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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阴间遇见沈原，我并不感到惊讶，因为刺客被抓时，我已经看见了他的脸。
我甚至庆幸自己是死于沈原刀下，这样我能取得救驾功臣的身份，而不是因为和沈原的亲近关系被判定为同党，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我唯一想不通的是，沈原明明得皇上恩宠，却为何恩将仇报，两次刺杀圣驾。
沈原只是说了四个字，我便明了。
他说的是：“扬州屠城”。
沈原目光追忆，拳头紧握：
“弘光元年五月二十日，大雨倾盆，扬州城破了，父亲守城战死，史可法大人拒降，被清兵杀害，母亲带着我躲入家中地窖。
五月二十一日，清兵沿街敲锣大喊“自首不杀”，母亲出门探信，竟一去不回...
我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不知躲藏了多少个日夜，直到外面彻底安静下来，我爬出地窖，看到房子已经被大火焚毁，曾经被诗人称赞“烟花三月下扬州”的繁华都城，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遍地尸骨。
我在街上找了两天两夜，终于在一条巷子里找到母亲自尽的遗体，一根发簪插在母亲原本优美洁白如的侧颈，那是父亲送她的珍爱之物...
城里的人几乎被屠戮殆尽，尸体将沟池尽皆填满，使河水为之断流...
整座城成为死城，唯有城外的和尚帮忙埋葬尸骨，他们都有着悲天悯人的眉眼，无言地守护着扬州百姓最后的尊严。
我逃出扬州城，发誓要为父母报仇。
我先设法将自己卖给毕六，净身入宫接近狗皇帝，本来狗皇帝早就该死了，只是扬州屠城后有许多年幼的孩子无人奉养，于是我凭借养心殿副总管的身份收受贿赂，倒卖宫中珍宝，将银两大部分赠与反清复明的义士，小部分供养孤儿。
宫中流言传开之后，我明白自己必须动手了，于是我两次下手，没想到狗皇帝命大，竟然没死。”
我看着沈原时而痛苦，时而愤怒，最后化作遗憾。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出生于顺治三年，朝廷早将扬州屠城之事封锁，只在阴暗的角落里遗留了一些传言。
我想安慰他，但是很矛盾，毕竟他还是杀我的凶手。
但沈原却显得并不在意，他说：“我原想避开你当值的时候下手，谁知还是连累了你。不过我现在想想，这也许是最好的结果，咱俩走的那么近，以刑部的办案手段，你一定会屈打成招，成为我的同党。”
我点头，这是极可能发生的事情，我也想到了。
沈原把话说完，好像是去了一桩心事，他的身影变得暗淡，最后消失不见，我知道他是去投胎了。
要问我是否怨恨沈原，我好像还没有答案，只是回忆起初入宫时，他为受罚的我送来的两个大肉包，我和小钱子挨板子卧床时，是他每日照顾我们，我被陈人刁难时，是他为我解围...
我好像有答案了。
回到父母家中，母亲嗔怪我大喜的日子，还到处闲逛，一点也不上心，说着拿出一套红色的新郎官喜服，让我试试合不合适，口中说着：“这是我找你隔壁孙婶裁制的，虽然时间有些赶，不过她的手最巧，而且又儿女双全，是有福之人，快穿上给娘看看合不合适。”
我心中有些好笑，都已经做鬼了，还讲究什么子孙满堂，更何况，我是个太监，哪怕是活着，又哪有什么子孙呢。但是看着母亲这么高兴，我也就没说出来。
试过了衣服，母亲又絮絮叨叨告诉我婚礼上该注意些什么，怎么拜堂，怎么叫人，怎么敬酒，事无巨细都给我交代，仿佛我还是当初那个跟在母亲身后的小孩子。
父亲嗔怪道：“好啦，你老是这么操心，咱们儿子在宫里早就学了一堆礼法，说不定你还没儿子懂得多呢。”
母亲瞪父亲一眼：“儿子懂的再多，又没成过亲，当然要我这个当娘的好好教导啦，难道都像你似的当甩手掌柜吗？”
看着爹娘你一句我一句的拌嘴，头一回，我品尝到了幸福的味道。
到了吉时，我来到隔壁迎娶新娘，鬼邻居们好些年没见过这种热闹场面，都过来捧场，所有屋子摆上席，浩浩荡荡坐了四十桌还没坐下。
我挽着新娘子的手，喜气洋洋地来到父母面前，正准备拜堂，这时两位鬼差出现，他们身上的煞气把鬼邻居们逼得四处逃窜。
我很惊讶，客气问道：“两位鬼差大人，来这里有何要事？”
鬼差不屑地看着满屋子旧鬼与新鬼，就像在看一群蝼蚁：“小小新鬼，竟敢聚集百鬼，弄得此处鬼气冲天！李狗蛋，你阳寿已尽，阴寿已了，为何还不投胎？！”
我很震惊，从未听过有阴寿一说，再说这条街上有那么多鬼，难道他们个个阴寿未尽？
于是我虚心问道：“两位大人，敢问何为阴寿？”
鬼差轻蔑地看我一眼，不屑解释，我爹见状出口：“阴寿就是做鬼的寿数，你娘和我还有一百年的阴寿，阴寿未尽，可以在此处居住，享受阳间烧的纸钱房屋，阴寿已尽就必须投胎。”
鬼差看我爹一眼，点点头：“正是如此，既然明白这个道理，李狗蛋，跟我们走吧。”
母亲求情：“鬼差大人，我儿正在成婚，能否等他们行完大礼再走？”
鬼差呵斥道：“放肆！阴间自有规矩，怎容你等置喙？！”
说着拿铁链把我一套，押着我走了。
我回头，只见林婉华掀了盖头，神情凄婉，我知道她害怕自己不被公婆接纳，于是大喊道：“爹、娘，照顾好我妻子！”
爹娘表情悲痛，连连点头，于是我放心地走了。
孟婆汤刚入口，我便听见鬼差窃窃私语：“哼，得罪了咱们阎君还敢妄想成亲，他怕是不知道自己将来要世世做太监...”
我一头雾水，我何时得罪了阎君，汤顺着喉管入腹，便什么都忘了。
当太监的第一世，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