十岁生日,让我们一起祝她生日快乐,健康成长!”生日歌的旋律响起,大家都拍起手跟着和唱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我激动得热泪盈眶,心想从今往后的每一个生日,我都要跟大家一起过。我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走向童年的尾声,而长大意味着改变,意味着很多人和事都会不一样。
  在大家的祝福声中我许了愿,吹了蜡烛,切开蛋糕分给在座的每一个人。麒麟奶油吃上去硬硬的,有点塑料感,但这已经是我们吃过的最好吃的蛋糕了。陆义阳和“大头”吃得一点不剩,陆义阳还问他妈妈:“我生日的时候能不能也买一个啊?”王阿姨轻轻地在他脑门上敲了个栗凿,笑骂道:“你呀,等20岁吧!”大家都大笑起来。
  每个人都为我准备了礼物,舅舅从上海寄来了最流行的矫正书包和一整套迪士尼文具,王阿姨买了布料亲手为我做了一条泡泡袖连衣裙,玲子姐姐送了我一双人造革凉鞋,孙霞送的是一条缀着玻璃鸡心的项链,陆义阳送的是一整套崭新的《四大名著》(一想到买书的零花钱是他卖牙膏皮、金属丝一分一分积攒起来的,我就特别感动),“大头”送的是一个会眨眼睛的洋娃娃。小张叔叔的礼物是最让我们欢呼雀跃的,是的,我们,因为他送的是四张歌舞团演出票!
  早在几天前,我们就听说有一个来自北方的很有名的歌舞团来到小城演出。玲子姐姐和她的男朋友已经去看过了,我们听到他们在楼梯口热烈地谈论,玲子姐姐盛赞那个跳“霹雳舞”的小伙子,长得帅,跳得又好。男朋友吃醋了,怪她怎么就知道盯着小伙子看,别的姑娘跳得也很好啊,据他看一点也不会比小伙子差。玲子姐姐笑着推了一把男朋友:“我上去了啊!”说着就脚步轻快地上了楼。我和陆义阳在纱门后“吃吃”地笑,心想这“霹雳舞”是个什么玩意儿?居然惹得玲子姐姐的男朋友吃了醋。
  这天晚上,我们一放下饭碗,就兴冲冲地在楼道口集合。我们先去给老阿婆送了生日蛋糕,然后勾肩搭背地朝大会堂走去。大会堂座落于小城最中心的鸡鹅行道地,与小城另一个重要的文化娱乐场所电影院分立解放街南北两侧。那时候,大会堂除了开政府大会,贴安民告示、法院大红勾布告,还承办了一些大型的演出活动。虽然前不久这里刚对几个杀人犯开过千人宣判大会,但此时在我们眼里,它庄严肃穆的外观更多地散发着喜庆欢快的气氛。
  离开场为时尚早,大会堂门口只有几个小贩背着木箱,兜售香烟、冰棍、瓜子、鱼片等。我们买了冰棍、话梅和汽水,一边吃一边闲逛。鸡鹅行道地自小城初建以来就是最繁华的贸易集市地,大会堂马路对面是一个露天的自由贸易市场,白天人声鼎沸,很是热闹,此时早已收市,只留下一排排的屋棚和空空如也的水泥板摊头。陆义阳和“大头”调皮地跳上摊头,在上面走着、跑着,陆义阳不小心一脚踏上一块松动了的水泥板,整个人猛烈摇晃了一下,吓得我们大叫了一声。他敏捷地跳了下来,回头对我们“嘻嘻”直笑。
  我松了一口气,吸了一口汽水,忽然觉得身边的水泥板下有动静,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却吓得魂飞魄散。那下面居然躺着一个人!
  我和孙霞逃到陆义阳和“大头”身边,我们四个人八只眼睛,全都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水泥板下,害怕得大气不敢喘,只见那里慢慢冒出来一个长发纠结蓬乱的脑袋,左右张望着,然后朝我们转过头来——我认出来,竟然是那个女疯子!
  我感到陆义阳抓紧了我的胳膊。
  她看到我们,皱了皱眉头,似是很不高兴被我们吵醒。我注意到,她身上已不再是花棉衣,而是一件破烂的格子衬衫,脏得快看不出上面的格子了。她看了我们一会儿,慢慢地又把头缩回水泥板下。
  陆义阳拉了拉我的胳膊,低声道:“快走!”可是我却如吓呆了一般,一动不动。我发现,她的半张脸都肿起老高,额头上的血痕还未完全结痂,那双好看的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我注意到她伸出来的脚上没有穿鞋,一双脚又黑又脏,趾甲长得老长老长——我的视线越往上,心里就越震惊——她的一条腿完全裸露着,一道很长的伤痕从脚踝一直延伸到了大腿,她的裤子几乎被撕裂成条状,只勉强遮盖着最隐私的部位。
  我挣脱了陆义阳的手,壮着胆子朝她走去。是的,我很害怕,可是,我没办法停下我的脚步,就像我没办法忍住我心里面的怜悯一样。我走到离她还有半米远的地方,站住,把话梅、汽水放在地上。陆义阳他们紧张地看着我,很快也都跟着我走了过来,把手里吃过没吃过的零食统统放在一起。女疯子抬头看着我们,眼睛像玻璃珠子一样闪着无神、冰冷的光。
  我颤抖着手,指了指地上的零食,对她说道:“你吃。”然后站起来,转身,我们四个开始拔腿狂奔,没命地穿过马路,一直跑到大会堂门口的人群里,跑到有光有声的地方,才停下来,大口喘气。已经开始检票了,我们马上加入入场的队伍当中,就在我们进场的那一刻,站在大会堂高高的阶梯之上,我又回头望向自由贸易市场的方向,只隔了一条马路,那里却已经完全被夜色吞噬了。
  演出是很精彩的。一群年轻人身着金色、银色亮光闪闪的时髦服装,在台上载歌载舞,卖力演出,给我们带来当时国内最流行的歌曲和舞蹈。我第一次看到抹胸衫、超短裙,一整个晚上都在替姑娘们担心着走光。记得报幕的女主持烫了个又圆又厚的爆炸头,穿了一条低领的鱼尾长裙,露出深深的乳沟,每当她出场的时候,台下就会响起一两声不怀好意的口哨声和莫名的叫好声。
  演出过半的时候,我们终于等来了“霹雳舞”。当几个小伙子在台上跳起震撼人心的舞步,陆义阳情不自禁地几次跳了起来喝彩,毫不在意后面观众的大声呵斥。我转过脸去,看到他微张着嘴,呼吸急促而不自知,眼睛里反射着舞台上炫目的灯光,陷入一种深切的痴迷和狂热之中,就像是一个见到了五彩祥云的朝圣者。
  演出结束后,我们随着人流朝大门口涌去,陆义阳踟蹰着不肯回家,说是想去后台见一见那个领跳“霹雳舞”的小伙子。“大头”同意,我和孙霞没有意见。我们从大会堂门口拐到一旁,沿着一条小道绕到后院去,只见那里停着一辆大货车,四下散落着好多箱子、乐器,人们正忙着将演出的道具从后台搬上车——今晚是他们在小城的最后一场演出。几个仍穿着超短裙的姑娘坐在花坛边上,肆无忌惮地叉开着双腿,大声说笑着。当我们走近的时候,我看到她们脸上的妆容浓艳拙劣,在路灯光下竟有几分吓人。我们在人群中穿梭张望,努力寻找着那个小伙子。忽听陆义阳低声叫道:“看,在那儿!”我们齐齐望去,穿过来回走动不已的人群,看见有一个穿着金色上衣的小伙子正背对着我们,站在一个黑黢黢的角落里。陆义阳和“大头”忙向他奔去。而我和孙霞没有动,我们意识到他在那个角落是在干嘛。
  听到陆义阳他们的叫声,正专注地朝墙壁上淋尿的小伙子吓得一抖,跳了起来——尿落到了他自己的裤子上。他有些恼怒地回过头来,看着陆义阳和“大头”,两只手忙着拉起拉链。
  我看着陆义阳和“大头”围着他,手舞足蹈地跟他说着什么,而小伙子则是不耐烦地连连挥手,像是驱赶着苍蝇一样。后来,他撇下他们,快步地走了过来,走到那群姑娘们跟前,大声地跟她们说道:“有两个小屁孩说想跟我学‘霹雳舞’!”姑娘们大笑起来。“你自己毛都没长齐呢,就开始收徒弟啦?”“让他们交学费!一人一千块,这样你就发财了!”“哟,小男孩啊,送给团长,以后你就不会拉稀了!”他们粗俗下流的谈话刺痛了我的耳朵,也刺痛了我的心,我看见陆义阳和“大头”一脸讨好崇拜的神情,远远地望着他,仍不死心地等待着,似乎想再试一次说服他。我快步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拉起他们俩的手就走。“等等……”陆义阳无力地反抗着,一路上频频无望地回头。
  暑假的最后几天,陆叔叔的葡萄取得了大丰收,可是当他把一粒葡萄放进嘴里的时候,谁都看见他脸上的微笑僵住了——他“呸呸”连声地吐掉,用难以置信的目光凝视着它们良久,不肯相信那一串串跟玛瑙一样好看的葡萄,吃起来竟是又酸又涩。陆叔叔再也没有提起他的那位战友,那些葡萄全都被摘了下来,连葡萄树都被连根拔起,丢到了臭河浜里。
  半路上,陆义阳丢了几颗给一条野狗吃。野狗吃了以后,对着他狂叫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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