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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徐酒歌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有些烧脑。
“《海的女儿》描述海底世界的童话故事，那么你以为，童话或者神话里的‘海底世界’，到底意味着什么？你真的认为跟你我所处的世界是一种类似的比照吗？”
我去……不是说好了关于墙壁上的内容吗？怎么一上来就整这么大的世界观命题？
“我不太懂，你这问题的意思……。”夏芬确实也懵了，“童话里的海底世界，那不就，类似童话里的小人国世界、天国世界、昆虫世界、花园世界等等一样吗？都是作家为了营造一个总体的故事框架而虚构的范围设定？”
徐酒歌摆摆手，她承认自己的第一个问题切入得急了些，于是乎打算先做一些引导。
譬如讲，无论中国还是西方，亦或是其他一些现今不太发达，但历史尚显悠久的国度，在遥远的神话或童话记忆中，总会有海中社会的存在。
中国的自不必说，龙王老爷的水晶宫就能让你翻出来N多篇章。
然而这个例子似乎不太严谨，毕竟作为海底世界的主宰龙王老爷也好，虾兵、蟹将、龟丞相，乃至鱼怪、蚌壳精、巡海夜叉也罢，这些个东西都在告诉你：
它们并非人类。
至少一大半连脊椎动物都算不上。
妥妥的异族。
而《海的女儿》，除了没有把两只脚换成了鱼尾巴，却仍然在描述一个以人体为基调的海底世界。
那么主人公的父亲，“海王”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
先不说现如今零零后的大学生了，光咱80后的伙伴们大概率都不会首先去对标东海龙王吧？
要不要尝试换成《圣斗士》或者古希腊神话中的海皇波塞冬？
这些貌似都是很强势的存在，呼风唤雨，拥兵百万，雄霸一方。
嗯，东海龙王也是如此。
徐酒歌眨眨眼：“我们在安徒生的笔下似乎看不到这样的痕迹。”
文中看似在描述“海王”很富有：他们居住的地方，充斥着耀眼的珍珠、璀璨的珊瑚、光鲜的琥珀……然而除了这些好像也没啥了，倘若换了是我，我觉得把这些劳什子换成蒜蓉鲍鱼、清蒸帝王蟹、刺身金枪鱼更加实在。
“住在海底的海王好多年来就是一个鳏夫，但是他有老母亲为他管理家务。”非但如此，他的后代还全都是闺女。
声明一下，我一丁点儿重男轻女的观念都没有。
到这里的时候你再回头看，除了“琥珀”稍微值得商榷以外，其他的什么珍珠、珊瑚，这些东西不就是海底本来便应该有的玩意儿吗？
既没有虾兵蟹将，也没有定海神针，更没有美轮美奂的海斗士。
贵为王者的海王大人，竟然连呼风唤雨的法力都没有。
就这，东海龙王估计看都懒得看一眼，只能嘟囔一句：“请别把这种垃圾跟我相提并论，还‘海王’呢，简直丢人显眼。”
夏芬插了一句：“记得古希腊神话描述了个异世界的王：阿波罗、波塞冬、哈迪斯。”
是的，就连我们小时候教材还没有改的年代，太阳系的行星星体命名也有：天王星、海王星和冥王星。
也就是说，在人们的心目中，天界、海底、幽冥，便是列为同一级别的大异世界。
“未知才令人敬畏，海代表你对过去的未知，天代表你现在可以探索但尚未探索充分，而且越探索越深邃的未知。至于冥，那是你对未来的未知和恐惧。”徐酒歌点点头。
“你这话……我可以部分理解。”夏芬表示赞同，“天就是无穷尽的宇宙，按照我们现在的科技，会一步步探索深入，但随着我们的探索加深，未知的宇宙空间只会越来越大；而冥代表轮回往生，假若真有来世，那当然是现在的我们所未知的。可是，你说海这东西，它代表‘过去’……我不是太理解。”
海，是一个相当伟大的存在。
所谓“过去”，是要过去多久呢？
五亿年。
正所谓“五亿年前观沧海”——那是因为五亿年前，地球上或许有生命，却没有陆地。
只有海。
在那个年代，所有的生命都泡在海水里，你可以说有鱼有虾有海藻，但是却不能说那个时候有剑齿虎、霸王龙、金丝燕，因为当时地球是个百分百纯粹的水球。
最初的生命世界，就是水世界。
海，就是主宰。
所以如果那时真的有“海王”，那他就是整个生命世界的主宰。
这就是我们芸芸众生的“过去”，你说是不是值得敬畏的伟大异世界？
直到地质运动形成了陆地，才有了动植物和菌类向陆上的迁徙、发展，这是一个进化的演变过程，而并非说生命诞生于陆地。
因此，海，的确是一个相当伟大的存在，如果说最早的生命世界里有一个王，那一定就是海王。那时候没有陆地，天空亦无飞鸟鸣虫，海王就是一切众生之主，其地位远超后来的神佛阎罗。
按照生命演化的总体逻辑，人类，何尝又不是海生动物进化登陆发展而来的呢。
安徒生那个年代的人们，把海洋当成土地一样的可用资源体，已经有了数千年的历史，而且还对天空有了一定的涉猎，热气球、飞艇、滑翔设备均已出现。
因此童话里对深邃的宇宙天界仍然是敬畏的，对未知的死后冥界也是敬畏的。可是对于大海，相对来说，随着未知度的下降，敬畏度便也就没有那么高了。
徐酒歌瞅着满脸惊讶的夏芬说：“到了安徒生编童话的那个年代，就算真的有‘海王’，那也已然沦落成一个没落的宇宙贵族。”
这逻辑，的确是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徐酒歌问了第二个问题：“那么这个没落的贵族家庭，每天都在忙活些什么呢？”
“这……”夏芬转头去看墙上的童话故事。
虽然没有看到成群的仆佣，安徒生也没有描述海王日常的工作，但从他几个闺女的日常生活来看，这一家子似乎并不愁于生计，也不担心潜海渔猎的人类对他们产生侵扰。
“老母亲为他管理家务。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可是对于自己的高贵的出身感到不可一世。”
这位老祖奶奶，大致便是海王一家子里，唯一一个脑子还算清白的人。
至少这位老祖奶奶有自己要忙活的事务。
至少，她知道海的高贵，知道海的历史，知道大海在整个生命世界中，曾经是多么伟大的存在。
徐酒歌对夏芬迅速找到了原文中的对应内容表示赞赏，她喝了一口咖啡，吩咐廖芸续杯。
我们不知道海王自己清楚不清楚这些东西，但是从他们的生活描述能够看到，两位长者，并没有将这些高贵的历史向下一代普及。
即便是女儿们已经成年，能够浮上海面看世界，这两位长辈也没有丝毫地去给她们讲解海王一族的光荣过去。
有人也许会问，如果世世代代的海王家族都是如此，那么这一代的老祖奶奶，她是如何了解海王的高贵家族史，以至于“不可一世”的呢？
因为贵族更懂得科学施教。
知识的传承，用“被长辈絮叨”远不如“自己浮上海面看世界”来得透彻。
基于海王家族的人鱼形态特征，就算他们浮出水面，也走不远，所以他们接触最多的凡人，也就是渔民、水手、滨海城市里的那些人而已。
而这些人群，是人类社会中，相对来说，对海洋心存敬畏的。
他们会更高频率的传承和颂扬有关海的故事与传说，崇拜海的文化。
如此一来，海王一族的后人，便能耳濡目染地传承自身的历史。
“这么说来的话，我和童话里的女主人公，似乎并无家世背景上的可比性。”夏芬好像突然悟出了点儿什么。
然而徐酒歌却摇摇头。
“我可不是要你检讨自己是不是什么末落权贵家庭出身，童话的重点是在告诉你，海王一族和王子所处的人类种群，根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两个，不同的……世界？
安徒生的逻辑并无问题。
只是手法刁毒了点儿，譬如说——
“第个问题，请你注意看，海王的女儿们都有些怎样的日常喜好？”
女孩子能有什么喜好啊，无外乎就是喜欢收集一些让男孩子觉得奇怪的东西罢了。
男生宿舍的衣柜里，到了一个固定的季节也就是两套轮换的衣物。
而女生只要经济上没有问题，她可以把柜子塞满她认为好看的，但其实一整个季节她都没穿完过的衣服。
除此之外，配饰、化妆品，还有那些个零零总总的小玩意儿也都是类似的道理。
就拿饰品来说。
有的男生也喜欢脖子上来个坠或者耳朵上打个钉，手指上个环，但你会发现这些东西脱下来放在盒子里，也就那么一套而已。
卧槽，女生的这些东西，她可以N套，塞满两抽屉。
因此，《海的女儿》那些个漂亮的美人鱼们，往自己的花园里不知满足地收集各种漂亮事物，应该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当然，存在年代差异。
安徒生描写的是古时候的事情，能收藏的漂亮玩意儿品类也不如现在的多。
所以大体，就是古时候人类世界的工艺品为主吧。
但是，相比之下，你还是能发现差异所在。
譬如讲，我们身边也不乏那些个暴发户、权贵阶层的人士，无论附庸风雅也好，求财守财也好，迷信收藏也罢，经常会去花钱淘一些古物文玩。但有一点还是注重的，那便是这些个东西，它们不能是“冥器”。
“冥器”是专业陪葬品，比方说你临死前抱着一根用了二十几年的硅胶飞机杯不放手，你老婆没办法只能将它和你的尸体一起送进棺材，那么这就叫做“业余陪葬品”——因为飞机杯并不是为了给你陪葬而造出来的，它算不上一种冥器。“冥器”是指正儿八经的陪葬品，比方说什么金缕玉衣之类，那就属于即便从盗墓贼手中盘下，也要尽快变现出手，绝对不能留在家里的卧室当什么艺术品传家宝的。
因为这东西，尸体专用，人们觉得晦气。
多数人真正追求的，大致都是些宫廷流传出来的，活人用的东西，譬如宋徽宗的墨宝、黄庭坚的砚台、乾隆皇帝用过的牙签……这才叫做古玩嘛。
可你再看看“海的女儿”们，“从沉船里所得到的最奇异的东西来装饰她们的花园”，那些个东西，哪一件不是伴随着惨烈海难，无数的横死冤魂，随着那些即将被吞进鱼腹的尸身，一起葬身海底？
你们从事故现场找寻并收集这些东西，心里头难道不觉得慎得慌？
“黄昏的时候，五个姐姐常常手挽着手浮上去，在海面排成一行。她们唱出好听的歌声——比任何人类的声音还要悦耳。当风暴快要到来、她们认为有些船只快要出事的时候，她们就浮到这些船的面前，唱起非常美丽的歌来，说海底是多么可爱，同时告诉那些水手不要害怕沉到海底；然而那些人却听不懂她们的歌词。他们以为这是巨风的声息。他们也想不到他们会在海底看到什么美好的东西，因为如果船沉了的话，船上的人也就淹死了，他们只有作为死人才能到达海王的宫殿。”。
此时此刻，夏芬重读原文中的这些桥段，心中突然布满了一种莫名的惊悚。
是的，现在再来读这些“童话故事”的段子，是不是跟你小学时代的语文课本感觉大相径庭？你是不是也在质疑，这帮童话里的女主角们，到底是在从事着一种多么可怕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