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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漫无目的的漂流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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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你好!上帝
  李想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或许是十二个钟头,或许是一整天。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了,不用担心过往的人将自己的行李顺走,也不必担心自己葬身在野兽的腹中,不用担心迷路,不用担心一个沉重的话题——死亡。他可以尽情地酣睡,哪怕他现在正在一辆不知驶向何处的巴士上。
  他曾在一部日本动漫中见到过一辆奇幻色彩很浓重的猫咪巴士,当时他几乎一整个被作者奇妙的童真和奇伟的想象力折服了。可事后便有人说,那是一辆寓意着死亡的巴士,每一个踏上车的乘客都是往生的灵魂。那一天,他像失去了最爱的玩具汽车一般嚎啕大哭,因为他隐隐地感觉自己年幼的美好被无情地屠戮了,一同被践踏和无视的还有他的童真和那一份最简单真挚的纯粹。他哭了一整夜,像星星失去了月亮,像葵花失去了太阳。
  大概十七八岁的时候,李想才倏忽地想明白了一个事情:别人的看法是不重要的,他们的目光,他们的言语,他们的评价乃至于中伤,对于坚定的人而言,毫无意义。他第一次悟出了一个道理:世界是复杂的,复杂到根本没有唯一的、确定的答案,而人是有限的,有限的时间,有限的经历,有限的阅历,有限的认知,只要足够坚定,坚定自己的看法,哪怕稚嫩或是有些憨傻,可也是一种弥足珍贵的自我。所以,他心中一直有一片从未被污染的净土,那里住着最简单纯粹的童话。在那里,小王子、狐狸与玫瑰幸福地生活在一个星球上,会有一个飞行员每天都和他们打招呼,他的飞机流星一般掠过,在空中划出一道亮丽的长虹。在那里,汽车会变成战士,勇敢地保护着地球,会把入侵者赶跑;在那里,有一座茂密的森林,一个伐木工和两只狗熊整天斗智斗勇,最后他们成为了好朋友,伐木工成为了一个快乐的护林员。在那里,孩子心中美好的火焰从未熄灭,它幸福地燃烧着、跳跃着。
  河漠老人泰然地躺在放平的座位上,像是沉眠,又像是小憩,神态依然那么地安详,看上去就同之前李想在大街上见到的七八十岁的老人一样。皱纹像是水面泛起的水波,将他的脸衬得像一道道被雨水冲刷过的黄土高坡的沟壑,纵横地书写着一种被称为岁月的东西,斑驳又神秘。
  巴士没有停下,仿佛安装了自动驾驶系统的智能机器人,在路上安稳地行驶着。或许这辆车从来都不需要司机,河漠老人只是想要找个地方与人聊会儿天,看一看沿途的风景,所以给自己找了一个司机的身份。他也是这辆巴士的乘客,或许是最老的乘客,也是上车最早的乘客,说不定还是最孤独的乘客。虽然李想能感觉到小八就藏在河漠老人身边的某个地方,可是他仿佛能够看透人心一般,他能体会到河漠老人的孤独,那是一种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痕迹,表面越波澜不惊,内心越是波涛汹涌。在这一点上,李想从没有出过错。或许是因为他有着极为敏锐的感知力,又或许是因为他和河漠老人本质上是同一种人。一个人照镜子的时候,总能够看到最真实的自己。
  车厢中的音乐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巴士却依然往前开着,李想蹑手蹑脚地打开车窗,深呼了一口气。不知怎么的,看到巴士在草地上空低飞时,李想的第一反应不是一惊一乍地大呼小叫,而是像习以为常一般静静地凝视着下方的森林和草地,活脱脱一个乘着太阳神的车撵出行的游人。
  月亮不知何时又爬到了夜半的位置,世界静谧地只能听到河流的潺潺声以及河漠老人粗浅的鼻息声,偶尔可以听见晚归的鹧鸪巢穴中清脆的啁啾声,想来应该是嗷嗷待哺的幼鸟在等着父母反刍鱼虾。整个世界听不到一点儿风声,可是手掌伸出窗外,却又能无比清晰地触摸到每一丝风的形状,甚至连同月夜的皎洁与一种朦胧在水雾中的忧伤都可以抓在手里。
  他的确睡了很久,现在又是另一个良夜。他忽然有一个疑问:我会不会有人怀念?不过随即,他腼腆地轻笑出声,自言自语道:“竟有些想念了呢!”
  小八又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手中端着一杯蜂蜜水和一块在盘子里仍滋滋作响的牛排,恭敬地放到了李想面前的餐桌上。不过这一次,放下之后,他没有走开,像是在等待李想吃完这一餐。
  李想似乎习惯了小八的神出鬼没,点头道了一声谢,随即没来由地说了一句:“小八,你真可爱。”他没有去看那张古井无波的猫脸上惊鸿一般拂过的一抹害羞,低头吃起了小八精心准备的美食,整个过程一言不发,像是在做虔诚的祷告。
  小八站在他身旁,依旧一言不发,不过面瘫似的脸上难得地挂起了笑意。从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里,他看到了清澈得像北冰洋冰川一般的诚恳。而且,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么年轻的脸了。河漠老人已经快一万岁了,或许还更久一点,他的每一道皱纹,都写满了百年的故事,他究竟有多少故事,就同时间一样成谜。
  “小八,你会说话么?都没怎么见你说话,如果你可以说话,声音肯定很好听。”吃完饭的李想一边抹嘴,一边心满意足地说道。如果他的面前不是小八,而是一个安安静静的女人,那么任何人都会从他的话语里品出一股轻佻的撩拨的意味。这一刻,李想就像一个长期混迹于酒吧的男人,只需要最简单的挑逗,懵懂的少女便会立刻小鹿乱撞,在光怪陆离的温柔乡里乱了阵脚。
  小八听出了一丝狡黠,像狐狸似的,试探着他,他没有答话。“哦,那真遗憾啊。”李想有些失落,他想找一个人来说说话,他本以为小八会愿意和他聊上几句,可是小八却拒绝了。“可惜,我读不懂你的表情,我也不知道你和河漠老人是怎么交流的,腹语?手语?脑电波?心有灵犀?眼神?还是量子通讯?亦或是被我们称之为魔法的东西?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南极到北极的距离,而是你我明明离得那么近,可是却对彼此一无所知。”说这句话的时候,李想仿佛有了醉意。冷风蓦地灌了进来,衬得他更落寞凄凉了。
  “不能无人交流,是一件很苦闷的事情吧?”他问小八。
  小八摇了摇头,伸手指向窗外,又指了指有些狼藉的盘子,冲着李想傻傻地笑了。
  “你能有自己喜欢的事情,真好!”李想不知从何处生出了胆量,伸手摸了摸小八的额头,毛茸茸的,像是一团轻盈的棉花,他隐约还能感受到绒毛之下的小八的体温,像是浸入了一汪氤氲着热气的温泉,叫人爱不释手。“你真是个惹人喜欢的小家伙。”李想由衷称赞道。
  小八也不反抗,任这个邋遢的家伙抚摸着,他许久没有和人亲近了,几乎都快要忘记被人抚摸的感觉了。之前的乘客,要么把他当做怪物,要么就对他冷冰冰的,从来没有人愿意离他近一点儿。这么多年,李想是唯一一个称赞他可爱的。他忽然有点儿喜欢这个家伙了,但是他知道,到了目的地,李想就得下车,他们便再也不会遇到。或许是因为习惯了这种单程的相遇,小八动摇的心又顷刻间坚定了,恢复了那份厌世的高贵和与生俱来的冰冷。
  李想心思愚钝,没有觉察,自然自顾自地说着:“小八,能换个音乐么?就换成美式乡村民谣,或者古典钢琴曲也行。对了,你喜欢肖邦么,舒曼呢?亦或者你喜欢交响曲,那我们听贝多芬吧,巴赫也行。”见小八无动于衷,李想便无赖一般说道:“哎呀,我知道的音乐家不多,我又没有多少音乐细胞,再说下去,实在不行你就得听我唱了啊。对了,不瞒你说,别人唱歌要钱,我唱歌活脱脱地要人性命的,从小我就是出了名的灵魂歌手,记得一年级的时候,班级的歌唱比赛我还得了第一名呢。”李想当然不能说当时班级就报名了两个人,而另一个同学比赛当天发烧感冒失声,所以他白捡了一个第一。“你再不换音乐,我就真唱了啊?”他试探道,厚着脸皮张开了口。
  约莫是受不了李想唐僧一般的唠叨,只见小八打了个响指,车厢便响起了本世纪初特别流行的美式乡村小调,一下子将气氛带到了迈阿密的海滨沙滩上,闭上眼睛似乎就能闻到夏威夷小岛上的阳光的味道。李想也学着小八的样子打了一个响指,可车厢却麻木似的没有反应。小八一脸坏笑地看着李想吃瘪的模样,又挑衅似的打了个响指,车厢中便飘起了《天空之城》的钢琴曲。
  李想冲小八比了个大拇指,然后双手抱拳,好像在说‘行吧,你赢了,我服气’,便挫败地躺回了座椅之中,生气似的闭上了眼睛,可没等一会儿又猴急地睁开,貌似在等待小八的安慰。可睁开的双眼看到小八看穿一切的眼神时,又佯装困倦一般又羞又臊地闭了起来。
  他们此刻俨然就是两个过家家的小孩子,一点儿没有成熟的样子,偏偏演技还十分拙劣,叫人看了忍不住想要打断和拆穿,偏小八还玩得起劲儿,像钓到了一只金枪鱼一样开心。
  “小八,别闹了,我们到地方了。”河漠老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语气依然温和地说道,仿佛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通知。
  “到哪里?阿富汗,还是塔利班?亦或是非洲?”李想问。
  “那里会有人回答你的问题的,之前就告诉过你,我的职责就是把你带到这里,并不负责为你解答疑惑。”河漠老人点燃了一只树枝,任袅袅的、似檀香的烟从窗户的缝隙中缓缓飘出,他张开双臂,第一次露出他宽大的长袍,这一刻,他像一个祝由的巫师,口中念念有词地吟诵着古老的咒语,像是在竭力打开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老朋友,人给你带来了。”说完,车门打开,一阵狂风将李想从座位上带了起开,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便像被扔出去一样飘飘悠悠地飞了出去。
  “放心,他没事儿的。我那位老朋友说,这个年轻人二十来岁的时候就天天想着要跳伞,正好趁此机会满足一下他的愿望。不过,这鬼哭狼嚎的喊叫是怎么回事儿啊。”河漠老人又恢复了老顽童的一面,老不正经地玩笑道。
  小八似乎早已习惯了,嘴角浅笑,往窗外看了一眼,确认了摔不死人后,便转身隐入了黑暗。
  “放心,我们还会再见的,如果这个小子还有良心的话。”河漠老人对着阴影说了一句,像是对有些失落的小八的安慰。“你说说你,一只小母猫,为什么一整天地要穿一套西装呢。搞不懂啊,搞不懂。”抓着大巴车的青鸟似乎收到了指令,俯冲滑翔了一段后,直直地冲入了青天。
  “救命啊,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可是真的没有干什么违法乱纪的坏事儿啊,我还没有娶媳妇儿呢,我去年还刚扶了一个老奶奶过马路呢,我还不想这么早离开世界啊。谁来救救我啊!”被从天上丢下来的李想此刻正张着嘴巴呐喊着,无与伦比地挣扎,几乎要把自己小时候偷偷在小路上拉屎的糗事都抖落出来了。这一刻的李想,像一个蒙昧未开的小孩子。
  我是要死了吧,原来河漠老人说的老朋友就是阎王啊,果然这是一趟去往死亡的巴士,小八一定就是黑无常,而他还作死地摸了他的额头。感受着大脑不断充血造成的缺氧感,李想第一次感到死亡的可怕,原来嘴上说着死亡是一件多么轻松的事情,可是真的死到临头,他的第一反应是认怂,是想要有个英雄从天而降来救他,要是早知道死亡这么可怕,他就好好活着了,就算整天无所事事也好啊,毕竟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如果真是逃不过,如果真的要死,他也能换一个更方便、没那么痛苦的方法。
  他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就像被人用重锤狠狠砸了几百下。他还想要喊,可是他的喉咙像是被命运之神扼住了,竟一个字都喊不出来,只能像蹩脚的小号一样有一声没一声的低吼着,沉闷又无力。他的裆部湿了——是的,他吓尿了,可是现在他已经感受不到羞涩了。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所有的想法都不重要了,几秒钟之后,他的生命就将戛然而止。
  李想闭上了眼睛,他仿佛已经听到了自己的颈椎碎掉的声音。一秒,两秒,三秒,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意料之中的声音并没有到来——他还活着!他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倒栽葱地冲向地面,头发丝已经迫不及待地插进泥土里了。而一双大脚正踩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刚想看清鞋子的主人,刚还紧紧拽着他的脚的人忽然卸去了力气,松开了手,他就以一种滑稽的姿势扭曲地摔在了地上。他巴不得将头埋进沙子里,做一只逃避问题的鸵鸟,可是他的脸终究不比草地硬,于是便佯装着受到惊吓晕倒了过去。
  “起来吧,三十岁的人了,脸对你来讲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别像个羞涩的小姑娘一样扭扭捏捏的,裤子脏了,洗洗就好,实在要是觉得恶臭,扔了也行。”一个有些严厉的声音一针见血地戳破了李想的小伎俩。
  待他磨磨蹭蹭从地上爬起来时,才第一次打量面前这个陌生的男人——他应当是个男人吧。他留着一头金毛狮王谢逊一般极具风格的爆炸头,不过却通体白色,像极欧洲的大法官,不过却还没有老到耄耋的年纪,最多只有五十岁,或是更年轻。如果河漠老人脸上的皱纹像是石子激起的水花,那么他的脸上只有微风吹过的剃刀似的痕迹,那种痕迹并没有让眼前这个人看起来沧桑或是衰老,反而让他有一种成熟男人应有的处变不惊以及岁月的深沉底蕴。李想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现在逐渐佝偻着身躯,说话也渐渐没有了以前的声气的男人,在他四十来岁事业小有所成、家庭和睦、身体康健的时候,便是这样如沐春风的模样,那是他的黄金时代。而李想眼前这个男人,气质更为深邃端庄,简直像话本里走出来的贵族老爷,这样的气质并非一夜暴富的钻石王老五一身穷奢极欲的西装和首饰就能撑起来的。他就像达芬奇的画和米开朗基罗的雕塑的结合,有着由内而外散发的贵族气息和遒劲磅礴的生命刻痕。他大概有两米高,或许会更高,又或许只是因为李想只有一米六的身高,所以看谁都要仰着头,看谁都觉得伟岸。
  “你……你是谁?”李想吞吞吐吐地说道,踉跄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你这么聪明,难道没有猜到么?还是说河漠就没有同你提起过我?”他淡漠地反问道。
  “河漠老人简单提了一下,他称你为‘那个男人’,所以事实上,我除了知道你是一个男的,其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哦,也不完全对,我还知道,是你让河漠老人和小八去接我来这里的,是吧?”李想如实说道。
  男人停下了步伐,回头看了一身狼狈的李想,说道:“我觉得你需要搞清楚一件事情:首先,不是我派河漠去接你来这里的,我和河漠是朋友,很久很久的朋友了,虽然我们关系一般,他不归我管,我也不配管他,我没有资格要求他做任何事,他也不见得会答应。而且在见到你之前,我也不知道来这里的人会是你,我只是个等待的人,等待着我的客人来临,然后我接受他的提问,帮助他寻找到答案,仅此而已。最后,你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来到这里么?要知道,我和河漠都没有权利擅自带人来到这里,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是他们自己的内心召唤他们来的,我们只是负责响应他的召唤,把他带到这里而已。所以,我们只是一群服务于顾客的人。”他很耐心同李想解释道,可是没有注意李想一头雾水的表情。他有些无奈地笑了,每一个初来乍到的人都是懵懂的,甚至还有人会一惊一乍地闹着要离开,过几天也就好了。他们终究是要离开的,不过不是现在。去了一个地方,如果一无所获就打道回府,既是对时光的浪费,也是对服务人员的亵渎。
  李想感觉自己的头快要炸了,于是他便懒得去想那些复杂的问题,不过有一个问题,他是必须要弄清楚的,于是他急不可耐地开口:“你刚说的信息量有点儿大,让我花点儿时间消化消化。你现在就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谁’?”
  “边走边说吧,我并不觉得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问题简单。”他往前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态度恭敬,俨然一个服务了不知道多少贵族公子小姐的老管家。“或许我们应该洗个澡,换一身衣服,然后坐下来慢慢聊。”
  “那多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我没有名字?”
  李想有些无语,不假思索地来了一句:“你爸爸妈妈没有给你取名字么?”
  那个男人没有恼怒,耐心地解释道:“从人类的角度而言,我并没有生理学或者伦理学和法律意义上的父亲,因为我不属于具体的物质的范畴。”
  “那你是不存在的?”
  “不,我是存在的,这是毋庸置疑,不然你也没法看到我感受到我,只能说我存在的方式很奇怪。你现在看到的我,事实上只是我根据世俗人类的理解选择的模具,你可以理解为一副皮囊,一副让我和你的距离拉得近一点儿的皮囊。”
  “这是你唯一的皮囊么?”
  “不是。你觉得我这副皮囊像谁?”他反问李想道。
  “像在宗教中被称为‘上帝’的人。因为在我接受的教育里,上帝就应该长成你这样的模样,好大伟岸,为人谦和但是不乏威严。最重要的,上帝应该是个白人,穿一身白色的修身袍子,一头白色或金色的长发,留着灰白色的胡子,头顶着光环。他的眼眸应当饱含深情地看着他的信徒,像一个父亲慈爱地看着他的孩子们。好吧,这是我杜撰的啦,我也没见过上帝,老实说我不信仰宗教。”李想无奈地摊手。“所以,我应该叫你什么?”
  “这取决于你,你甚至可以叫我阿毛,因为我这副皮囊体毛属实是旺盛可些,我害怕过几年他就秃顶了。”说这句话的时候,这个上一秒还与上帝有着八分相似的人,这一秒就一下子成了一个不修边幅的老顽童了。
  “别,阿毛是我在路上遇到的一条狗的名字,虽然他可能还有别的名字,但是在我这里,阿毛这个名字独属于他。你听说过语言学么,语言的命名是随意的,没有逻辑可言的,可是一旦认定了,一旦在我看来,那个名字和那条小狗建立了联系,阿毛就只是一条同我一样流浪在路上的小狗。”李想第一次硬气起来,他都有点儿佩服自己的勇气,居然为了一条见了几面的小狗,他拒绝了一个可能是上帝的人的脸面。
  “哦,真叫人遗憾呢。”男人并没有生气,他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井水全然来自中国神话中一条神奇的河流——弱水,任何大胆和扫兴的话,都无法让他的心境掀起一缕水花。“不过,你忽略了一件事情,那条小狗今天可以叫阿毛,明天就能叫小黑,后天可能会有个小姑娘叫他旺财,亦或者Lucky,可是大家第一反应永远不是他的名字,而是脱口而出一句‘那条狗’。他的名字同你的名字一样,毫无意义可言,对于大多数人,一个两个人所谓的努力和挣扎根本就不重要。我确实没有系统地学习过语言学,不过索绪尔,乔姆斯基,霍乐迪这些你在语言学上路上必须耳熟能详的人都到过这里,好像还有几个中国人,我只记住了一个叫赵元任的,剩下的便没太多印象了。你知道的,年纪大了,总是记不住那些千篇一律的东西和人物,只偶尔记得几个让我觉得惊艳的人了。”
  “这和你叫什么有关系么?”李想有些不耐烦了。
  “你的问题又回到了原点。记住,今天我会教你第一课:你提问的方式决定了我的回答。”他语气忽然严肃了起来,“我叫什么不重要,不是么?虽然说这句话会让尼采等人巴不得从棺材里跳出来给我一拳,不过很多时候我的确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我绝大多数只是活在别人的世界中的。”他在这一刻像是一个经历了无数沧桑的老人,向后辈讲述着年轻的故事:
  “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人么?”
  “书上说,现在地球上有将近80亿人,不过没有人知道地球现在真实的人口有多少,或许早已经超过80亿了,又或许只有79亿,且只会越来越少。很多年前,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就有专家预测了世界的人口走向,他们说,地球以后的人口会超过一百亿。不过现在看来,那一百亿的人口里,会有50亿的黑人,因为剩下的人都不太愿意生产了。或许再过很多年,又会有一些专家跳出来,建立一个新的模型,再次重新预言人类的命运。”李想侃侃而而谈道。
  “那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个地区么?”
  “如果按国家和地区算,233个,时间截止至前两年,数据不是我自己杜撰的,如果要负责也应该联合国,别找我。如果按照板块,有七大板块;如果按照山脉和地质特点,可能更多;现在还有人用文化来进行分区,总之很多啦。这取决于你怎么看不是么,要知道放大镜和哈哈镜下的风景是不一样的。”
  “那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个民族么?”
  “这我很难回答你。我的手机没有带在身上,不然我可以上网查询一下。我想,你应该知道网络的神奇之处吧。”
  “那让我来回答你吧,世界上现在有2000多个民族,而不同民族的混血更是不计其数,不过没有基因学家和人类学家对他们进行严格的区分和归类了,因为人类实在太多了。每一秒钟,地球上就会有将近5个人出生,不过这是平均的数据,或许在我们谈话的上一秒,出生了七八个,或许一个也没有,人不能太迷信于数据,又不能没有数据,很矛盾,是吧?”
  “你知道中文经典里有一句话么?‘不可尽信,也不可全信’,很多经典名言不都是这样的么,说了和没说没什么区别的。”
  “你知道地球上诞生过多少人么?”
  “说实话,我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为此我甚至想要放弃我当时正在学习的文学专业,去考古学或者人类学学习几年,然后写一本叫做《人类的死亡》的书。可是后来我发现那种工作没什么意义,且没人愿意给我支付工资,所以我就没有去当那个冤大头了。不过,这和你叫什么,或者说,别人叫你什么有关系么?”这一次他学聪明了,懂得话分两头说。
  “有关系的。在人类茹毛饮血的时代,我的形象分为两种,一种是可以庇护外出打猎的男人的守护神,一种是青面獠牙、害人性命的鬼怪。待他们开始学着刀耕火种时,我又有了新的形象——可以保佑粮食丰产丰收的土地神、山神、森林之神之类的。看过希腊神话么?待人类有了灵智之后,他们的情绪,他们的欲望,他们的追求,他们的世俗生活,就变成了我的一部分,所以我有时候是宙斯,有时候是雅典娜,有时候是阿瑞斯。他们希望我是什么样,我便是什么模样。待到后来,有一个叫耶稣的年轻人,用他的死亡宣扬了一种苦难的精神,于是世俗把他看成了救世主派到人间的使者,称他为圣徒,于是虚拟了一个叫做上帝的东西,也就大概是你看到的我现在的模样。从那一天,我的名字就变成了上帝,也有人叫我‘God’或者‘Lord’,如果换成另一种语言,可能又是别的叫法了。当然,我在不同的地方还有别的身份,对穆斯林而言,我是安拉;对于佛教徒而言,我是释迦牟尼或者悉达多;对于道教徒而言,我是太上老君或者张天师;对于社会主义者,或许我是一种叫做幸福地东西;对于科学家,或许我是爱因斯坦、牛顿、普朗克,是一种名叫绝对理性的缥缈的、抽象的存在;对于克苏鲁的信奉者而言,我可能是一只长满触手、脸上流着脓水的怪物。
  有时候,我是一个人的神,是马良的神笔,是小女孩的火柴,是梵高的向日葵,是足球男孩的梅西或者C罗;有时候,我是一对情侣和夫妻的神,是丘比特,是阿佛洛狄忒,是月老,是一种名为爱情和婚姻的东西;有时候,我是一个家庭贴在大门上的秦琼和尉迟恭,是宅门口的石狮子,是佛门前的哼哈二将,是神庙前的罗马柱,是他们避邪镇灾的守护神;有时候,我是一个部落的神,是土地公公,是森林之神,是掌管降雨的海神或者龙王,是自然的神,可以掌管天下的一切,人们依附在我的怀中,等待我的赐福;有时候,人在多一点儿,我会换一个名字,换成城隍庙,换成佛寺,换成道馆,换成一个可以接纳更多世俗欲望和信仰的名字,换上另一副音容相貌,成为更多人的神。举个例子吧,中国人的黑道或是小混混,喜欢在入派或者结义前,祭拜关公像,那么那一刻,我就是一个露着肩膀、红脸长髯的关羽。信仰我的人,有的叫山鸡,有的叫过江龙,有的叫乌鸦之类的云云,太多了,我记不清。在日本,我或许会换一个样貌,变成一个全身文着张牙舞爪兽纹的摔跤高手;在欧洲,可能是剃刀帮;在美国,则是西部牛仔。我可是任何人任何事物,因为我本身就从来没有任何归属,自然也就没有任何限制的身份和标签。”
  “那你呢?这些身份也好,这些标签也好,这些认为也好,这些这样或那样的所谓也好,你最喜欢哪个名字?”李想一本正经地问道。
  “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宗教主义者,也不是一个信仰神学的人,所以应当不会把我作为可以给你求财求爱的金色蟾蜍。所以对于你来讲,我或许是一种叫做真理的东西,而且这种真理代表着你对这个世界所有的认知和未来的态度。所以,在你这里,我就是真理。如果这个真理非要有一个名字的话,我希望你来给他取个名字。”他无所不能,可这一刻像一个需要人给予安全感的孩子,态度诚恳又惹人怜惜。
  李想愣了一下,嬉笑着说道:“我连自己都没有活明白,又怎么有资格给你取一个名字呢。你知道的,首先我不太会取名,虽然我一直觉得我爸给我取的名字挺土的,但是这么多年我却觉得我爸生命之中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给我取了这么一个响亮的名字。其次,我想你应该知道,取名字对于人类来说,有着一些特殊的含义,比如一点举重若轻的责任,一点似有若无的寓意,一点强加在别人身上的期待,一点矫揉造作的文采。我是个有选择困难症的人,是一个需要人救赎的胆小鬼,我还没准备好承担这些责任,所以,你还是在这么多名字里挑一个吧。我没有什么信仰的,我来这里的很大一个原因,或许就是为了找到一个信仰,或许是一个理由也行。我的人生太空荡了,我想找一个理由,去好好生活。虽然你们总叫我年轻人,可是对于人类来说,三十岁已经不年轻了。”他的感慨很深长,与他之前跳脱的表现很不符合,像是一杯可乐里突然混入了一口辣口的烈酒。
  “那还是叫上帝吧,不然我还得换一副皮囊,你说我要不要换个肤色,毕竟对于黄种人而言,我的肤色太白了点儿,看起来有点儿病态。”
  “换肤色很容易么?”李想问道。
  “比换一副皮囊简单。”他轻轻打了一个响指,皮肤便成了健康的小麦色。
  “我打一个响指也可以变色么?”李想有些好奇。
  “理论上是可以的,你可以试试。”上帝建议道。
  李想甩了甩手臂,想要让自己的手指灵活起来,他像一只想要飞翔的公鸡,高抬着手臂,想借着手臂下落的速度让自己的响指更响些。“啪”的一声,像是有人在耳畔敲了一记重鼓,李想感觉自己的手指快要像青葱一般掰断了,吃痛地等待着自己变成金发碧眼的大帅哥。
  “上帝,我的肤色改变了么?”
  “并没有。”声音中有几分不容易察觉的嘲笑。
  “那我哪里改变了?”李想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可不想变成匹诺曹。
  “事实上,你没有什么变化。”上帝很诚实地回答道。
  “你欺骗了我?”
  上帝摊了摊手,一副可能是程序出了问题的表情。
  李想无奈地垂下了头,或许是连老天都觉得他没有天赋,又或许他根本就没有见过三十岁还这么不成熟的人。是啊,三十岁不结婚,还辞掉工作,只身一人就踏上了一场漫无目的的旅行的男人,说得好听一点儿叫洒脱,说得不好听一点儿叫傻。
  “我的服务范畴里包含了教会我打响指这一项么?”
  “当然。”
  “那我会不会失误变成一只蜥蜴,或是全身长满鳞片,亦或是背后长出翅膀什么的。”
  “会。之前来过一个酷爱漫画的孩子,他在打响指的时候,心里想着自己要变成擎天柱,于是咒语灵验,他变成了一张玩具消防车。”
  “哦!这真是个失败的尝试!”
  “当时他还不太熟练,不过后来他成功地变成了豹纹样式的大黄蜂。嗯,怎么讲呢,还挺好看的。”上帝思索了一下,把“滑稽”换成了“好看”。
  “那时候,你也是像现在这个样子么?”
  “不是,那时候,我是一个同他一样窝在房间里,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喝着可乐,吃着薯片,没日没夜看漫画书的小胖子。”
  “他知道你是上帝吗?”
  “知道。”
  “但这个形象,他就没觉得不对吗?”
  “并没有,因为在他眼里,上帝就是一个整天只会看漫画书的小男孩,一个没有什么烦恼、也没有什么别的爱好的小男孩。”
  李想沉默着,不知道说些什么。
  “走吧,想不明白的事情后面会慢慢明白的,不过我们现在要换一个地方讨论这个问题。”
  李想点了点头,跟在上帝身后,低头沉思着,又恢复了他在旷野的那一副做派。他一直在反复回想上帝说过的话,这太荒诞离奇了。整天看漫画书的上帝?如果被其他人知道了,会不会嘲笑他整天无所事事,没有上进心?答案是肯定的。不过真的有人这么想么?那是不是还有些人的上帝,是蜘蛛侠、蝙蝠侠、钢铁侠这些超级英雄?有吗?有的吧!毕竟,李想已经开始逐渐接受了这一路离奇的见闻。
  他虽然三十岁,可是还没有到完全失去童趣的年纪,尽管很多人在他这个年龄已经把童趣视为一种画蛇添足,甚至是羞耻累赘的东西给完全丢弃了。他依然愿意相信,世界有很多精彩的事情,比如有一天他打一个响指就可以拥有一身鲨鱼牌紧身衣,而且还不用血腥地从鲨鱼身上剥夺。
  他就这样活跃地想象着,不知走了多久。
  “我们到了!”上帝说道。
  李想猛地抬头,一扇起码五米高的巨型拱门此刻正矗立在他面前。拱门十分奢华,通体金黄,约莫用了好几吨黄金,配上不计其数的钻石和各色宝石的镶边,让人有一种置身于卢浮宫的感觉。而上帝已经转身站在了大门前,像是一个在天门口等待引渡灵魂的神父,他眼睛里像是装进了整个太平洋的慈悲,让人不禁想要俯身跪拜。他用庄严又不失温和的声音缓缓说道:“欢迎你来到这世上最神圣的地方,我是这里的主人,你可以叫我上帝,没人的时候,也可以叫我阿上。”
  那一刻,仿佛有无数只白鸽从上帝的身后飞过,衔着香草落到李想的身边,为他铺就了一条盛大又圣洁的通道。这一端是邋遢无比的李想,另一端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上帝。
  一道金光引渡着李想走过香草铺就的地毯,他走到了上帝面前,带着疑惑、不解与震撼,鬼使神差地伸出了仍沾有泥渍的手,说了一句:“你好,上帝。”
  上帝竟弯下了腰,他的大手覆上了李想的手,一股清泉似的暖流流过李想的手臂,紧接着是全身,最后是四肢百骸。李想感觉自己泡了一场温泉,一行所有的疲惫都消散了,他重新恢复了活力,已经准备好横刀立马了,如果不行,舌战群儒也不在话下。
  “你好,李想。你是我接待的第两亿零三万一千零六个客人。”
  他牵起了李想的手,缓缓走入了巨型拱门之中。
  “这道门背后有什么?”李想问。
  “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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