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好消息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二月上旬。这一天是周四，早晨下过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而到了下午，经过中午阳光的照射，地面上很难再看到白雪的痕迹，倒是因为化成的水，地面湿漉漉的。
　　此刻，正阳在移通研究院的一间会议室里，在给移通的客户介绍他们普讯公司最新的产品和解决方案。会议室中间有一张超长的椭圆形的会议桌几乎占据了一半以上的空间，作为主人的移通研究院的十几位负责人坐在一边，另一边则是普讯公司将近20人的阵容，其中有一些人靠墙而坐。
　　正阳坐在第一排靠近投影壁的第三个位置，紧挨着右边的龚世林。
　　“我们在德克萨斯做的实验网已经得到运营商Sprint的高度认可，在中国国内也通过了型号核准测试，现在是参与贵公司在广西的实验网的好时机，……”正阳说到这里的时候，感觉裤兜里的手机像开启的电动剃须刀一样贴着自己的大腿震动。因为开会，他把手机设成了静音，但保留了震动模式，这样即使没有铃声，他也能感知到来电而不会惊扰进行中的会议。
　　会是谁的电话呢？这些天来，他一直在等待有关志亮去西班牙试训的消息。只要听到电话铃声，他心里就会带着紧张的期待。会上该讲的内容他已经讲得差不多了，现在找个理由出去接一个电话也不是大问题。
　　正阳用三两句话把幻灯片的最后几页匆匆跳过，便示意坐在自己左边的同事孙传宁继续介绍他那一部分，随后坐下来，从兜里掏出手机。
　　手机的通知栏里显示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高教练打来的，前后间隔只有两三分钟。
　　此时孙传宁正拿着激光笔指着屏幕上的幻灯片有声有色的介绍普讯产品后续的演进路线图。正阳拿着手机从座位上欠身站起来，蹑手蹑脚地快步走出会议室，来到外面的走廊。
　　正阳拨通了高教练的手机。
　　“喂，高教练，你刚才给我打电话了吧？刚才一直在开会，所以我才看到。”
　　“是啊，正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啊！”电话另一头的高教练的声音显得很兴奋。
　　“什么好消息啊？”正阳感觉自己的胸腔里在突突地颤动。
　　“西班牙的瓦伦西亚俱乐部刚刚发来了传真，邀请志亮去他们那里试训。你说是不是好消息啊？你不是在一直等着西甲球会的试训邀请吗？”
　　“真的吗！？是邀请潘志亮过去试训吗？”为了确保自己没有听错，正阳故意一字一句的问，而且强调了志亮的全名，生怕高教练会弄错。
　　“千真万确。我再重复一遍：西班牙足球甲级联赛的瓦伦西亚俱乐部今天发来传真，正式邀请潘志亮同学去瓦伦西亚试训。”高教练半认真，半开玩笑似的学着正阳的样子一字一句的回答。
　　“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正阳感觉自己在做梦，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太谢谢高教练了，太谢谢您了。志亮需要什么时候过去试训呢？”
　　“下个月中旬。我马上把传真拍个照用微信发给你。”
　　当正阳重新走进会议室的时候，他看见移通研究院一方的坐席第二排，一位身穿青绿色羊绒衫的年轻女孩站起来，一边优雅的做着手势，一边在滔滔不绝的面向龚世林说着什么。她面容清秀，瓜子脸，红边椭圆形的近视镜下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她的双眼像一种自动调控的门扇，在说话的时候每隔十几秒会猛闭一下，然后再次打开，不知道是眼部神经的的问题，还是某种后天的习惯。
　　龚世林一边听，一边轻轻的点头示意，然后侧过头，向坐在他右边的一位男同事低声说了几句。
　　等那位女孩说完坐下，那位黑痣同事缓缓站起身，伸出左手向后挪了挪椅子，然后走到投影屏幕旁的一块白板跟前。他一面用右手拿起一只蓝色水笔在白板上画着几个方块和之间的箭头，一面脸朝着客户的方向手舞足蹈的做着讲解。
　　移通研究院坐席上的听者表情各异，有的人双臂搭在面前的会议桌上，望着讲解者的眼睛而频频点头；有的人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两腿呈倒立的“V”字形，眉头紧锁，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似乎对听到的某些内容保留着质疑。
　　正阳听到铿锵有力讲解的声音，还有会场中像黄昏时的海浪一般此起彼伏的低语，但他的脑子里好像围起了一层隔离墙，把这些一切的一切完全挡在大脑之外。他已经不在乎这些声音的含义，只觉得它们只不过是冲刷着礁石的海浪的轰鸣产生的背景噪声，日如一日，年复一年，他对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但是此刻，他们像是发生在万里之外，与自己毫无关系。
　　正阳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眼睛直愣愣的看着白板和投影的方向，心思就像脱离了肉体，像孙悟空一样一个筋斗跑到了九霄云外，只留下胸腔里砰砰的心跳。
　　“终于可以去西甲试训了，为了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太久了，……。”他的眼前不断浮现志亮穿着“蝙蝠军团”的球衣，在西甲联赛中过掉一个又一个高大的后卫并完成最后射门的画面。
　　正阳尤其喜欢看志亮在射门瞬间双脚腾空的样子。在“春苗杯”第二场小组赛中，志亮就用那种超酷的姿势打进了一球。他把拍下来的那个画面打印成白色的板报，贴在客厅“615”协定书的旁边。
　　“现在应该马上告诉莉嘉这件喜事，也让她高兴高兴。”正阳低着头，打开手机的微信，给莉嘉发送了一句话：
　　“今天有大喜事。”后面跟着几个呲着牙的笑脸符号，他想先给莉嘉卖个小关子。
　　几分钟后，志亮感觉手机的震动。他拿起手机，是莉嘉的来电。看样子是因为收到他的微信才打过来的。
　　正阳正准备从座位上站起来，这时他感觉有一只手拉了拉他的右侧的衣袖。龚世林一脸严肃的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好像在示意他不要出去。
　　正阳只好再次坐下来，按掉来电，随后回复信息：“开会呢。”
　　不到一分钟后，随着低沉的震动声，莉嘉的电话又来了。哎，难道他没看见我的回复吗？正阳拒绝了来电，又用微信发了一条：
　　“有事发微信。”
　　他刚把微信发送出去，就感到右边龚世林的有些皱巴巴的嘴上的呼出的热气贴近自己的耳边。
　　“把手机收起来吧，别忘了，我们在开会呢。”
　　正阳感觉自己脸微微发热，他点了点头，把手机设成免打扰模式后放进兜里。
　　在接到高教练电话这一刻开始，当前进行的会议已经对他没有任何意义了。
　　应该尽快准备去西班牙的事情了，春天的时候去刚好，那时候不冷不热，身体可以完全舒展开。如果试训成功，我就要尽快在瓦伦西亚找到一份工作，同时从这家公司辞职。
　　下午四点半的时候，冗长的会议终于结束。普讯公司参会的十几个人从移通大楼里陆续走了出来。他们穿过大院，准备走到马路边叫上几辆出租车返回公司，脚下不时踩到水泥地上被融化的雪水浸湿的片片枯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此时接近下班高峰，在这个时间点上回公司是有些微妙的。普讯公司平时下班时间是在下午五点半，如果现在从这里打车回公司，考虑到交通拥堵，路上至少需要一个多小时。对于参会的多数人而言，他们即使回到公司，过不了几分钟还会下班回家，而不少人的家就在开会的地点附近。
　　但是，因为有龚世林在，谁也不好意思提前回家，只是三三俩俩的叫上出租车，乖乖地去公司。
　　正阳与龚世林同坐一辆出租车，两个人坐在后排，副驾驶的位置上坐着新来公司不到一年的孙磊，他在今天的会议中负责写会议纪要。
　　“正阳，广西实验网的事情，你马上就制定出一个日程表，晚上下班前发给我。咱们明天上午开个会讨论一下，主要是设备的发货和通关这些事会影响项目进度，你们先按照以往实验网的经验写一个草案出来吧。明天下午我们把修改后的日程表发给移通，让他们尽快给我们安排现场的协调和对接人员。……”龚世林从公文包里翻出一个带褐色封皮的有些老旧的小记事本，右手握着签字笔，一边在本子上标注着记录的会议要点，一边向正阳交代着后续的任务。
　　正阳看见那个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和各种示意图。字虽然很密，但那行书的字体写得干净、漂亮，针对刚才的会议，几乎把对方所有的关注点、讨论争议点，客户的需求事项，以及后续的计划都分门别类的记录了下来。内容脉络分明，条理清晰，正阳不禁暗暗佩服。
　　每逢龚世林参加的重要会议，他都会指定一位员工在会议现场做会议纪要。但即便如此，龚世林也会在自己的本子上认真记录下要点，别人写的会议纪要都要经过他一丝不苟的订正，在反复确认无误之后才会发给客户和上级领导。
　　“今天就要写出实验网计划，是不是有点太急了？”正阳问道，心里有些不太情愿。
　　“国内的公司可以直接跨省发货，物资采购和物流都很容易。像我们外资公司就不一样了，国内没有工厂，设备只能从国外发货，这就在时间上慢了人家一大拍，所以什么事情咱们都得提前规划，提前行动啊。你把你们部门的人力都调动起来吧，别的事情暂时放一放，这次实验网事关我们能不能获得移通的订单，对我们今后两三年的业绩影响巨大，你可千万不能放松啊。”龚世林顿了顿，鼓鼓的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像刚打开保险的枪栓。他那粗重的眉毛的黑眼睛带着疑问似的看着正阳：
　　“我看你今天开会的时候总有些心不在焉，以前可不这样啊。是发生什么事吗？”
　　这个时候，他们坐出租车正缓缓地行驶在西三环的中路靠中间的一条车道上，前后左右被周围密密麻麻的汽车围得水泄不通，车速跟行人走路相差无几。他们的正前方是一辆银白色的丰田面包车，车后挡风玻璃上的黑色雨刷器像不倒翁一样左右摆动着，在灰蒙蒙的玻璃窗上划出一个深色的扇形。有一片枯黄的银杏叶倔强的贴在这个扇形右上方的地方，任凭雨刷器摆动多少次，也没能把它刮掉。
　　道路左边不远处那座数百米高的中央电视塔的塔尖高耸入碧蓝的天空，像荸荠一样鼓起的塔中央的上沿，依稀可以看到尚未融化的雪的影子。去年夏天一个明媚的中午，正阳一家三口就在那里的旋转餐厅吃着自助餐，一边透过向外倾斜的玻璃窗俯视西三环上那些像蚂蚁群一般来来往往的车流，欣赏着绿树掩映下碧绿清澈的玉渊潭水。
　　对于龚世林的问题，正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现在该告诉他自己要带儿子去西班牙试训的事吗？
　　以龚世林的风格，他会迅速的判断出自己不久就要离开公司，之后会毫不迟疑的物色其他人选来替换自己的职位。
　　在龚世林的眼中，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包括正阳他们这几个部门经理。
　　但是，一旦志亮试训不成功，没能留在西班牙，龚世林又安排好了自己的替代者，自己再继续干下去岂不是很尴尬？
　　正阳转念又一想，如果现在不说，以后龚世林迟早也会知道。那时，他会对自己大发雷霆，怒斥自己没有提前向他打招呼，导致工作不能顺利交接。如果这样，即使他硬着头皮去了西班牙，龚世林也会要求他24小时开着手机，甚至要求他提前回国。
　　这种事情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正阳记得十几年前，自己与莉嘉刚结婚，就去泰国的普吉岛度蜜月。两人到普吉岛不到三天，龚世林就打来电话，要求正阳马上回国处理一件急事。没等正阳说话，莉嘉抢过手机，不顾一切地在电话里对着龚世林大骂：
　　“正阳的十天婚假是公司审批通过的，也是他基本权利。公司有什么大事非得要一个刚刚度蜜月的人回去办？难道其他人就不能做吗？你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
　　在莉嘉的强烈坚持下，正阳冒着得罪领导的风险在泰国过完十天的蜜月。此后，龚世林就再也没有给过他好脸色，当年的业绩考核也打了超低的C级（最高为A级，最低为D级，获得D级将被公司辞退。），这个考核结果直接阻碍了正阳后面几年的晋升进度。
　　此刻，自己的儿子获得去西甲俱乐部试训的机会，千载难逢，无论如何也不应该错过。试训的时间短则一个月，长则两三个月，在最终试训结果出来之前，向公司请个长假是不可避免的。
　　自己既然已经决心把孩子带到西甲，辞职是早晚的事，何必还那么畏手畏脚呢？正阳咬了咬牙，说道：“有一家西班牙球队邀请我儿子去试训，所以我需要请一段时间的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