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同去同去

　　小安甩甩头，像要甩掉那个粘在潜意识深处的坏笑。她不在乎，自己本来就不属于他们。现在，她要做个名正言顺的汴州人了。但就像阿Q等不到革命同志来叫他“同去同去”，小安也不得不主动出击了。
　　小安义无反顾地走进了男生宿舍楼。在这以前，不要说是男生宿舍，就是女生宿舍，小安也无缘光顾。家里人全是叶公好龙，一面冷嘲热讽说小安姐妹全是无用之人，没角色，不能干，一副拒人千里的神气；但若是她们真的去结交个把朋友，他们又把脸拉得比驴还长，小安“乖巧”得根本不需他们为难如何措辞，先就绝了交友的念头。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这是大学，是文明世界，男女社交公开，可千万不能露出惊头怪脑的小家子气来。话虽如此说，小安脚下还是越来越虚，心也奇怪地跳着，紧一阵慢一阵，连喉头都干干地紧了起来，那情形就像个怀春少女要去见她的初恋情人。
　　其实这人只是小安的一个小学同学，小安也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有个小学同学也考进了Ｆ大，在什么电什么系。大一新生最热衷的事情之一便是四处乱窜找同乡，班里那个多情的湘女已经把几头湖南骡子迷得都发了情了，自己总不能连个同乡都没有吧！汴州人在Ｆ大的比例是不小的。通过找同乡让人家相信也让自己确信，自己是真正的汴州人了。
　　刚跨进那个装着邮筒的阴暗潮湿的楼道，迎面来了三四个趿着拖鞋穿着长衣长裤的男生。
　　“小安！”其中的一位唤道。
　　小安一愣。是高中时的同学。不知怎的，小安蓦地红了脸，仿佛被人当场捉贼见赃似的。
　　“小安，这几位都是同乡，Ｐ县人。”同学很豪爽地一摆手。
　　小时候在学校里，小安最怕的就是家人出现在同学面前，虽然她死撑着不让人看出自己的心思，以示跟“没出息”的姐姐的区别，但心中那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却是如在目前。怎么这时想起了这个？
　　小安匆匆点了个头，然后毫无预兆地道声“再见”，逃也似地三脚两步走了。丢下几个堆着满脸浓笑准备好好叙叙的“同乡”莫名其妙地呆在原地。
　　现在小安终于找到“组织”了。可是“组织”并没有张开热情的怀抱来迎接自己的同志。站在小安面前的是一个倒八角脸型，不知哪里长了点胡子的含胸削肩的小男人，跟小学里那个模糊的影子一点儿也对不上号。更对不上的是他的神情，没有惊喜，没有笑脸，连最起码的愕然也没有，那样子就像是见了一个时时在一处却又不怎么打交道的同学或者是同事，随便点头打个招呼。
　　小安还是满脸堆笑，像是一个没有舞台经验的人一下子来不及调整面部表情，只是胸腔里那颗心开始不听话地往下沉。
　　正在这时，门缝里泄下一缕秀发，接着传来呖呖莺声：
　　“请问×老师在这儿吗？”
　　倒八角脸立刻笑成了倒圆脸。
　　“×老师刚走。有事吗？进来说吧！”
　　“哦，不用了，谢谢啊！”秀发一闪即逝。
　　“这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女孩，父母都是从上海去内蒙插队的知青。”八角脸还沉浸在刚刚的“艳遇”中，无限神往地对小安介绍着。
　　小安忙附合：“是挺漂亮的。”其实小安是近视眼，又不肯戴眼镜，她所看到的只是一缕秀发而已。但她必须说，这样才显得自己大方。
　　“小学同学还有联系吗？”小安问，这是这种情况下最应该问的话。
　　“小学同学？”八角脸一脸茫然。
　　校广播站开始播音了。大概是条件反射，八角脸突然想起一件事：
　　“上次我去买肉馒头，食堂里的人居然给了我一个实心馒头！弄了半天才知道，他们把这叫肉包子的！”
　　“是应该叫包子哦。”小安喃喃道。
　　“我们汴州人都叫肉馒头的。你们呢？你们那里叫什么？
　　小安像挨了一记闷棍，两颊的笑僵在了嘴角。她再也想不到，在一个汴州人那里，她成了外地人。
　　但是小安是不会趋利避害的。小安无私起来可说无私到了极点，别人再是给她下不来台，她也不能让别人下不来台，她还在想着，要怎样才能不着痕迹地结束这次拜访。
　　“你晚上一般做什么呢？”
　　八角脸显然有些不耐：“也就是看看书，打打牌。”
　　“我今天晚上要去礼堂看电影，我先走了。”小安忸怩着边笑边把一缕头发撸到耳朵后面，然后快速转身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