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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永不消融的雪 / 第2章 初见

第2章 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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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我自有记忆以来最冷的冬天。
  以前听广播里说过,我们这座滨海的南方小城,属于典型的季风型气候,冬季盛行西北风。可是此刻,我却觉得,寒冷刺骨的风正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尽管妈妈给我戴了厚实的绒线帽子和手套,还用开司米围巾把我的小脸裹得严严实实,风还是刁钻地透过层层防护,把我冻至麻木。
  车轮子“吱吱”响着驶过积了薄冰的路面,从小城最主要的街道、横贯东西的解放街一路骑上西门桥,又转入陈家弄。陈氏曾经是小城的望族,据传早年间城西的土地全是他们的,因此曾有“陈半城”的叫法,至今许多老弄堂还以他们的族名、房号命名,比如刚刚经过的春记弄、晓记弄、后二房弄、四房弄,等等。岁月流转,陈氏家族的辉煌早已成为历史,在七十年代末开始的改造中,大片老房子被推倒,用以建造工厂、公房、宿舍楼,开办幼儿园和学校。近十年来,这块区域逐渐发展成为小城里最大的居民区。
  这就是我们即将开始新生活的地方。
  我不顾风把眼睛吹得生疼,仍是努力地打量四周的景况。然而,我所看到的,不过是清一色的水泥围墙一块一块向后退去,那一栋连着一栋的四层楼公房看上去全是一个模样,水泥暗沉、单调的色块充斥了整个视线。就像你满怀期待地打开一本书,却发现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都是同一个内容一样,我乏味地闭上了眼睛。
  “到了。”小张叔叔说着,把我从车前横杠上抱下来。妈妈也赶紧从后座上跳了下来。
  我扒拉开被气息弄得潮湿了的开司米围巾,凝神望去,发现自己站在这片小区的最后一栋公房面前,这里已是陈家弄的末梢。楼房前面立着一排低矮的日杂小间,是那个年代老公房的标配。中间仅容一人通行的狭窄的过道直直延伸到底,在一口深褐色的水缸处划上句号。
  小张叔叔推着自行车往里走去。我迈开脚步跟上,回头看了一眼妈妈。她的大半张脸被隐藏在黑色绒线围巾后面,只露出一双疲惫的眼睛。她怀里抱着的相框里,黑白照片上的爸爸笑得有些漫不经心,好像也被一路的风霜冻僵了似的。
  我正看着两边墙壁上用粉笔画的各种大头鬼、脏话出神,就听见前头有人喊了一声“来了”。抬头张望,发现一个人影一闪,进入一个门洞里不见了,听上去是个男孩子的声音。
  小张叔叔走到那个门洞口,也是最里面的门洞,停下来,支好车,领头走了进去。我迟疑了一下,跟着走进去,只觉光线蓦地一沉。这里是门对门的两户人家。当小张叔叔在右侧的门前,掏出腰间的钥匙串,“丁玲当啷”地开门的时候,在一团昏暗之中,我仍敏锐地觉察到左边纱门后面的那扇门开了,正有一双眼睛从门缝的黑暗中窥看着我。我盯着想看清楚是谁,妈妈却从身后走上来,推了我一把道:“小雪,快点进去吧。”就在我进门的时候,我听见对面传来小心翼翼把门合上的声音。
  开了灯,那新粉刷过的墙白得有些刺眼,让我不由地闭了一闭眼睛。当我再次睁开的时候,我终于看清楚了这个我们一直梦寐以求的新家的样子。这是一套六十多平米的两房,两个卧室朝南,一大一小,中间是客厅兼餐厅,朝北是厨房和卫生间,都是全明的。家具是松木的,涂了深红色的油漆,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刨花水的味道。地上铺了当时最时新的塑料地板,米黄色的底子上交叉划着无数个六边形。厨房里用的是罐装液化气,而不再是煤球炉或者酒精炉;卫生间里安的是发着亮光的白瓷抽水马桶,我们再也不用大冬天半夜里“嗷嗷”叫着、穿过黑咕隆咚的走廊跑到公共厕所去蹲坑了……跟我们原先十平米大的宿舍相比,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来,小雪,看看你的房间。”小张叔叔带我来到小卧室。
  卧室里有门通向院子,门边的窗下置着一张写字桌,桌边靠墙是一张单人床,还有一座带镜子的衣柜、一座玻璃拉门的书柜。跟外间的家具不同,这个房间里的家具上的都是清漆,显得清浅温和。窗帘则是我喜欢的淡蓝色,缀着白色的小雏菊。
  “喜欢吗?”小张叔叔摸着我的头问道。
  “嗯。”我点点头。
  “书柜是叔叔特意给你买的,现在还是空的,希望以后这里的书会越来越多。”小张叔叔说道。
  妈妈倚在门口,道:“小张,辛苦你了!”从房子分下来,到装修、搬家,都是小张叔叔在一手操办。妈妈完全垮掉了,没有心力再来应付这些事,甚至在今天以前,都没有带我来看过一趟。
  “哪里的话!要不是为了我……”小张叔叔的声音一低,说不下去了。半年前他和爸爸一起开车去乡下收购棉花的途中,出了交通事故,就在车子翻下大桥的那一瞬间,爸爸用尽全力将他推了出去……
  “我去看看东西都齐了没有。”妈妈转身走到客厅,检查堆在客厅里的一只只打了包的纸板箱子。
  小张叔叔跟着走过去,找到工具箱,拿出榔头和钉子,指着客厅五斗橱上面的墙壁问道:“你看这里可以吗?”
  妈妈直起身,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点头道:“就这儿吧。”
  爸爸的黑白照片被高高地挂了上去。
  不知道为什么,在新家过的第一个夜晚,特别冷。我半夜里起来上厕所的时候,经过客厅,看到爸爸的照片,总不能相信他就这样离开了我们。爸爸从结婚起就开始申请房子,经过这么多年,如今房子终于分下来了,他却再也没有机会住上了。我不由怀念起以前一家三口挤在宿舍里的情形,挤是真的挤,爸爸常说那地方挤得“放个屁都要往外捞”,然而温暖也是真的温暖。角角落落里都有爸爸的气息,他的笑声,他喝了酒后的打嗝声,睡着以后打雷一般的鼾声……半夜里我睡得不安稳,他一伸手,就能将暖和的大手掌盖在我的身上,温柔地抚摸我的小脸。而如今这簇新、宽敞、明亮的新房子里,到处都是空的,冷的,我一转身,等待我的不再是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而只是暗夜里冷到骨头里的空气。
  从卫生间里出来,我没有再回自己的卧室,而是钻到了妈妈的被窝里。我在她的枕边,和这半年来每一个夜晚一样,又摸到了一滩湿漉漉的泪水。
  我很早就醒来了,却要等妈妈上班去以后,才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洗漱。这个早晨感觉比昨日还要冷,冷得从被窝里带出来的那点热量,一忽忽就散发掉了。水龙头是冷的,自来水是冷的,搪瓷脸盆是冷的,牙刷是冷的,毛巾是冷的,连筷子和勺子也都是冷的。我的十个指头都被冻得麻麻的,筷子几次要从指尖滑下来,都被我用牙齿咬住了。我从未经历过这样冷的冬天。脑子也好像被冻成了冰疙瘩,一点也不想起来自己想要做什么。
  吃了妈妈放在棉衣窠子里保温的泡饭,我坐在桌子边发了一会儿呆,这才起身往自己的房间里去了。我走得很拘谨,倒不是因为冷,而是还不能习惯在这个新房子里的生活,它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根线条都还不是我所熟悉的。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我才会明白,其实我一直不能习惯的并不是这房子,而是没有了爸爸、只剩下我和妈妈两个人的生活。而在起初,我只觉得这房子里到处是陌生的、冰冷的气味,它还不完全属于我。
  我走到房间里,在书桌前坐下,目光懒殆地看向窗外——就在这时,我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在片刻的愣怔之后,我的脑子仿佛突然间活了过来,无数的脑细胞开始活跃、舞蹈,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兴奋、惊喜、激动爆发出来,将我从情绪的低谷一下子推送到了云端之上——我“啊啊”大叫着,开了门,一下跳到雪地之中。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外头整个地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地上、墙头、对面的屋檐上,早积起了一层厚雪。我低头,看见双脚深陷在雪中,雪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叫声。我抬头,看见落到掌心中的雪片又大又轻,是书本中所描述的真正的鹅毛大雪。我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在我的记忆里,南方的雪就是那一阵阵的雪子,从满布的乌云中阴恻恻地落下,一俟落地便化成了水。我从不知道,雪这样美,且是有生命的。
  就在我想四仰八叉地躺倒在雪地上的时候,一转眼,我看见和隔壁相隔的用红砖砌成十字形花纹的矮墙上,堆着一个小雪人!我兴奋地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去看它。只见它的两只眼珠子是用亮晶晶的玻璃弹珠做的,它的鼻子是半根胡萝卜,嘴巴则是一根红辣椒,它的头顶上还戴着一顶圆锥形的帽子!我正对着它看个不够,忽然觉得不对劲,一扭头,吓得差点尖叫,墙洞对面,正有一双眼睛盯着我看。
  见吓到了我,他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是我。”然后从靠墙的水泥板洗衣台爬上来,趴到墙头上,鼻子和胖乎乎的脸颊冻得通红,头发和眉毛上都是一层白,只是那双眼睛,却是又黑又亮,炯炯有神。
  他俯瞰着我,笑眯眯地道:“我是陆义阳,你叫什么名字?”他一边说着,一边还用手指头在空气里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我有点生气被他吓到,但是看看那个小雪人,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是你堆的吗?”
  他问道:“喜欢吗?”
  我点点头。
  他再接再厉地问道:“小雪,这下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我“噗哧”一声笑出来:“你都知道我叫小雪了,还问我干嘛?”
  他搔搔乱糟糟的、长得像鸟窝似的头发,说道:“我问的是你的大名嘛。”
  我看着那个小雪人,道:“你教我堆雪人,我就告诉你。”
  “哈哈,”他大笑起来,露出一排很白的牙齿,“那还不简单!”他说着,就在墙头上大把大把地撸起雪来。
  我也帮着捏了一个雪球,却发觉那雪真是冰冷的,立时把我的手指冻得发红发麻。我马上丢了雪球,搓着手直呵气,一边看他用红肿得像是胡萝卜一般的手指,起劲地堆着,还咧嘴冲我一笑。
  忽然,从屋子里传来一声叫唤:“义阳!”他脸上登时变色,说道:“糟了,我妈来了。”一溜烟地从墙头溜了下去,飞快地拍了拍袖子和衣服上的雪,打开门就逃回去了。
  我又变成了一个人,只有小雪人陪着我。我听见从他家里传出几句骂声,不禁有些同情地想,让他害怕成这样的妈妈,还不知道是个怎样凶神恶煞的妇女呢。
  南方的雪总是不长久的。没过几天,太阳一出来,雪便开始融化。我眼睁睁看着那墙头上的雪人,越变越小,微笑渐渐消失——先是鼻子掉了下来,接着是眼珠子一个一个掉了下来,然后是嘴巴掉了下来。每天晚上,我听着窗外雪化时“嘀嗒”流淌的声音,心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伤感。当那天傍晚,我最后看到它的时候,它的脑袋已经不见了,掉到地上摔成了一堆碎冰,它的身体不停地淌着水,很快化作了一滩水迹。最后,连水迹也蒸发掉了。
  我莫名地难过起来。陆义阳趴在墙头上,手心里攥着那两颗玻璃弹珠,安慰我道:“小雪,明年还会下大雪的,很大很大的雪。”
  “真的么?有多大呢?”我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他。
  他尽力张开双臂,舞动着,说道:“那么大,那么大。”
  明知道不可能,但是因为他的样子太过滑稽,我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看见我笑了,也“呵呵”地笑起来,手心里那两颗珠子被攥得“咯吱咯吱”直响。谁也不曾想到,当大雪再次降临我们这个南方小城,已是九年以后的事了。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妈妈正站在她房间的窗户后面看着我们。等我回到家里,吃了晚饭,妈妈忽然对我说道:“我们搬来这里也好几天了,去拜访一下隔壁邻居好吗?”我想到她说的邻居,应该就是那个给我堆雪人的陆义阳,便点了点头。
  妈妈拿了单位里发的年货,香肠、鸡蛋,带着我去敲门。来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人,见了我们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热情地请我们进去。她是瘦高个子,方脸颊,有一种南方女人身上不常见的线条硬朗的感觉,神色却是很温婉,一点也没有我之前想象的那么凶神恶煞。她用普通话招呼我们。我们很快知道,原来她真的是北方人,是陆义阳的爸爸在北方当兵的时候认识结婚的,跟着他转业回南方生活。
  陆义阳和他爸爸也都在家,见了我们,都站了起来。他爸爸是当地人,用方言跟我们打招呼,又叫老婆去倒茶,叫陆义阳拿水果给我们吃。他中等个子,跟老婆差不多高,身板却很敦厚结实,说话声音也很洪亮,笑起来会习惯性地眯起眼睛,眼角皱起一堆的褶子。
  我紧贴着妈妈在沙发上坐下,一边转着眼珠子打量。他们家几乎没有什么装修,家具也都很陈旧了,饭桌的一脚还垫了一本书。但是收拾得很干净,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桌布、沙发巾,就连盖在一盘玻璃杯上的勾织的纱巾都是洁白的,看得出来女主人是很能干利索的。
  陆义阳从厨房里拿了两个苹果出来,用一把水果刀很麻利地削了,递给我,削下来的苹果皮还特地拎起来给我们看,是一整根皮,一点都没有断。我接过,小声说“谢谢”。妈妈跟我说道:“你跟哥哥去玩一会儿吧。”
  听我妈妈这么一说,陆义阳就站了起来,请我去他的房间里参观。他房间里的家具也都很旧了,没有一件是配套的,床不是我那样的棕绷床,而是木板床,坐上去硬邦邦的,我注意到床单一角有一个手指头大小的洞,打着补丁。后来我了解到,他父母虽然是双职工,但是工厂的效益并不怎么好,所以生活里处处有节俭的痕迹。他的书桌旁立着一只一人高的黄铜铸造的模型,擦得亮澄澄的,他得意地告诉我说,这是榴弹炮的弹壳,他爸爸从部队里带回来,用来镇宅的。我看到墙上挂着一幅发黄的一米来宽的世界地图,旁边挂着一只红漆镜框,贴满了黑白照片,有他爸妈结婚时的合影,有他十岁时的半身照,有一张是全家福,上面有四个人。陆义阳指着他身后那个比他高很多的年轻人说,这是他哥哥,比他大八岁,高中毕业就当兵去了。他又打开书桌抽屉,拿出一只铅皮月饼盒子,给我看他收藏的小玩意儿,子弹壳做的风铃、口琴,还有玻璃弹珠、弹弓,用铅丝拧成的自行车等等。
  我对这个充满了男孩子气息的房间十分好奇,然而最吸引我的,还是这房间里无处不在的书。只见书桌上、书柜里、床头边,都被堆得满坑满谷,一撂叠着一撂。我想起自己那只空荡荡的书柜,不禁羡慕地说道:“小陆哥哥,你怎么有这么多书啊!”
  听我第一次开口喊他“哥哥”,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快就不无得意地告诉我说,大部分是他哥哥留下来的,也有很多是他自己买的。看着我崇拜的眼神,他又主动跟我分享他买书的诀窍,那就是去旧书市场淘货,论斤卖,又便宜又好,能淘到很多新华书店里买不到的好书。
  “这么多书,你看得完吗?”我忍不住问他道。
  “当然!”他扬扬下巴道。
  “你几年级啦,你都看得懂吗?”我看着他比我整整高出一个头的个子,想起自己才二年级,连看《小主人报》都是有些吃力的。
  他的神色有些羞赧的,说道:“三年级。”
  “啊,原来你才比我高一级,就能看这么多书了,你真厉害!”我眼睛里的崇拜又深了一层。
  他搔着头皮,“呵呵”地笑。
  我问他借了几本书看,都是比较浅显的连环画。正翻着,听见妈妈在外间说道:“……那就麻烦你们了!”然后她走过来叫我,看见我和陆义阳头碰头地在看书,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从那天以后,陆义阳经常来我家串门。寒假里没有什么事情做,大人们都去上班以后,我们经常在一起看书,他把他最宝贝的金庸的武侠小说都拿了出来给我看,还教会我怎么样用《新华字典》。就在那个寒假,我的阅读水平有了很大的进步,开始从看图画书飞跃到跟着他一起啃大部头。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叫陆义阳来陪我,全是妈妈的安排。那天去陆家,她就是专门为了我的事,去拜托陆叔叔和王阿姨的。因为在爸爸去世以后的那半年里,我变得不爱说话,不爱笑,变得离群索居,不愿意跟任何人打交道。然而那天傍晚,她在窗后明明白白看到了我久违的笑容。而那,正是这个叫陆义阳的小男孩带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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