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要说顾双卿还是太天真，太年轻了，以为他下了山，离开了太行深处来到人多繁华的平原地区，谋生应该很容易，但他没料到怀庆府如今的状况，变得萧瑟，变得落败，哪里还有什么繁华和热闹所言？大街上的人也大都行色匆匆，满脸愁容，萎靡不振。他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逛着，看着这些情景，他不禁感慨万千：为什么会这样？记得当年赶考，情况就不容乐观，那时的满腹抱负还准备为百姓谋些绵薄之力，这才几年不见……
　　顾双卿想着要先安顿下来再说，于是他在闲逛之余找到了一家吴泰钱庄，进去后径直走到柜台，对柜台的人说：“掌柜的，能兑银子吗？”
　　掌柜正在打着算盘，看样子正在整理着账簿，见有人来，微微抬头瞧了一眼，见顾双卿年纪轻轻的，穿的文文气气，不像是有钱的主，便重新低下头继续忙着手中的事，不以为然地问：“兑多少？”
　　顾双卿将怀里的一千两银票掏出来，展开来对他说：“一千两。”
　　一千两？掌柜猛然停下手中的算盘，啪啪响的算盘声顿时消失在屋里。他扶了扶自己的眼睛，将目光重新移到了眼前的这名年轻人身上，然后便伸手接过银票仔细审视着。片刻，掌柜的像是对顾双卿有仇似的，脸色一沉，毫不客气地将银票啪得一声拍在柜台上，闪着一丝阴险对着顾双卿吆喝：“八百两……兑吗？”
　　顾双卿不明白为什么只兑八百两，将手指了指柜上的银票：“掌柜的，你看清楚，我这可是一千两。”
　　掌柜不以为然地轻笑道：“咱是生意人，眼睛清楚的很，您这是一千两没错，但按现在行情只能兑八百两，您要不兑啊，走出门看看怀庆哪家钱庄会如数给你兑，我倒赔您三倍！”
　　听到掌柜的这番话，顾双卿的脑子顿时晕得厉害，难以置信地问：“为什么？这……没人管管吗？怀庆官府就不管吗？”
　　“哟，合着您啥都不懂啊？要不咱给您讲讲？我也不怕掉脑袋，现在这世道别说是怀庆了，说不定哪天朝廷一散，天下一换，银票就是废纸一张，手里有银票的主全都换成真金白银了，谁还攥着一张纸等着它贬值？甚至一文不值？所以说别怪咱奸商，我们也得生活不是。”
　　顾双卿听完，气得浑身发抖，一时没站稳，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脸色也变的煞白。掌柜的见状慢慢走出柜台，走到顾双卿跟前，暗讽着他：“年轻人，你怎么了？气量不会就这么点吧？这情况并不是咱这一家，现在都成这样了，我看你年纪轻轻，像是没怎么见过世面，听一句劝，别老在家待着，多出来见见世面，能懂不少东西的。”
　　顾双卿现在逐渐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无知和愚笨，没有深思熟虑，没有事先了解，为了自己的感情甘愿被郭怀德宰，他几乎夹杂着哭腔对掌柜的说：“一千两，这可是我全部的希望啊，您能不能发发慈悲，再多兑点？”
　　掌柜的有些嫌弃，像是下逐客令似的对他说：“唉...俺这又不是救济院，什么慈悲不慈悲的，八百五十两，你爱兑不兑。”边说边重新回到柜台里，又低下头开始打理着账簿。
　　顾双卿吸了吸鼻子，一方面愤恨郭怀德的奸诈，一方面振作着自己，不管怎么样，有了本钱在说，失去的钱，都能挣回来。至于为什么不回风门村找郭怀德说理，因为顾双卿知道去也是白去，他能坑一次就能想好如何坑第二次，还不如先隐遁下来，毕竟是青黛的父亲，撕破脸对自己对青黛都不好。
　　他整了整情绪，站起身来走到柜台前，有气无力地对掌柜的说：“有劳了。”
　　掌柜的一听顾双卿答应了，无奈地摇摇头，用两根手指将柜台上的银票夹起来，朝后面喊着：“贵子，兑银子了。”随即从后面过来一个叫贵子的伙计，将银票拿去了账房。片刻，八百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便由贵子点好，用木盘子端到了柜台上，掌柜的拿来一块红布，边包着银子边对顾双卿讲起了大道理：“年轻人，别怪俺们，怪就怪这世道，浮世风雨飘摇，每个人都像一叶轻舟一样浮沉着，人命也像畜生一样轻贱，说句不好听的，命要能保住，那就是你祖上积德。所以说，有命就行，钱多少已经无所谓了，何必计较那么多呢。”话音未落掌柜的就将包好的银子往顾双卿跟前丢去，发出咣当的响声。
　　顾双卿面无表情地提起包好的银子，没有搭理掌柜的，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出钱庄。钱是拿到了，但顾双卿又开始犯愁了，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该做些什么才好呢？他驾着马车，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走，走了一圈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他想了想，又回到了那个钱庄。而那个掌柜的看到他后也感到有些疑惑，莫非他反悔了？只见顾双卿低着头默默走到柜台前，做出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问：“掌柜的，能否求教点事？”
　　这次掌柜的不再是爱答不理的，将手中的活停下，胳膊肘架在柜台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说：“可以，问吧。”
　　顾双卿问：“现在怀庆府有什么营生吗？”
　　“营生？也是…这年头也就是那些走投无路的人才会谋营生，不愁吃穿的人人都想当爷，都想贪图享乐，啥时候把家里败光了才肯罢休，哼…”掌柜的皮笑肉不笑地说着，随后眼睛眯成一条缝对着他，问：“你以前是干什么的？或者你都会干什么啊？”
　　“在下不才，曾读过书，也参加过科举，无奈榜上无名，家里之前开过学堂，不过出了点事，已经没了，走投无路才来的怀庆府，想试试运气。”他并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的私事，三言两语地介绍了自己。
　　顾双卿边说，掌柜的边装作一副聆听的样子，实际心里渐渐有了阴险的盘算。待顾双卿说完，他脑子一转，立马做出一副羞愧难当的表情，对他赔礼道歉道：“哎呀小伙子，真对不起，我没想到你的处境如此可怜，看我这守财奴的样子，真是惭愧…贵子……”他说着，随即又将那个伙计叫过来对他说：“贵子，你去将这位兄台扣下的一百五十两银子返还与他。”
　　贵子也没说什么，转身又走进了账房，而后掌柜的继续对着即惊讶又疑惑的顾双卿说：“我最同情落难的人了，扣除的一百五十两银子是我不对，现在如数归还，我现在就写一封介绍信，你出来我这个店后往右走，在第二个路口左拐继续走，你可以看到一个财神庙，跟财神庙挨着有几间闲着的铺面，你进去说找陈贰麻，陈贰麻是这几间铺子的主人，人也特别好说话，你拿着我的信给他，他自然就明白的。财神庙那道街呢也是我们这人流比较旺盛的街道，你在那或许可以谋个什么营生，算是帮助你了。”他一边说，一边从柜台下抽出一张空白的纸，又重新拿起笔沾了沾墨，写了几行字，期间贵子也将银子拿到了柜台。待她写好了信，便将拿来的一百五十两和信一同交给了顾双卿。
　　顾双卿这一来一去又失而复得了这么些银子，实在没料到，也有些想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他捧着那些银子和被银子压着的信，笨拙地手握着银子，感激中不忘向掌柜的拱礼，并深深地鞠了一躬。又问：“敢问掌柜贵姓。”
　　掌柜的说：“免贵姓吴。”见他片刻不曾说话，吴掌柜便继续对他说道：“去吧，挣了钱可别忘了我啊。”
　　顾双卿重重地点了点头，告别了吴泰钱庄。
　　当顾双卿出了钱庄，贵子悄悄走到门口，探出头来望着顾双卿的去向，果然向着财神庙的方向去了，回过头来对吴掌柜说：“我说当家的，你咋就看得那么准？放心把到手的银子给他？”
　　吴掌柜显得很是胸有成竹，底气十足地说：“生意人最重要是要学会察言观色，看透对方的心理，摸透对方的心思，自己才会懂得如何让对方按照自己设的路子来走。这人的说话举止一看就是涉世未深的老实人，这种人能拿着全部家当来这说要谋个营生，那是没办法了。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注意到他的银票是从恒远堂手中出的，恒远堂是个什么东西你应该不陌生吧，不仅家大业大，而且还狂妄自大，以前我们几位商业人士就差点栽在他手里，这可是送上门来的报复机会啊，而且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这个人跟恒远堂并无深切往来，非亲非故，你想，但凡有些关系，就不至于落到孤身一人来谋生了，单从这点上来看，我就敢放开手脚去干，量他郭家也不会在怀庆府的地界讨说法。所以我便在那份信中用暗语向陈掌柜说明了这点，以此来火上浇油，激起陈掌柜对恒远堂的恨，不管财，不管命，只要让这些人出点血，替咱们出口恶气就行，所以即使这事东窗事发，错也不在咱们头上……你呀，学着点。”
　　贵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再理会这个事。
　　顾双卿按着吴掌柜指的路，来到了这个财神庙，这里也确实空着几间铺面，不过周围门可罗雀，根本不像人说的那般热闹。他将马车栓好，自己挨个去敲了敲门，并没有人回应，当他敲到最后一间门的时候，门轻轻来了，一位打扮得体，颇有韵味的女子探出头来，见顾双卿在门外，轻声问道：“这位公子，您找谁？”
　　顾双卿见是一位漂亮女子开的门，顿时将视线微微下移，不敢与她直视，将那封信拿在手里，礼貌性地回应：“这位姑娘，请问这里是不是有出租的铺面，我是被介绍来的。”
　　那女子笑了，接过顾双卿手中的信，也没打开便直接对他说：“能介绍来的都不是外人，进来坐吧，我去叫人。”说着便往屋后走去，将顾双卿留在了这里。他进了屋，在屋里四处张望，除了那些空荡荡的柜台与货架，以及看样子久无人动，已经蒙了灰的桌椅，其他就没什么了，乍一看就像是闲置很久的空店。顾双卿也不敢坐，就这么杵在那里等着人来。
　　等了差不多半刻钟左右，一个五十来岁，膀大腰圆的中年男子带着那名女子以及一个伙计就进了屋，大摇大摆地一边走来一边大声问道：“是哪个要租铺面呐？”
　　顾双卿赶紧做出恭敬的态度对他说：“正是鄙人。”
　　他粗略地打量了一下顾双卿之后，对身边的伙计吩咐着：“看到客人来了咋还不赐座，没点眼力见！”
　　待伙计拿着抹布将桌椅收拾干净后，他便邀请顾双卿坐下，开始了自我介绍：“年轻人，吴掌柜的信我看了，既然是自己人，也别见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陈贰麻，隔壁这座财神庙是我先祖在康乾盛世时期集资修建的，又经几代的发展，所以在财神庙隔壁攒下了这几间铺面，这条街别看现在不景气，一旦这时局难关挺过，这里仍然可以恢复往日的车水马龙。若是不嫌弃，你可以在这租个铺面，干点营生，也好度过你的难关。”
　　因为顾双卿一个人初来乍到，对生意场上的事还不太了解，自己又对自己的事不想过多解释，于是他对陈贰麻说：“陈掌柜，不瞒您说，我现在只想找个稳定的生意，并且能在短时间内越做越大的生意。”
　　陈贰麻笑着问：“哦？口气不小，嗯…怎么称呼？”
　　顾双卿说：“哦…在下顾双卿。”
　　陈贰麻点了点头，装作一副欣赏的样子说：“好名字，听吴掌柜在信中说您乃读书之人，也当过先生，不愧是书香门第。”
　　顾双卿谦虚地说：“陈掌柜过奖，双卿得益于身为前朝进士的祖父，从小深受诗书的熏陶，慢慢地读过几年书，但仕途不顺，一事无成。前些日子祖父病故，自己父母又早亡，眼看着自己的生计被家乡的穷山沟所隔绝，这才变卖家产，来到这里。”
　　陈贰麻一边听，一边在心里规划着自己下一步的打算，等他说完后，陈贰麻说：“唉，没想到你如此的一表人才竟也是个苦命人，我贰麻也敬佩读书人，也喜欢与读书人打交道，你看这样成吗？我将其中的一间铺面按照每月十两银子的租金租给你，至于干什么，我觉得以你的能耐可以开一间与文人有关的店，别看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新东西在蠢蠢欲动，但老百姓还是很守旧的，文盲也是大有人在，日常如有需要写个什么东西，或者需要帮忙认个字，这都可以当做商机来做，同时也可以在店里摆放些笔墨纸砚这些文房之物，最好档次不要太低的，怀庆府不乏有钱人，且喜欢字画和文房四宝且懂行的人，到时候你可以靠自己对这方面的了解扩大你的知名度，虽然这种营生赚不了什么大钱，但是一步一步来，谁都不可能一口吃成个胖子。”
　　话说到这份上，顾双卿就算有意见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如今是寄人篱下，自己是没有勇气也没有实力去要求什么。而自己也在想着郭怀德他只是嫌弃我的身份以及我的能力，并不关心我到底穷富如何。顾双卿站起来，恭敬地对着陈贰麻抱拳说道：“有劳陈掌柜如此慷慨相助，双卿无以为报，只能盼望自己能够在这里扎下根来，熬过这段困难时日。如日后事业有成，定不忘您与吴掌柜的恩德。”
　　陈贰麻摆摆手，“哪里话，现在铺面这么冷清，能多个人说说话聊聊天也是件幸事。”说着他将那名女子唤到跟前，对顾双卿介绍说：“这是小女陈如月，如果之后有什么能帮的忙，可以直言相告，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随着父亲的介绍，陈如月对着顾双卿微笑着点头示意，顾双卿一时竟感到有些受宠若惊了，连忙对他们说：“不敢不敢，在下初来乍到，不麻烦你们就行，怎还好意思麻烦你们帮我。
　　陈贰麻哈哈大笑地看了一眼也在抿着嘴偷笑的陈如月，扶着膝盖站起来对顾双卿说：“我就喜欢你这年轻人的谦卑…走，我带你去看看铺子，顺便交代一下关于日常生活的事。”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屋子，来到了挨着财神庙数第二间屋子，将门上的锁打开后推开了门，屋内淡淡的霉味顿时口无遮拦地散发开来，陈贰麻一边带着他往屋内走一边说：“年轻人，别嫌弃，味道常年就有，你只要多开开门窗，通通风，这味啊无上大雅的。看看，还满意吗？”
　　顾双卿仔细环顾了一下四周，并在这里的角角落落游走着，看到除了空荡荡的货架，柜台，还有闲置的桌椅外，店面面积大概也几十见方，还有一处隔间，隔间后面是一道门，可以通向财神庙内，这里有井，有伙房，还有着杂物间，条件也还说的过去，能够满足日常生活需求。
　　他转了一圈重新回到这里，陈贰麻问：“怎么样？还满意吗？”
　　顾双卿说：“事到如今，双卿不能不满意。苦尽才能甘来。就是不知道效果怎样，如果生意不佳，白白浪费我的时间，岂不可惜？”
　　陈贰麻张开双臂，有恃无恐地说：“你看我这个样子，你大概看不出来我年轻时跟你一样，也是一事无成，两手空空，之前先祖的这些铺面也到不了我手里，全靠我发愤图强，用十几年时间闯出了一番天地，才使这些铺面传到我手里，这虽是祖产，但这也是我打拼的成果。如今民不聊生，商户日益流失，眼看着铺子没人租，我心里也着急，但我不也守着这些铺子坚持下去了吗，重在坚持，年轻人……”
　　顾双卿信以为真了，他像是捡到宝一样地，走进了一条他认为是捷径，其实是一条死胡同的路，将希望寄托在陈贰麻身上，虚心地求教道：“还望掌柜的多多赐教。”
　　陈贰麻说：“你先将店开起来慢慢来，来日方长，我们以后有的是机会交流。”
　　顾双卿感激地点了点头。陈贰麻又说：“别忘了在开业那天给财神爷上柱香，他会保佑你财运亨通的。”
　　待陈贰麻和陈如月他们走后，顾双卿就只身呆在了这间“自己的小天地”，慢慢地徘徊着，手指不断感受着这里充满陌生的一切，思绪却早已不由自主地飞出了这里，来到郭青黛身边……我多么想在青黛身边抱着她，在她的耳边窃窃私语，诉说着自己的难处。在郭府门前，当着众目睽睽，不怕流言蜚语，自己对青黛说的那些话，她听到了吗？她是否明白我的心意……顾双卿慢慢地坐在还没有擦拭的椅子上，浮灰粘落在衣服和袖子上，而他却像是失了魂似地，一点也不在乎。
　　但是，既来之则安之，为了自己，更是为了青黛，就算让他在刀山边滚走，血浪里翻腾，也是值得的。
　　其实，这些都是假象，吴掌柜和陈贰麻一是为了报复恒远堂，二是觊觎顾双卿手中的一千两银子，串通一气，设计了一个陷阱等着顾双卿这个傻子往里钻，最后身败名裂不说，还弄得自身难保，让郭青黛也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