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脚伤

　　正阳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他甩开双腿一路狂奔，径直向训练中心的方向冲了过去。
　　志亮最开始要学足球的时候，莉嘉反对孩子踢球的一个重要理由，也是怕他出现意外，担心他不但没踢出什么成绩，反而还落下残疾。正阳表面上不在乎，但也暗暗担心孩子受伤。尤其是分组对抗赛的时候，对于孩子在比赛中表现出的突飞猛进的球技，正阳在高兴之余，一直揪着心，生怕志亮在身体对抗中受伤。
　　如今过了一年多的时间，志亮虽然也参加了不少小规模的对抗赛，每天又要进行高强度的训练，但是让正阳感到幸运的是，除了几次类似擦破皮一样的轻伤，志亮还没有受什么大伤。于是，正阳心里的顾虑也渐渐消失，就像第一次开车上路时曾心惊胆战的新手，在成为老司机后可以从容的在高速路上奔驰。他开始觉得，踢球时受伤毕竟是概率极小的事件，就像天上掉一块陨石，哪那么容易砸到志亮的头上。
　　如今，志亮的脚踝扭了，让他一度松弛的心再次拧紧。会不会伤到骨头呢？会影响到他今后继续踢球吗？正阳跑过训练中心的大厅，沿着牌子的指示很快找到了医务室。进门时，看见志亮正躺在一张靠窗的病床上，右腿斜向上搭在一个床尾的铁支架上，脚踝的周围包裹着蓝色的塑料冰袋。站在病床旁边的一位身着白大褂的中年男医生正在跟志亮说着什么，一看见正阳进来，便问道:
　　“您是孩子父亲吧？”
　　“是的，请问孩子的伤怎么样了？”正阳喘着粗气，边向医生询问，边快步走到志亮的跟前，握住儿子那黝黑而结实的左手。医务室很凉爽，靠窗的墙角挂着的一部壁挂式空调，在缓缓的上下吹着凉气。
　　“爸爸！”志亮看着爸爸进来，想试图用右手撑着床坐起来，立刻被正阳制止。
　　“是脚踝的筋部拉伤，我用气雾剂喷了伤处，现在需要再冰敷一个小时。”中年医生表情淡定，好像在谈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小病例。“多数情况下，崴脚是软组织损伤，这比较好办，休息半个月左右就能够恢复。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建议你们最好去医院拍个片子，查一下骨头有没有伤。”
　　看来还需要拍片才能知道具体的伤情，正阳的心依然悬着。他低下头仔细端详着那冰袋盖住的脚踝，在外脚背的那一侧好像发了面的馒头，青中透着紫色。他想摸一摸伤处，又怕弄疼孩子，便只能小心的把双手放在脚上没有伤到的部位轻轻揉搓着，希望能够缓解孩子的疼痛。
　　“现在还疼吗？”，他心疼地问志亮。
　　“疼，……，现在好一点。”孩子咬着牙，眼角上泛着一丝泪光，但眼泪一直没有流下来。
　　“别怕，有爸爸在。”正阳安慰儿子，随后转过头问大夫:“您看他的骨头会有事吗？”
　　“我觉得骨头应该没事，很可能是软组织损伤。我建议去医院拍片，是为了排除骨伤的可能性，毕竟拍片的结果是最准的。但有一条，完全消肿之前一定不能运动，平时走路的时候就用拐杖吧。”大夫说着，便走到墙角，拿起一个木质的拐，“我们这里有一个，你可以让孩子用着，等伤好了还回来就行。就用那么几天，你们专门再买一个拐也没必要，是不是？”
　　“真的多谢大夫了。真希望只是软组织扭伤，平时孩子的运动量大，也没受过这种伤。消肿以后不会影响踢球吧？”
　　“只要没伤到骨头就没事，放心吧。小孩子的骨头可不像成年人那么容易受伤。”大夫笑了笑，从桌上拿起一瓶用过的气雾剂，递给正阳。“这个你可以拿回去，每天向患处喷3次。你们家里再弄个冰袋，每天睡前至少敷上一个小时。”
　　这时，高教练从外面急匆匆的走了进来，额头上的汗水在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下泛着亮光。
　　“情况怎么样了？”高教练问大夫。大夫把对正阳说的情况再次说了一遍。
　　“哦，小潘啊，你还是带孩子拍个片子，只要骨头没事，我就放心了。后面你就别带孩子训练了，让孩子在家好好养伤。这么好的苗子，可千万要保护好啊！”
　　高教练语速缓慢，但每个字都语重心长，听得正阳心里一阵温暖，险些要掉出眼泪。
　　正阳当即用手机查了查擅长骨科和创伤治疗的几家医院，但都没有当天的号源。这个时候只能先挂个急诊，能尽快拍上片子再说。又冰敷了一会儿，大夫把冰袋用一根细绳系着裹在志亮的脚踝周围，之后和高教练一起小心翼翼的把孩子从病床抬起来背到了正阳的后背上。高教练拿着拐，一路随着正阳来到了正阳停车的位置，再把志亮放进车后排的座位，让他坐好，并帮他伸展伤腿。
　　正阳上了车，和志亮一起向高教练致谢，然后一路向滴水潭医院的方向开去。
　　该给莉嘉打个电话告诉她了，正阳想。不管她会如何向她发脾气，事情已经发生，瞒是瞒不住的。他把手机架在车内空调扇的导航架上，一边开着车，一边用免提拨通了莉嘉的电话。
　　“莉嘉，志亮刚才训练的时候扭了一下脚踝，有点肿了，……”
　　“你说什么？扭了脚踝？到底是怎么伤的？你们在哪儿呢？”莉嘉发出急切而一连串的问题，让正阳一时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个。
　　“你别上火，伤得不严重。我们在去滴水潭医院的路上，估计十分钟左右能到。现在普通门诊没有号了，我们直接去挂个急诊。”
　　“滴水潭的急诊吗？我马上就过去。”话音刚落，电话就挂断了。
　　从北四环的健翔桥开到积水潭医院，只需要沿着德胜门外大街一路向南，大约需要7公里左右的路程，这在偌大的BJ而言算是很近了。但很多时候，人在越急的时候，却往往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麻烦。
　　此时刚过下午四点钟，德胜门拱形门下北向南一公里长的路段活像血栓病人严重堵塞的血管，几条车道上拥挤的车辆几乎纹丝不动。很多司机不耐烦的按动着汽车喇叭，好像那刺耳的喇叭声真能让前面的车让出一条通路。
　　透过挡风玻璃，正阳看着前面清晰可见的德胜门六十四孔的重檐城楼，宛如一个默默无言的巨人巍然耸立在那里，与周围拥堵而喧闹的路面显得格格不入。无论汽车的喇叭如何鼓噪喧天，每辆车像是被钉在了那里，迟迟不能前进一步，活像当年也先率领的瓦剌军强攻德胜门而不下时的困境。
　　多年以前，正阳曾爬上德胜门城楼，朝着当年瓦剌军队入侵的方向举目远眺。他想象着自己就是当年的于谦，面对城下铺天盖地般的数万敌军，神情自若的指挥着城楼上火炮和弓箭的配置，思考着如何用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战果。
　　如今，由北向南的是数以千计的机动车，在夕阳的光照之下，每辆车的挡风玻璃和车身都闪烁着刺眼的亮光。如果于少保在世，当它站在城楼看到眼前的钢铁怪物，他会做何感想？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难道是德胜门上的于谦附体，再一次挡住了数以千计的车流的去路吗？正阳看见，前面好多人纷纷从车里走了出来，带着焦躁不安和疑惑的神情，踮起脚，向前方不停的张望着，好像这种张望能够多少缓解内心的焦虑。但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并没有获得期望的答案。不少人一边看着表，要么唉声叹气，要么猛砸方向盘，徒劳地发泄自己的愤怒。
　　正阳的车在五个车道的正中，前后左右都已经被其他车辆围得水泄不通。此时，只能期待会有警察尽快疏通道路，此外别无它途。好在车内的油料还算充足，至少不用担心中途抛锚。正阳把空调冷气开足，并设置到很低的温度，以确保志亮的伤口不会感染。
　　“志亮，你知道德胜门的来历吗？”正阳回过头，向坐在后排百无聊赖的看着窗外的志亮问道。
　　正阳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次经过德胜门。有时沿着二环从东西两个方向在旁边穿过，有时沿着南北走向，就像穿过河岔一样，从两旁绕过中间拱形的瓮城，之后再次汇流到二环，或者汇流到德胜门内大街或外大街。
　　很多人的眼中，这里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地标，是去北边八达岭长城等景区大巴的旅游集散中心。每次正阳开车带着孩子经过这里，都是作为匆匆的过客，从未想到给孩子讲德胜门。如今他们困在了德胜门下，让他在这个被动的空闲时间里有了难得的兴致，想给孩子讲点什么。
　　“我不知道啊。爸爸，你给我讲讲呗。”志亮听出爸爸准备给自己做什么讲解了，便向前探过头，同时用手轻轻摸了摸抚摸冰袋包裹下的仍有些发青的部位。那个地方在冰敷了一阵之后有些略微的麻木，他感觉不像开始那么疼了。
　　于是，正阳给孩子讲了明朝正统年间的那次土木堡事变，讲到明朝二十多万大军全军覆灭，上百名大臣和武将被杀，皇帝朱祁镇被瓦剌军生擒活拿。他接着讲起因为留守BJ而幸免于难的于谦，讲到他如何顶住很多人要求迁都的压力，在德胜门下击退了士气正旺的瓦剌骑兵。
　　“爸爸，瓦剌人到底是什么人呢？”志亮不解的问。
　　“瓦剌实际上就是蒙古人建立的一个国家。元朝灭亡之后，皇帝和贵族都逃到蒙古大漠，后来由这些人的后代分别建立了鞑靼和瓦剌。所以瓦剌人就是蒙古人。”
　　“我们不是蒙古族吗，会不会也是瓦剌人的后代呢？”志亮笑呵呵的问道。
　　这个问题把正阳难住了。他听父亲说过，他们家从他的曾祖父那一代开始就改了汉姓，以前的蒙古姓氏已经不得而知。从正阳的爷爷那一辈开始，因为长期生活在汉族人的生活圈里，除了户口和身份证上的民族一栏中写着蒙古族，他们的生活习俗已经和汉族人没有什么区别。至于莉嘉，他们祖辈几代都在山东莱阳，应该算是地地道道的汉族人了，但是更早以前呢？
　　正阳想了想，然后回过头，不紧不慢地对儿子说：“不同民族之间因为经常交往，会相互融合的，就像水和蜂蜜在一起溶解一样。我们古代出现过的好多民族，像匈奴，鲜卑，契丹，女真，作为民族的话已经没有了，但他们的后代肯定都还在。因为战乱、气候变化的原因，这些民族中很大一部分人都迁徙到了中原，与当地人通婚，慢慢都变成了汉人了。所以你看，随便一个汉族人，说不定他们的祖先里面可能就有鲜卑、匈奴什么的，所以他们都可以算作中国人。”
　　志亮的两眼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好像若有所悟，又好像有些疑惑。
　　“爸爸，我一直不太明白，要是女真族也是中国人，那为什么评书《岳飞传》里面把金国当成外来侵略者呢？”
　　“问得好！”正阳朝儿子竖起大拇指，心想这孩子不仅仅是四肢发达，脑子里确实很有想法。“中国的古代，一直是以中原作为正统的。在古代，生活在中原的人认为自己是中央之国，而觉得周围其他地方都是野蛮落后的蛮夷。所以金国入侵宋朝也好，后金攻打明朝也罢，都是中原王朝受到外敌入侵。现在就不一样了，不管长城内外都属于中国，我们有五十六个民族，大家不分彼此。”
　　“那，……”志亮正要继续提问，正阳的手机铃声再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