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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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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美丽的梦
  可是,世上有一种东西,是比身体的疼痛还要命的,那个东西叫心痛。所幸,阿华只给了它一次趁虚而入的机会。而在此之前,笃信现代生物理论的阿华一直认为心痛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二十四岁的夏天,阿华遇见了他生命中最爱的女孩,一个永远如六月骄阳般灿烂的女孩。女孩叫苗苗,一个来自海边的女孩。苗苗像神仙遗落在人间的仙子,海水一般的波浪长发,在微风中给人带来海藻似的味道,很好闻。珍珠一样眼睛恰如其分地在深邃多情的眼眸之中闪烁,像深海鱼头顶点亮的灯笼,又像塞壬海妖的歌声一般迷人,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她的肌肤并非深闺娇弱女子一般温润如玉的质感,更像是阳光之下细软的金色沙子,温暖又让人安心。
  遇见苗苗的那天,阿华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幅画面:碧波荡漾的海边,远得看不见天际线的海面之上,有一座小岛。岛上的渔家女儿骑着自行车沿着环岛的公路环游一圈之后,在一个没有游人的偏僻角落,将拖鞋随意踢到一边,像男孩子一样抓着衣服的领子,像一尾鱼似的从泛着汗味的衣服里钻出来,任海浪亲吻着可爱的脚丫。她像海的女儿一样,张开双臂,夕阳最后的余晖尽数落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金光。她美得那么神圣,却让人想要化身成为一只海鸥,落在她的身旁,或是化作一尾游鱼,婆娑她的脚丫。她的美丽让人想要不自觉地接近,像是黑暗中升起的萤火,吸引着无数苦苦寻觅爱情的飞蛾。
  阿华从来没有奢望过有人会爱上自己,世上只有两个人会永远无私地爱他,那便是他的父母。他也曾遇到过待他很好的朋友与老师,与他们结下过深厚的情谊,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一直陪在他身边。所以,他并不孤独,可总是不可避免地感到寂寞。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书中所写的让人一见钟情的人。小学的时候,他曾经很喜欢和同桌静静玩,会同她分享零食,会调皮地逗他玩,在回到家乡之后,甚至还会时不时地想起她。可是,当有新朋友之后,阿华很快就忘记了静静的模样,他甚至不曾记得她的全名。阿华生命里出现过很多女孩,她们拥有着不同的长相,不同的性格,不同的气质,可从来没有人真正走入过他的内心。他木讷至极,无聊至极,无趣至极,既不想主动与人交流,又不想受人叨扰。他就应当一个人孤独地生,然后孤独地死去,虽得不到温馨的爱情,也不必为情爱的琐事而烦恼。快乐不曾降临,痛苦也不会突如其来,世界很公平。
  可是见到苗苗的第一眼,阿华就有一种浸泡在温泉中的感觉,缓慢流动以至于快要让人遗忘了的血液像融化的巧克力糖浆一般潺潺地流淌着,甘甜的风味弥漫在心间,似乎连发梢都变得轻盈,在微风中跳起轻快明丽的舞蹈。而苗苗可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出现在一个陌生的人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那时她刚从火车上下来,手里拖着塞得满满的行李箱,身上还背着一把吉他,任头发慵懒地散披着,脸上洋溢着十八九岁女孩的光彩。她的慵懒来自于一路西行十多个小时的硬座火车,正是这辆火车,将海的女儿送到了群山的怀抱之中,苗苗就这样从一片无垠来到了另一片无垠。
  彼时阿华在大学毕业之后选择回到了梦开始的地方,成为了一名老师。而苗苗是从沿海那边来学校支教的老师,会在这里待上两年。而阿华是学校派来接苗苗的代表,原因无他,只因为阿华曾经在城市里念过大学,见的世面广一些,与同是城里来的苗苗老师可能会聊得来。阿华记不清自己当天穿的衣服样式了,只记得苗苗开口第一句话是:“老乡,你知道南安乡怎么走吗?”阿华愣了一下,有些错愕,许久才反应过来新来的老师把自己认成了从附近凑过来看热闹的村民,这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其…其实…我是学校派来接你的老师。”阿华慢慢恢复了镇静,“想必您就是来支教的苗苗老师吧,我代表学校所有孩子欢迎你的到来。对了,叫我小华老师就好。”阿华伸出了自己无数次想要缩回来的手,像一只在风里寻思着怎么挣脱的燕子。“噗嗤”一声,苗苗笑了起来,用抱歉的语气说道:“真不好意思,我以为来接我会是胡子拉碴、挺着个肥硕肚腩,头顶几乎泛光的中年老师呢?我没有不尊重的意思,只不过我在了解学校时,还不知道学校有那么年轻的老师。”她像狐狸一样狡黠地解释着,可眸子又是那么地晶莹剔透,像他们头顶的这片天空一样清澈,叫人看不出撒谎的模样。
  一路上,苗苗就像一只百灵鸟,叽叽喳喳地询问着学校的情况,她充满活力与热情,让回程的路变得像前往音乐之都的徜徉。阿华则一一回应着她的疑问,有时候也会说一两句与学校无关的话,譬如“学校附近有哪些好玩的地方”、“要注意防晒”什么的,他全当这是自己应当做的,他可不想看到皮肤金黄如细沙的苗苗老师变成西南阳光孕育之下的黑珍珠。在阿华的眼里,她像一朵向日葵,斜斜地倚靠在车窗边,阳光洒在她的肩上,不说话,就很美好,很宁静,很淡然,像山谷吹来的一阵风,花香四溢。他的心约莫是动了一下,连带着血液,都有了灿烂的味道。
  不知是为了打发无聊时光,还是兴致所至,苗苗拿出了她的吉他,悠然地弹唱了起来。她的歌声像六月午后降下的薄雨,亲亲黏黏地落到了困顿的人间,带着海浪自由的气息和无垠无际的宽广一遍遍冲刷着阿华的心。他身处群山之中,老旧的客车像喘着气爬坡的水牛,晃晃悠悠地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前进着。可阿华仿佛置身一座山间清寂的寺庙,苗苗就同殿中的菩萨,用可以穿透一切的声音为他吟唱世间最让人动容的经文。阿华蓦地一下懂了白居易第一次听到琵琶女的演奏时那一句“如听仙乐耳暂明”,那是耳朵和心灵豁然的清明,也是眼睛和心灵一瞬间的失明。
  不知怎么的,阿华总想把自己脑海里能想到的所有美好的词句都装饰在苗苗身上,即使多得满了出来也仍不觉得够,像小女孩总想给自己的娃娃穿上最漂亮的衣服一样。他的脑子似乎从未这样活跃过,即使是他在考试时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唯一一次他有过类似的感觉则是他第一次站上讲台给孩子们讲课时,不过那时的他虽然有很多话想要一股脑儿地说出来,却不知为何磕磕巴巴一点儿没说通畅,像一个被临时拖到人群里表演的自闭症小孩。而待他后来可以熟稔地表达自己心中所想,可以把知识准确地教授给孩子们时,他却再也没有找回过那样的感觉。他曾听过一个不入流的作家说过一个不恰当的比喻,‘这就像一个女孩儿失去了她的初夜’。
  而现在的阿华,便是当初第一次站在讲台上的心情。他内心热情似火,可是外表却冷若冰霜,他内心有无数话语想要表达,可只能一言不发,他期待又懦弱,他需要一个可以孤注一掷的勇敢,可手脚却笨拙地不知放在何处,于是只能尴尬地看向窗外,像一只伸着脖子够树上叶子的长颈鹿,低着头眯上眼睛看车窗里的倒影,长伸着耳朵听着来自海边的声音。除此之外,他想象不到其他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局促的方式。
  “阿华老师是当地的人吗?”苗苗放下吉他,开口问道。
  “是的,从小就生在南安乡,小时候跟着父母在外面上过两年学,回来之后又待了十来年。后来虽然去了外地上学,可是毕业之后又灰不溜秋地跑回来了。”阿华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就后悔了,巴不得把自己的嘴缝起来,于是便把脖子伸得更长了,让人担心他会被路边的山崖撞断脖子。
  “可我记得校长和我不是这么说的,他说你是学校许多年来唯一一个考上了名牌大学,本可以有很优渥的生活条件和不错的发展前途。可是听说家乡建设需要优秀青年教师,便义无反顾地回来了。”苗苗像是听了许多遍故事一样,有模有样地讲起了阿华的故事。
  “哪有的事儿,校长瞎说的,也就骗骗小姑娘,之前好几个来支教的女老师都被他忽悠过。刚开始那些老师感动得稀里哗啦的,大有一副要为国家偏远山区教育点亮前行明灯的架势,可结果来了没几天就受不了这里艰苦的生活条件,骂骂咧咧地回城里去了。而且,每次这个时候,校长都得叫我送她们走。”阿华狡辩地说道,不觉中话多了起来。
  “那你为什么回来?”她几乎有些穷追不舍,眼睛投射出不容置辩的认真,像盯着地上蚂蚁的公鸡。
  “都说了屈服于现实,在大城市找不到诗和远方,就夹着尾巴回来了呗。我在大城市苟且着叫不思进取,回农村来,怎么着也算是把自己的理想谱写在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吧,应该不至于再被扣上各种乱七八糟的帽子了吧。而且,农村空气好,我能多活两年。”阿华有些不耐烦地应付着,“但如果真要聊情怀聊理想的话,我其实只是想让山里的孩子们在还可以做梦的时候,遇见一个可以呵护他们梦想的人。你或许不知道,很多农村孩子,他们一生唯一的教育,就是小学的几年。我不想让他们还没有真正看过世界,飞翔的翅膀就折断了,我要告诉他们,世界上还有很多有趣的东西,一定要走出去看看啊。”阿华不奢望苗苗能理解他话中的深意,因为她必然没有经历过阿华曾经目睹过经历过的,她从来也不了解这一片贫瘠的土地,她或许和之前的老师一样,只是为了来乡间采个风,回去和朋友们或吹嘘或抱怨一番,然后将这一片土地永久地遗忘在记忆里。
  “这个理由听着还比较像样嘛!像个男人说的话。”苗苗将手伸出窗外,“因为淋过雨,所以要给别人撑伞对不对?还说得那么别扭,我还以为山里的人都很沉稳真实呢?”她冲着窗外大喊着,呼喝着群山加入对阿华的嘲讽,仿佛她才是这片土地的孩儿。所以,后来,阿华与这个刚见面不久的姑娘就环境对人性格的影响争论了一路,谁也没说服谁。
  阿华已经许久没有遇见那么有趣的女子了,你以为她是沙漠中一汪清澈的湖水,她偏是高耸山崖间飞湍急流的瀑布;你以为她是静得如江南清波般的女娘,她偏要做饮马江湖的女侠;待你以为她是个五大三粗的农妇时,她又是可以洞悉你敏感内心的巫女。阿华真想问她,为何活得如此逍遥,叫人羡慕。心中又暗暗攒劲,不愿服输落了下乘,嘴硬地说道:“你这般刚烈的女子,哪个男人受得了。”于是,阿华与苗苗又就女性独立意识的觉醒展开了气势汹汹地辩论。第一次,阿华觉得有人能同自己吵架,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美妙得一刻也不想快进。
  唯独是苦了客车司机,一头雾水地听了两人一路腥风血雨般的辩论,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坐在课堂脑子一片空白的状态,眼前飘过一堆又一堆的星星。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是明白了一件事情,当一个人一边说着一个女孩子坏话,一边还不厌其烦地听她说话时,那便是醉心于她。很多情爱,都是从吵架开始的,从陌生人吵着吵着成了朋友,从朋友吵着吵着成了恋人,吵着吵着分开了,吵着吵着又和好了,后来他们结婚了,还在吵个不停。有时会红脸,有时会红眼,有时还会哭,可哭完就笑了,笑着继续同那个怎么看也看不顺眼,可怎么看也看不厌烦的人继续吵架。司机师傅约莫想念家里天天在他耳边唠叨的媳妇了,不自觉地哼起了一首山歌:“阿妹莫嫌阿哥吵,听哥一句好不好。要想生活长久过,找个耙耳朵阿哥。啊哩啰啊哩啰,啊嗦咋呢哟……”
  之后的两周,阿华每天都准备好了送苗苗回去,因为这是一方泥泞、贫瘠、荒芜的土地,所有娇艳的花朵都无法在这里生存,在这里生存的只能是野草和荆棘,至多长一些灌木,扎扎实实地应付着生活的困难。没有哪一片土地会拒绝鲜花的盛开,可是枯萎了太多玫瑰之后,上苍都不忍心再让玫瑰夭折在这片似乎被诅咒了的土地。
  可是,一连半个月过去,阿华也没有在苗苗身上看到任何沮丧、失望、倾颓的影子,她依然闪耀着他最开始见到她的灿烂和热情,唯一的不同时,她因为连着几天水土不服拉肚子,看起来身体有些羸弱,不过精气神还是很足的。本来学校批了她三天假期,嘱托她好好养病,可她只休息了一天,就又回到了岗位上。
  孩子们很喜欢她,亲切地称呼她为“苗苗姐”,而她确实像姐姐一样在认真对待这群孩子。她给一到五年级的孩子们上思想品德,兼美术、音乐、手工课,每天的课表都是满的,从来没有休息的时候,可她从不嫌累,每一节课都全力以赴。
  她会给孩子们讲小岛上的沙滩、无边的天际线上静静沉入水底的日落,以及浅海五彩斑斓的小鱼,和不时会冲出水面的几十斤的大鱼。她温柔又不乏力量的嗓音,让人仿佛身临其境,感受着大海的磅礴豪壮与水波流转之下的静谧美丽。她还会给孩子们讲许多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比如她从姥姥那里听来的关于大海的传说,比如沿海居民家的佛龛,比如她曾经被一只螃蟹夹肿了脚趾。孩子们的世界需要想象,需要有人为他们画一副斑斓壮阔的图画,需要让空泛的词藻变成沙子石头和贝壳,需要一个老师为他们高歌。孩子们许多年后或许会忘记苗苗的名字,但他们一定会记得,有人为他们描述过大海的形状。
  没课的时候,阿华也会找一个小板凳坐在苗苗上课的班级门口,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听她讲那些有趣的故事。他早已过了需要基础知识来与社会接轨的年纪,他只是想听一下苗苗的故事。阿华知道,成年人总是不愿意对别人敞开心扉,可孩子是例外,一个大人巴不得把自己所有美好的回忆都说给孩子们听,因为当初的他就同现在坐在教室里发呆地想着什么时候下课的孩子一样。人长大了,可是回忆永远是回忆,连同过去的小屁孩一起留在了从前。而且,最近苗苗太忙了,都没空同他吵架了,他耳根子竟有点儿痒,总想听听她的声音。阿华像一只倦了的猫咪,在苗苗的故事中酣然地靠在墙边睡了过去,梦中他仿佛置身于某个明媚的午后,一只海豚从深海巡游到他的身边,跃出海面亲吻着他的面颊,然后转头往深海游去,只留下阿华孤零零地站在冰冷的海水里。他在哭,眼泪珍珠似的到大海中,像巫师预言命运的水晶球,在同样咸涩的海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华猛地醒了,他面颊湿润,像第一次来到这是世界一样缓缓睁开眼睛。这时他才看清,原本湛蓝如洗,一碧万顷的濯濯晴空,早已兀自改换了嘴脸,下起了小雨。阿华便是被不解风情的凉雨从梦中拉回了现实。而苗苗此时正站在他的身边。
  “阿华老师好雅兴啊,倚在墙边就睡着了,看来我的课很催眠啊。”苗苗看着乌黑如墨的天空,云淡风轻地说道。
  阿华从中听出了一丝调侃和抱怨,知晓她不是真的生气,便开起了调皮的玩笑:“只能说,我天资愚钝,苗苗老师如此绘声绘色的讲述,我居然能失神之余酣睡过去,失敬失敬啊。”其实,阿华有一句话没有说,如果听着一个人的声音便可以让他放下戒备安然睡去,只能说明一件事,仅是他的声音,便让他感到安心。
  苗苗似乎习惯了日渐熟络的阿华的油嘴滑舌,并不搭理他,诗人一般看着眼前的潇潇雨幕,眼睛里说不清是恬然,还是木然。阿华不知何时起身,并肩站立在她的身侧。她没有回避,默许了阿华的存在。两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眼神时而流连于远处被浓墨背景涤染的远黛色的青山,时而停留于祖母绿一般嵌在山间坝子里的南安水库,时而不知飘向何处,像遥远天边两朵踌躇的白云。
  “阿华老师,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她开口道。阿华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苗苗便用她黄鹂鸟一般嘹亮又浑厚如大海的声音说道:“你是不是一直在等着看我因为受不了这里的条件而萌发退意?不用回答我,我其实已经有答案了。不过,我想这一次你看走眼了,我与之前的老师们不一样。”她似乎站累了,坐到了阿华之前坐的板凳上,伸了个懒腰,“我从小就在海边长大,见惯了大海与苍天的美丽与富饶,可是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大海是不是我的最终归宿。我究竟想要的是什么?是成为海洋里美丽的珊瑚鱼,还是成为一只寿命很长但是始终在漂流的海龟,亦或是一只海豚?我想了很久,一直没有答案。正当我以为我的一生也就这样时,我认识了一个刚从XZ支教两年回来的姐姐。说实话,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因为她就像一个从原始时代穿越回来的野人,皮肤粗糙得像枯树皮,手上长满了常年冻疮留下的伤痕,像臃肿的刺竹节。可是她的眼睛是晶莹的,闪烁着从雪域高原带回来的清澈与干净。她说,在城市里见惯了太多人站在高楼呻吟,可是在偏僻的西部,那里的人贫贱如野草,可还仍然在凛冽寒风迎风生长,只因为他们想多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他们便是在为那样的梦想而活着的,像山谷里的野花,而那位姐姐就是为他们带去希望的蝴蝶。我震惊了,原来我一直以为广阔的世界,还有着这样一群需要帮助的人,而我却在优渥的条件里无病呻吟,惶惶不可终日,于是我便申请来西部支教,时间为两年。”阿华像影子一样站在她身侧,用并不厚实的肩膀为她遮挡着地上溅起的雨滴。
  “说实话,这里的条件确实吓了我一跳。”她回忆起了自己第一天来到学校的场景,“学校居然挤在一排石棉瓦房里,下雨天屋顶还会漏雨。学生们穿得像一个个刚从泥地里拔腿出来的流浪猫,而事实上,那已经是他们最干净的一套衣服了。很多孩子,三四年级了,连汉语拼音都认不全,还要掰着手指头数数。一切简直糟糕极了。我还记得,教室宿舍连浴室都没有,要想洗澡得自己烧一壶热水,然后用毛巾擦一遍。现在已经二十一世纪了,我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还有条件这样简陋的地方。”
  “但是,这里的孩子们眼睛里是有光的,他们并不排斥学习,他们只是没有遇到愿意好好教他们的老师。有几个孩子说,以前一直没有弄懂的算数,在阿华老师的教导下,一个学期就补回来了。本来已经丧失的学习热情,也一下子回来了。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诚恳地看着我,一点儿没有说谎的样子。小孩子是最不会说谎的,不是吗?喜欢就是喜欢,谁对他们好,他们便喜欢谁。所以,我其实还挺高兴,那个嘴巴很厉害的阿华老师,确实给很多孩子带来了一个美好的开始,至于未来他们能走多远,那就不是咱们可以预知的了。”苗苗平时没那么多话,但今天似乎像趁着细雨时分,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而且,不知是不是地域的原因,这里的孩子们似乎天生就很有艺术天赋,就好像那天的司机师傅似的,随便一开口就是一首动情的天籁。这一点不夸张,有好几个孩子,声音很棒,唱歌也很好听,认真培养,好好鼓励一下,以后唱歌会成为他们的一大特长和爱好。虽然不是每个会唱歌的人都能成为公认的演唱家,但是他们可以做自己的艺术家,为自己的生活增添乐趣,不是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们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呀!”
  苗苗的一字一句都如豆子落地一般尽数落在阿华心中,记得当初他刚回来时,这片曾经哺育他的土地第二次让他感到陌生。可他还是回来了,因为外面的世界每天都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家长却一如既往地落后。这里需要他,远比城市更需要他。曾经,他是这片土地养育的未来,现在,他要回来让更多人走出去。所以,他很理解苗苗所说的,因为他何尝不是如此呢?许多人因为新鲜感来到这里,可是能坚持下来的,无一不是因为那一份渺小而炙热的心意。
  待细线似的雨霏在空中再找不见,头顶的乌云不知所踪,天空又露出了久违的和煦笑容。连着转了一整天的苗苗恬然地睡去了,像此前的阿华一样。阿华脱下了外套批在她身上,站得离她更近了一点,如此他可以靠在他的腿上,不至于跌倒。阿华第一次有些放肆地欣赏着苗苗的睡颜:她的头发凌乱地批在肩上,像是八月的玉米须,时而橙红,时而橙黄,叫人不禁联想它们在风中翩然起舞的模样。她晒黑了,正从一尾色彩斑斓的小丑鱼变成一条没那么好看的石斑,或许最后会变成一颗海胆。阿华被自己的玩笑逗到了,其实以苗苗的美丽,她会成为一尾银鱼,时而潜游,时而跃出水面,调皮地看一眼天上滑翔的海鸥。她其实更像一朵花,一朵向日葵,只要有阳光雨露和泥土,便能够倔强地活下去,扎根在玫瑰和牡丹无法生存下去的地方,始终朝着太阳的方向开着笑着。向日葵不像其他鲜花一样花香馥郁,可却比华而不实地樱花更扎实,比粲然一现的昙花更挺拔,比烂漫春花更灿烂。向日葵之于生活,就像蜜蜂之于花朵,既装点了美丽,也孕育着希望,总让人觉得暖洋洋的。阿华觉得,时光如果定格在这一刻,似乎也不错。
  雨季来临,正是安南乡采菌子的时节。苗苗对山里人的生活方式总是致以格外的好奇,常在课余时分邀请阿华给她做向导。阿华自然乐得接受邀请,还特意从家里给苗苗拿了一身利落的行头:浅紫色水靴,褪色的运动衫,和一顶土星似的草帽。这身很接地气的服装穿在苗苗身上,依然遮掩不住她出尘的气质,她嫣然一笑,粗布衣衫便霎时如锦衣绸缎一般光彩熠熠。有些人的美丽来自于绚丽花哨的外表,像是一幅没有内容的画,只能靠楠木相框和水晶玻璃展馆的炫彩灯光撑死微薄的表面,而有些人的美丽仿佛与生俱来一般刻在心底,一颦一笑,皆是对万物的恩赐。苗苗是后者,是天仙。
  苗苗很有采菌子的天赋,或许和她从小就在海边赶海抓鱼拿虾的经历有关,她隔着老远就能看到躲在树下草丛中刚探出头一点点的菌子,她会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蹦蹦跳跳地跑到树下,小心翼翼地拨开松毛和枯草,轻轻握住菌子的茎,慢慢往上一拔,像从淤泥里挖出一根洁净的莲藕一样,细细清理菌子上的泥土和树叶,最后像安置心爱的娃娃一样,把菌子放到铺了一层嫩草的篮子里。她似乎有着永远也用不完的活力,像兔子似的在崎岖的山野蹦着跳着,如同回到了本就属于她的家园,自由又无束。
  阿华就默默地在她前方开路,拎着一根棍子,清理树林中年久的蛛网和荆棘,像一匹在山林中生活了不知多久的老马。苗苗满脸兴奋地发现一朵长得很美丽的鹅膏菌时,阿华会有些煞风景地告诉她,那玩意儿可以毒死一头牛,然后他就会看到苗苗明媚的笑脸掠过一丝失望,发愤似的将菌子摔出去老远。这时,阿华就会很适时地朝着地上某个拱起的土包一指,示意苗苗拨开草丛看看。苗苗又乐此不疲地跑了过去,发现了小臂大小的一朵牛肝菌,便兴冲冲地举着它冲阿华跑过来,像个打了胜仗的孩子。她或许从来都是一个孩子,活得真实自在,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且愿意为了自己认为有价值的东西,付出精力,且始终保持热情。阿华不知怎的,抬起手,情不自禁地揉乱了她被雾气微微打湿的头发,她便像一只炸毛的小狗,追着阿华满山乱跑。静寂的山林里,回响着许久不见的生气。
  大半晌后,阿华和苗苗的篮子早已装满,他们背靠背坐着,像在休憩,又像在冥想。苗苗忽然清风一样问道:“阿华老师思考过哲学吗?”
  “为什么这么问?”阿华觉得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思考过生命、世界、宇宙、自我一类的话题,所以对苗苗灵光一闪似的问题,有些惊讶。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啦,也就是觉得,有机会坐在山顶,一览众山小,看尽平时在山下看不到的风景,心境也旷远得多,似乎更适合思考哲学问题呢?”苗苗一脸认真地望着流云塑金的山峦,轻纱一样的雾气正徐徐散去,露出山峰峥嵘的模样,俊朗又沉着。
  “像大海一样,是吗?”阿华眼前不知怎地,兀自浮现出一片忧郁深蓝的海,正躺在日暮时分的大地,均匀地呼吸着,远处海岸边,悠远地飘来渔家小院澄明的篝火与琐碎的欢歌。
  “是啊,在家乡看海的时候,总也会忍不住感叹自己的渺小,然后竟倔强地生出一股勇气,似乎大浪拍过来,也要张开双臂拥抱它,即使被她吞没。”苗苗一脸陶醉,仿佛回到了那个脱下沉重崽子走向海洋的傍晚。
  “要是我,肯定在想,海浪会不会拍上一条迟钝的鱼,为我寡淡的汤锅,添几分荤腥。”阿华开起了玩笑。
  “不会的,等你真正面对那片无垠的海浪时,你就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你可以听到波涛的呕吼,海浪的呜咽,以及一种莫名的来自海底的召唤,像母亲的怀抱,吸引你走向她。”
  “那我不会游泳怎么办,总不能套着个救生圈,像个羊皮筏子似的孤零零飘在海面上吧。”阿华的话,总会让苗苗诗意地画面,抹上浓厚的喜剧特色。
  “不会的,海浪不会吞没爱她的人的,而且,你还有我啊,我会带你去我的家乡,像你带我采菌子一样,带你去赶海,去捡五颜六色的贝壳,去看斑斓的珊瑚,去拥抱蔚蓝的海洋,甚至可以喝一口又咸又涩的海水,然后回去拉好几天的肚子。”说到最后,苗苗竟自己咯咯地笑了起来。
  “其实,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思考过哲学啦,虽然我至今没有弄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但是世界上不是所有东西都有确定的答案的,对吧?虽然我不喜欢这种含糊的说法,但这就是事实啊,你越不愿意相信,就越被它困扰,索性不如干脆不想,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或许当初设置迷题的人,也没想着有人会真把它当做那么一回事儿,是吧?”阿华擒着笑意说道,“求知欲太强,有时候确实不如稀里糊涂地活着来得自在,当一个闲人多好啊。”
  “就像我们现在这样,采了两篮子菌子,然后无所事事地坐在山顶,学着仙风道骨的模样,聊些有的没的。”苗苗银铃般笑了起来,便是这最简单的比喻,能衬出她笑容里的开怀。“这样的哲学,我很喜欢。”说完,她脸似乎红了一下,转过头去,冲着山下大喊着,仿佛要叫所有人都听到她的声音。
  阿华躺在有些潮湿的地上,笑意盈盈地看着苗苗,自顾自地说道:“很久以前,我很喜欢黑格尔、康德和马克思等各位大拿,虽然我读不太懂他们的书,领悟不到他们最核心的思想,可是读完那些作品,总会感觉醍醐灌顶。我知道,我还有很多书没有读,很多人没有遇见过,也遇不见了,很多事儿这辈子也经历不了,可是我能够知道这个世界大概是什么模样的,可以尝试着去融入它,就行了。”他脸上依旧云淡风轻,“后来吧,我就发现,我懂的差不多了,反倒不知道自己要追求什么了。于是,我就回头找那个迷失在路上的自己,找啊找啊,发现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他丢在了成长的路上。他还是个小孩子,喜欢自由,安逸,喜欢无拘无束,喜欢简单而纯粹的美梦,而我呢,那时候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世故圆滑,既容易被人刺伤,又还得流着泪去讨好别人的人。当初那些伟岸的目标什么的,一下子在一群让人讨厌的人面前,不见了。于是找到笨小孩的第二天,我就拖着行李跑回来了。”
  “然后,你就过起了令人羡慕的闲云野鹤般的生活?”苗苗显然一直在听,只不过不知为何,不愿意转过脸来,像一棵狗尾巴草,哼着歌摇曳着。
  “差不多吧,不过也没有完全当隐士的好不好,我可是正经的人民教师,守护祖国未来的希望的园丁,传播人类文明的明灯,总之我的工作很有意义的啦。重点是,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这句话并不完整,后半段应该是“尤其是现在,有你在的日子,我更开心。”可他还是咽到了肚子里。
  “你知道我最喜欢的一句话是什么吗?”阿华问道。
  “如果你是个中年教师,我想你最喜欢的会是‘天大地大,健康最大,如果还有,有钱更好,再来一个?那就让老婆消停点儿’。”苗苗玩笑地说道。
  阿华知道她说的是老校长,那个中年男人的生活实在不能说是好,起码现在这个年龄的阿华,还无法体会。
  “不逗你了,其实是改自海子一首诗里的一句话,‘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喜欢自己’。”阿华说这句话的时候,难得正经起来,像是一个眯着眼睛,略带醉意看遍人间世事的智者。
  这句诗原话是“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是海子暗恋一位学姐不得后,写下的苦情诗。可是,阿华一直觉得,海子并不真的喜欢那个如草原女子一般的师姐,他只是喜欢那一个活在想象中的从风沙中走出来的自己。否则,他的诗歌不会带有令人绝望和心碎的孤独感,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藉藉无名地承担了无人问津的生命。
  “世界太大了,整天为一些与自己无关的琐事而担心,确实还不如多爱护自己,多关心自己身边的朋友,做好自己的工作,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来得重要。这一点,我很认同你。这不是自私,这是接纳自己,从第一次哭泣,到第一次微笑,再到第一次死亡。所以海子最后的绝笔诗里才会写道: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看来阿华老师心中,早已有一片让自己心安的大海了呀!”苗苗转过头,脸上氤氲着高原赠给她的吻,像极了天边烂漫的红霞。
  “不过,还是要去见一见真正的大海的吧。我想,到时候苗苗老师会带我去的吧?”他的语气,像是肯定,像是在胆怯地问询。而她羞涩的笑意便回答了所有问题。
  “你说菌子怎么做才好吃?”
  “可以爆炒,可以炖汤,都挺好吃的。不过,我还是最喜欢一种别样的吃法。”
  “那是什么?”
  “刺身,听说牛肝菌刺身就很不错,相当美味,可以叫人体验到幸福的味道,配上酱油和芥末,简直是人间珍馐。”
  “可我听说,那种吃法会中毒的,阿华老师就这么想暗害同事。”说完,苗苗将篮子塞到阿华手里,又兔子一般蹦蹦跳跳跑下山去了。而阿华依然老马一般缓步走在山间。直到身后的青山远远地留在了他们身后,他才放下束缚一般欢笑着去追逐前方的苗苗,像奔赴一场盛大的梦。
  那年秋天,他们一起结伴去安南水库钓鱼,但没有走交钱下网的路子,而是跟着阿华的几个发小在夜里用刺网在水库边偷鱼。既然是偷,必然是要摸黑的。其实关于那一夜他们捕到了几条鱼,阿华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几人前半夜将渔网下到水里之后,便三三两两结伴一起到附近的田埂下窝着等收网。而显然是第一次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的苗苗心情有些紧张,阿华便带着她来到了河对岸一处废置的船坞。说是船坞,其实不过一个小亭子,比寻常凉亭多了一个栓船锚的木桩,据说是从百年前便留存至今的。不过,自从水库不允许船只通行,凉亭便渐渐荒废了。
  有一次阿华他们偷鱼,被水库的巡逻人员沿着岸边撵了一路,最后学着壁虎断尾求生,取下头顶的电筒,使出吃奶的力气往水库里一抛,伴着手电筒的光沉没在水库里,还得应着电筒落水的“扑通”声,应景地呼喊一句“谁来救救我,我不会游泳,要淹死了……”,然后夹起尾巴疯狂地在黑夜的玉米地里穿梭,直到身后穷追不舍的巡逻员真以为有人落水,着急忙慌地去找木棍从水里捞人时,阿华他们才疲惫地跑到凉亭,大口大口喘着气。劫后余生的年轻人们,一边在亭子里吹嘘着自己逃跑时是如何惊险刺激地在巡逻员身前两三米的位置脱险,一边看着伙伴们被汗水打湿得淋漓的脸。
  “我常坐在凉亭里听水库的声音,虽然一直没有听到有意思的内容,可是盯着宽广的水面,我烦躁的内心就会一下子平静下来。这种感觉,就像是被爱人紧紧拥在怀里一样。”说这句话的时候,阿华出奇地平静,仿佛一颗石子落入水中,没有溅起水花便消失不见。
  “这就是你的海。”苗苗认真地回答道。银色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映衬得她像陶瓷美玉一般温润明丽。
  “我不知道,一个人见过的、经历的、拥有的太少,所以便以为自己拥有的就是全世界最好的东西,于是把水库当成大海,把堤坝当做长城,把群山当做世界,把星空当做宇宙。在自己狭隘的世界里,做着坐井观天的梦。”他苦笑了一声,“这样的人生,听起来多少有些自我安慰的悲哀。”
  “可总比那些庸庸碌碌去追求高山大海却忘记了自己心中那一湾湖泊,一座山丘,一颗石子的人要好很多了。知足的人,常心怀感恩,如此便不害怕失去,即使失去了,也不会懊悔,只会庆幸自己曾经真真切切地拥有过。”苗苗的神情冷清,可是眼睛像天上的星一样,射出给人以力量和勇气的光,像山间的萤火虫。是啊,阿华许多年没有见过萤火虫了,这种来自寥远记忆的光点,似乎又重新唤醒了蛰伏在他心中的幼稚与鲜活的悸动,这是一场辛酸的久别重逢。
  “所以,我也算是拥有海洋的人,是吗?”阿华迫切地需要一个肯定,一个来自于眼前人的肯定,像漂流在海洋里的海难幸存者,需要一块可以漂浮的木板。
  “你从未失去你的海洋,而且,我一直认为,你的海洋远比你以为的更广阔,更高远,只不过你把她藏起来了,藏进了百慕大三角,又或许是藏在了加勒比海,总之藏得很深,以至于你自己都忘了。阿华老师,是个很深沉,也很善于伪装的人呢!”不知怎么的,在阿华听来,最后一句话里,苗苗的语气并非讥讽,更像是一种怜悯,与生俱来的对迷失的人的怜悯。她是个天生的老师,拥有看穿一切粉饰的能力。
  “哦,是吗?很让人沮丧啊。”阿华无神地看着远处人家微亮的灯火,呓语一般,“今晚会有大鱼”,他指了指水面,“鱼群似乎都游到水面了”。
  顺着阿华指尖的方向看去,数百尾?不,千尾万尾铁青色鳞甲的游鱼像是受了月亮和星辰的召唤,齐齐吐着蚕丝一般的银圈,朝圣一般浮出水面。漆黑的背脊划破沉静如墨的水面,可水面偏又像透明的玻璃一样,可以清晰看见鱼群的尾羽翩翩如舞蹈般轻盈起伏,一跌一宕,仿佛静谧的夜晚也随之摇曳,让人心生荡漾。它们似乎在追逐什么?水中的月亮,风吹落的饵料,又或是仅仅追逐一种类似于虚无的东西。它们结成一队,浩浩汤汤地周游在水面,皎洁月光下,它们的鳞甲似水晶般闪着光亮,像是即将上战场厮杀的战将。入秋后的水面后半夜渐渐笼起了一层轻薄的白雾,从岸边徐徐地将整片透亮如宝石般的水面包裹起来。阿华与苗苗似乎也变成了一尾游鱼,徜徉在如梦如幻的夜景之中。他们的心像是静止了,世界只剩下一颗单调又有些仓惶的心在微微颤动,连同一万尾游鱼,气氛庄严又凝重,像是等待古寺一声崆峒的钟。好像有一阵风吹来,鱼群顺着风向砖垛,这是阿华才看清鱼群的前方有一个夜明珠似的灯一般的指引,鱼群便是追逐着它潜出水面的吧。那是什么?那只许多年前扔到水里的电筒?还是一只淡水中的水母?又或是一场梦,一场表演,一场在众人的鼾声和冷寂的秋风中的葬礼。阿华不知道,苗苗早已瞠目结舌,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许久没有眨眼,眼睛痛得流下了泪珠。
  “阿华老师看到了么?”久久之后,苗苗才开口问道,她害怕自己看到的只不过是困顿交加之后,一瞬间的恍惚与梦幻。
  “看到了,很震撼,以至于我一度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
  “或许有那么一刻,我们的精神离开了这个世界,看到了来自异空的美丽。而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见过这样的美丽了,这是独一无二的,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记忆。”苗苗喃喃说道,声音越来越小,而心跳越来越快,可是她知道,阿华听得见。“阿华老师会忘记这一切吗?”苗苗像是想到了什么。
  “很难忘记,不是吗?如果这是一场梦境,那我必然在醒来时数万次回忆有关于这个梦境的一切,然后一字不落地记下来,再讲给你听,讲给朋友听,讲给孩子们听。我永远不会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更何况,这是和你一起经历的啊。”阿华竟不自觉地哽咽起来,激动得差点儿哭了,“苗苗老师,你也不会忘记的,对吧?”
  苗苗没有说话,回应阿华的是她的拥抱。她几乎要把自己揉进阿华的身体里,让他感受自己此刻忐忑又激动的心跳。她哭了,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滴到了阿华的脖子里,是热的,像是滴落在雪地里沸腾着的热水,已经在火上烧了很久了。
  苗苗凑近他的耳边说了一句,“阿华老师,谢谢你带我看到了比海还要美的风景”。阿华还在咀嚼这句话的深意时,对岸发小们便吆喝着让大家去拉网上鱼。苗苗便像风一样离开阿华的怀抱,一路小跑回到下网的岸边,只留下阿华还在品味怀抱的温暖。许久之后,他才慢慢悠悠地起身,像醉酒一般慢步走回去。而待他到那里时,发小们早已拉上了渔网,他只得连连道歉道“睡过了,睡过了”,以搪塞他们发问的心情。不过,第二天烹饪渔获的任务,便自然落到了阿华身上。
  阿华已经记不得那个清晨的鱼是什么味道了,不过那天晚上的一切,月光、鱼群以及那个拥抱,却像是命运一般永远刻在了阿华的记忆里,成为了此后许多年,阿华用以打发如晚秋一样死寂的时光的消遣。遇见苗苗后,阿华迎来了生命最璀璨绚烂的年华,此后,他的人生就像一辆往山下驶去的列车,永远活在对过去的沉湎中。朝阳之后,每一秒钟都是通向消亡的倒数计时,没一缕阳光,都带着令人悲怆的绝望。
  那年冬天,阿华带着苗苗去山上看下雪。苗苗所在的城市,虽然有广袤无垠的大海,有鱼虾,有同大海一样无边无际的天空,可是唯独不下雪。
  那时候,阿华与苗苗已经是名正言顺的情侣,校长还时常打趣地说道:“当初让你去车站接人,你还不愿意去,现在怎么说,这不就遇到一个好媳妇儿了”,说完反倒是校长先大笑起来,似乎在感慨自己英明的决定,又似乎回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每一个拥有爱情的人,都是被天使垂怜过的孩子,哪怕时间会慢慢磨灭最初的热情和悸动,可爱情给人的深远持久的依靠和力量,却永远弥留在每一个爱过的人的心中。时间可以让很多事情面目全非,唯独爱情,只会在时间的雕琢下,愈发通透坚韧。如果时间是个喜欢恶作剧的小孩,那真正爱着的人一定会让喜欢看到别人哭泣的他不断吃瘪。一定会是这样的,所谓神邸,所谓鬼怪,所谓任何缥缈的虚幻的,都不如那一个站在你身边的人。所以,老人也好,父母也罢,孩子也好,总天然地希望看到别人幸福,最好是一生,如果无法做到,那么至少有一刻,他们脸上心上洋溢着快乐。
  那一年的雪下得很大,仿佛天地积攒了多年的愤怒,全都咆哮似的散落在安南。孩子们已经放寒假回家,下次开学会是在明媚的春天。而不知不觉,苗苗已经来了半年的时间了。
  “去我家过年吧,我爸妈会很欢迎你的,他们一直希望我可以遇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因为或许是我之前的人生活得太随意,他们始终觉得我会一直漂流下去,像一个没有绳线约束的风筝,承担不起生活与家庭的责任。你知道的,老人们总觉得家庭会让一个整天无所事事的男孩子上进些。”他把苗苗拥在怀里,“可是,现在我找到了那个我愿意一辈子守护在她身边的女孩儿了,我想郑重地将你介绍给他们。你觉得呢?”漫天飞舞的雪片落在苗苗慵懒的发梢,像是为自己的公主戴上银色的皇冠,清冷而绝美,仿佛她就属于这天地。
  “妈妈想让我回去过春节,之前她就一直不太同意我离开家乡,来这边支教,所以一直挂念着,今年如果不回去,我怕她会自己找过来。所以,明年端午吧,我同你回去见叔叔和阿姨。事实上,我一直期待是什么样的家庭可以培养出纯良又浪漫的你。”苗苗伸开双手,接住天上落下的雪花,然后看着她们慢慢融化。
  “一言为定!”阿华握住了她的手,同她一起接住晶莹的雪花,“谁骗人,谁就是小狗!”
  雪花诗一般地飞舞着,渐渐隐没了来时的路,世界沉默着不说话,静静欣赏着零下的轻歌。
  阿华像来的那天,把苗苗送到了车站,临走之前,给她戴上了母亲特意为未来儿媳妇织的围巾。她晒黑了点儿,可面色却更红润了,孩子们的热情让她每天都沉浸在收获的喜悦中,而与阿华的爱情,更让她在深山之中找到了久违的幸福。
  “明年夏天,我带你去看真正的海洋,我们租一艘小渔船,在退潮的时候,顺着海边漂流,然后在日暮下,喝着自家酿的米酒,在床头看着日落。”她依依不舍地告别,客车的喇叭声在这一刻成了最讨厌的催促,“如果运气好,我想去海边看看能不能遇上一次万尾游鱼一同巡游的场景,那画面太震撼了不是吗?我隐约觉得,我还能再见到一次,而且就在海边。”她仿佛又看到了铁青色的鱼群朝着水库深处游去的那夜的场景。
  “一定会再见到的,那么美的画面,上帝是不忍心只让它在人间出现一次的。”阿华对着车窗里强忍泪水的苗苗说道。
  客车启动了,六个小时后,它会载着苗苗到火车站,而两天之后,苗苗会回到自己阔别已久的家乡。两个月后,苗苗会回到阿华的身边。阿华注视着客车离开站台,心中已经开始了疯长的想念,他忽而想化作一只飞鸟,伴着苗苗飞回她惦念的乡原。而唯一能够解脱思念的,只因苗苗说过,她会给他写信。在这个进步的时代,一封信笺是两个年轻人对爱情最质朴的感念。
  十五天后,阿华收到了苗苗寄来地第一封信,信中说,苗苗的父母很期待与阿华的见面,如果两人一切顺利,过两年他们会亲自过来一趟,商讨一下两家结亲的事宜。阿华知道,叔叔阿姨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展现出如此的热情与欢迎,苗苗定然在背后说了不少好话,少不得为了他和父母争一个面红耳赤,像是护食的猫。苗苗还说,冬天的海边很萧瑟,冷风一阵阵从海面吹来,折磨着人的心弦,像是病人痛苦的呻吟,越听越让人感到孤单。最后,苗苗说她很想念阿华,想念那群孩子,叫阿华有空的时候,记得督促他们别忘了练习。最后,苗苗提醒阿华注意保暖,她已经开始期待假期结束的那天了。“代我向叔叔阿姨问好,我回来会为他们带礼物的。”这是苗苗说地最后一句话。
  从拆开信封的那一刻开始,阿华便像得了糖果的孩子一般欢欣雀跃,丝毫不顾遮天蔽日的大雪一般在操场疯狂地跑跳起来。是的,他还住在学校的教师宿舍里,着手准备明年开学时要用的材料,以及给朋友们准备新年礼物。如果回家去,少不了要应付走亲访友的亲戚,阿华怕自己会耽误工作的事情,所以一直没回去。他欣喜得太得意忘形了,以至于没注意脚下的台阶,不慎踩空滚出去好远,最后像飞扑进冰雪的雪橇犬一样,索性在雪地里打起滚来。他伸着长颈鹿一般的脖子,在雪粒飘舞的操场上,读着苗苗刚到家就给他写的信,像是在颂念皇帝下达的旨意。最后,他心满意足地从雪地里爬起来,揉着自己或许摔了一片淤青的大腿,对着视线之中恍惚可见的远山放声大喊,仿佛要叫山那边隐居的神仙也听到他的喜悦。被爱的人,大抵都是这样幸福的,以至于连冷冰冰的雪,也能枕着入眠,像心间盛开了一朵洁白无瑕的棉花。
  阿华几乎一刻也没有停地跑回宿舍,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裹着被子便给苗苗写信,哪怕这封信十多天之后才会到达苗苗的手中,可是阿华知道,苗苗会一字不落地看完他书写的每一行。阿华的字很好看,小巧又飘逸,可现在的他却百般挑剔起自己的字来,试练了好几页稿纸,才勉强觉得上得了台面。
  他同苗苗讲起了她走之后,学校的一些事宜,以及这一场让人觉得天地都要被覆盖的大雪,还告诉她,自己过两天要回去参加朋友的婚礼。他与朋友已经认识十多年了,他现在是一个医生,在前年终于遇到了让自己心仪的女孩,并在今年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如果有机会,他想介绍苗苗给他认识,他一定会很开心自己的兄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幸福的人,总是想慷慨地看到别人同自己一样幸福的吧。最后,阿华诉说了他对苗苗的想念。说实话,苗苗离开后的第一天,阿华便后悔了,后悔没有跟着苗苗一起回去,后悔没有买一张与她同行的车票。遥远地思念着一个人的滋味,属实是让人倍感煎熬。不过,他在信中没有提及这些,只言片语的想念过后,阿华已经可以想象百花盛开的春天,他与苗苗一起看田间地头的桃李芬芳,一起看山茶与杜鹃在林中争奇斗艳,看枯槁的山头绿草如茵。那时候,他会带着一群孩子去山上野营,他为孩子们做饭,苗苗就在一边教他们画画写生。饭后,孩子们围坐在一起,苗苗弹奏起吉他,阿华高声地唱和着歌,孩子们围在他们身边,跳着舞着嬉戏着。最后大家都累了,便头挨着头,躺在松软的草甸上,闭上眼睛,聆听掠过耳畔的风声、潺潺的溪流声与鸟儿的啁啾声。真正的桃源仙境长什么模样,阿华不知道,但估计也就这样了。其实,对于普通人来说,有爱人在的地方,荒芜也会变汪洋,绿草满山岗,肥鱼卧池塘。换一个通俗的讲法,便是有爱的地方,就是诗和远方。
  待阿华长信写毕,天色早就不情愿地暗淡了下去,这又会是一个让人难熬的夜,人们又要在灯光的扶持和睡眠的麻醉中,才能等到下一个破晓的黎明。
  那天阿华心绪莫名很糟,像是患了严重的风寒,半夜里莫名从梦中惊醒了好几次。醒来时,他一边检查窗户有没有关严,一边看桌子上装好的信封有没有不翼而飞。他的心很慌,像是遭遇了梦魇,即使苏醒过来,也还是难以从一只阴森可怖的大手中逃脱,那只大手嘶吼一般想要将他拽入深渊,一去不回的深渊。
  他喘着粗气,猛地灌了一口温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他的心就像被人攥住一样,几乎难以喘息。窗外的狂风野鬼一般疯狂拍打着窗户,玻璃上已经结上了一层凌厉的冰霜,阿华耳边不断传来狂风将薄冰搅碎又拍在窗户上的呼啸,像是困兽在对着牢笼宣泄积压已久的狂躁。不安在他的心中渐次升起,明天的道路必然会因今夜的暴风雪而封停,希望不会有赶夜路的人出意外才好。每年冬天,都会有赶着从外地回来的人在大雪中坠入山崖,有时候是一个在外流浪已久的孩子,有时候是赶着回来与亲人团聚的父亲,有时候最悲痛的新闻,就是在外地定居的一家人回来看望老人,最后一家人悲剧地留在了寒冷的冬夜。阿华只希望,行车赶路的人,能找个旅馆先歇一晚,等雪停了再赶路,不必争那一分一秒的先。既然已经阔别已久,何必此时争分夺秒呢。
  阿华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现烫得厉害,从抽屉里找了几片退烧药,吃完便重新蜷回了被窝。他只希望一切无恙,明天起来,大雪便化了,他也好把信送出去,苗苗也能早点儿收到。至今想来,他仍觉得自己拿着一封信,在滚下台阶后第一反应不是爬起来,而是卧在雪里读信的举动很傻。爱情会让人丧失理智,丢掉那一份伪装给别人看的面具,露出一个人最真实的模样,那样的状态,像极了一个在大雨天跑出去淋雨的孩子。所以,即使是出糗,也不丢人,孩子哪里懂得那么多的忸怩作态。孩子就应该永远大哭大笑,随心而为,生活叫他哭,他便要冲生活比一个蔑视的中指后,放声地大笑,笑着去拥抱他的幸福。
  那一夜,他睡得很不踏实,几乎是浑噩地挨到了天亮。醒来时,只见一片大雪茫茫,仿佛一下子将人拉回了冰原时代,叫人期待戴了白帽的山后会走出一头獠牙巨兽来。
  那个寒假是难熬的,就像秋天远去的大雁,等待它们的人始终在他们曾落脚的地方等待再一次的相见,如此便觉得时间也漫长枯燥了,如果不是明知它们一定会巡着印在脑海中的航线北归,那样的等待才真叫人绝望。谁让人是一个脆弱的动物,最害怕石沉大海一般有去无归。
  阿华不知给苗苗写了多少封信,总之他记不清了,没事儿干又睡不着的夜里,一个从午睡中醒来的下午,一个明媚的清晨,只要阿华心中浮现苗苗那如阳光一般温暖的笑,他便会提笔给她写信,写他忐忑的心情,写他煎熬的思念,写他最近萦绕心头的心事,写他多么期盼她的归来,写他种了一盆花,春天的时候便会开放,那朵野花没有名字,阿华给它取名“盼君来”。这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在诉说着对于远方的爱人的思念,这一份思念,可以穿越层层冰雪,穿越万水千山,将两颗炙热的心紧紧地连结在一起。那是阿华最想要煮沸、煮成一锅糖浆的时光。
  可是阿华一直没有等到苗苗的回信,他寄出的信像是海上的漂流瓶,随着海水走远,却注定没有回应。他忽然有一个很坏的想法:苗苗回去以后,她的父母为她安排了一份工作,她再也不会回到这片偏僻落后的土地。她会在海边拥有一份稳定踏实、富足美好的生活。这个设想太令人绝望了,阿华还是更愿意相信,只是因为交通不便,阿华寄出的信件还没有及时送到苗苗的手里,或许她早就收到了,也及时回了信,不过由于邮递员的粗心,导致信件送到了别的地方。那段时间,阿华的心情糟糕透了。
  时间很快来到初春,阿华忙完家里的事,就又住回了自己的宿舍。那盆“盼君来”已经有了破土的绿意,想来再过不久,它就会盛开。阿华很期待这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家伙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来,或许它只是一头长得奇怪的大蒜,或许它只是一块根茎,会长出一盆荆棘,不过在花开之前,阿华总期盼着它可以开出世间最美的花,哪怕阿华至今仍不知道它的名字,哪怕自从种下去,阿华刘没有用心地呵护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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