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悦

　　耳边呼啸的风停了。
　　头顶的月光如同飞溅的瀑布倾泻而下，莹白色光芒轻柔地从眼前拂过，轻轻眨眼，月色消散，一缕明亮的日光落到眼上，在视野里摇摇晃晃。
　　在天台上被冻得几乎无法思考的意识，陷入漫长无声的停滞。
　　愣愣看着眼前雪白的天花板，房间里熟悉的山茶花香悠悠散开，墙壁上挂着一幅同样熟悉的蜡笔画，微风吹开淡粉色窗帘，窗外光线强盛，在房间里落下摇晃的光点。
　　她艰难抬起手臂，动作卡顿得仿佛过了时的老旧机械，缓慢置于眼前。
　　白皙纤细的手臂裹在粉色蕾丝袖口里，淡青色血管在皮肤下跳动，一汩汩鲜活的血液流经每一道经络，木然失神地张开掌心，遮住刺眼的光亮。
　　她还活着。
　　从二十五楼一跃而下的她，还活着吗？
　　脑海里猝然响起一道惊雷，意识到什么，猛地攥紧手心，从床上坐起身。
　　窗外景色如旧，天空湛蓝，万里无云，别墅外高大的树木已经开始泛黄，地上落了些枯叶，哪怕清扫的女仆脚步再轻，也不免发出咔嚓的脆响。
　　眼前的一切都太过熟悉。
　　但她明明已经不住在这里很久了。
　　为什么会回到这里？
　　现在是秋天吗？
　　自己睡了很久吗？
　　自己还活着。
　　为什么自己还活着？
　　不对，不对，不对！
　　瞬间的紧张与慌乱吞没所有情绪，无法再思考其他，她手脚并用强撑着下床，下一秒却猛地腿软摔倒在地，膝上的刺痛短暂拉回意识，没有丝毫停顿，她咬紧牙关撑起身光脚跑出卧室。
　　“不是梦，不对，不对！”
　　房间走廊里，一位正擦拭栏杆扶手的女仆见忙不迭地从卧室跑出来，少女慌乱到衣衫不整，发丝凌乱，甚至光着脚没有穿鞋，女仆连忙停下手上动作上前。
　　“小姐，您做噩梦了吗？需要我去为您调一杯……”
　　“现在……是什么时候？”直接打断对方的话，口中每个字都颤颤巍巍。
　　她眼里的希冀犹如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仆转身低头看向眼楼下的挂钟，小心伸手为她扣好纽扣，说：“小姐，现在是十二点五十分，您刚刚睡了二十分钟，长川中学下午三点才开始报名，您没有迟到，您要不要回房间再休息一下再……”
　　“长川中学……报名……”无意识呢喃，退后一步避开对方的动作。
　　下午三点去长川中学报名，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早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她回到了过去吗？
　　回到了什么都还没有发生的五年前吗？
　　指甲陷入掌心，掐出一道道生疼的月牙痕迹，看着别墅里熟悉的一切，她唇角扬起向上的弧度，泪水却一点点溢出，止不住从脸颊淌落。
　　她真的回到了……
　　一切痛苦都还没有发生的过去。
　　“郁……逐……”
　　郁……
　　郁……逐……
　　泪水盈满眼眶，视线模糊地看向女仆，唇瓣哆嗦，再也支撑不住地跌坐在地，泣不成声。
　　“不去……不去报名，去静河，现在，去静河高中……”
　　——————
　　C市刚进入九月，日光尚且强盛，风里没有半分凉意，葱郁的树木枝头间满是知了聒噪的叫声。
　　郁逐今天到校报名，手里拖着母亲精心为他准备的行李箱，走在香气四溢的桂树下，看着远处几栋一模一样的教学楼，努力辨认着高一的教学楼。
　　一路上和他一样的学生很多，习惯性无视一些偷拍镜头，他放下行李箱，停在路边休息。
　　这是一段不长的上坡路段，旁边是一个喷水池，几块不大的假山堆砌，里面种着几片深绿色荷叶，不时游过一条红色金鱼，吹过的风里沁着凉意。
　　天气比他想得更热，还好没让爸妈请假送自己来学校。
　　心里想着，道路前方驶来一辆湖蓝色轿车，缓缓停在他身侧。
　　没有太过在意，简单扫过一眼收回了视线，郁逐拖着行李箱继续向前。
　　“砰——”车门重重关上。
　　“郁逐。”
　　有人声线颤抖地喊出他的名字。
　　郁逐停下脚步，转身望去。
　　叫住他的人是一位身形清瘦的少女，她穿着一件极为华丽的纯白色公主裙，满头银色发丝只用了普通的红色发绳编扎，枝叶间漏下的光斑落在发丝上，星星点点。
　　她五官精致秀丽，眼瞳漆黑清透，皮肤白得刺眼，风吹起恍若绸缎一般的发丝，静静站在他面前，画面美好得宛如动漫里精心雕琢的初见。
　　只是，她这身装扮实在太熟悉，熟悉得让郁逐想起某些不好的回忆。
　　那是他第一次穿女装，也是最后一次。
　　“郁逐。”
　　少女攥紧裙摆，仿佛确认一般，轻声叫着他的名字。
　　“你好，你认识我？”出于礼貌，郁逐问道。
　　对面的少女忽然笑了，明明该是一个明媚烂漫的笑容，却无端让人觉得难过。
　　因为下一秒，她眼里积蓄的泪水倏地夺眶而出，泪流满面，她颤抖着攥紧裙摆，拼命不让自己露出一点狼狈的模样。
　　她好像认识了自己很久。
　　莫名想到这，少女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离得近了，她眼里破碎的泪水落得更凶，哪怕郁逐不知道前因后果，此刻也同样有些感同身受的难受。
　　“郁逐……”
　　听见自己哽咽到含糊不清的声音，看着眼前站立的少年，却一刻也舍不得眨眼。
　　是郁逐。
　　是这样灿烂鲜活，骄傲夺目的郁逐，是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纯色衬衣，就已经耀眼到让她移不开视线的郁逐。
　　就连此刻的风都偏爱他，不偏不倚地吹散他细软的发丝，他那双漂亮干净的眼睛落到自己身上，美好到像是一场堪称妄想的梦。
　　浅淡的影子落到脚下，他就这样真切地站在自己面前，不是地下室里毫无反应的麻木，也不是岛上全然释怀的无望淡然。
　　他还活着。
　　他还好好地活着。
　　“郁逐……”
　　咬着舌尖，血腥气充斥口腔，她猛地向前扑进郁逐怀里，细瘦的双手死死环住他的腰，力气大到好像要将少年就这样勒进身体里。
　　郁逐一时愣在原地，直到对方湿润的呼吸透过薄薄的衣衫拂过皮肤，才突然回过神，手足无措地想要将对方从自己身上拉开。
　　他被很多女生告白过，或羞涩，或大胆，但从没有哪个人会像对方这样直接抱住他。
　　而且看起来对方认识自己，但他记忆力很好，确信自己此前并没有见过对方。
　　他眼下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抱歉，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
　　“郁逐……”将头埋得更低，郑重地念起他的名字。
　　“别放手，求你……”
　　“求求你……别放手……”
　　少年独有的，熨烫过一般的青草气息萦绕在周身，温热的肌肤被勒紧，没有哪一刻会比这一刻更让人动容。
　　我找到你了，郁逐，我找到你了。
　　像是成功捕获猎物的毒蛇，一点一点收紧双手，不敢卸力。
　　“郁逐……”
　　她又想起最后一次见面，窗外轰鸣的飞机声盖过了少年沙哑的声音，但他的回答，她听得无比真切。
　　他说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救她。
　　喉头被什么哽住，过往所有汹涌的情绪化为实体，一寸寸攀附在血管，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求你，别放手，别放手……”
　　“我……找了你……很久……我找了你很久……”
　　“郁逐……”
　　风吹过繁盛的桂树枝叶，沙沙作响，细小的灿黄花瓣落了一地，收紧双手踮起脚尖，将头埋在少年肩膀，从远处看过去，仿佛人间落了一只纯白蝴蝶。
　　过去，她以为自己从来都留不住那些自己想要的东西。
　　却原来，想要留住自己真正想要的，需要她付出同等的代价。
　　只是生命而已，郁逐，在你面前，一切都没什么所谓。
　　这一次，我没有迟到。
　　我再也不会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