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谎言与告别

　　俞纾冉的感情问题在那场争执以后告一段落。为了避开姨妈的絮叨和盘问，她谎称自己已经与陈彦分手，暂时不考虑感情问题，只想全力以赴努力工作。经过一番斗智斗勇，她以为自己总算可以松一口气。没想到这个谎言却给她带来了更大的困扰。由于姨妈对她的作息时间有严苛的规定，她只有极力配合才能维持和平。她觉得自己在姨妈的监控下就像个表盘上的指针般生活着，每天都得规规矩矩的摆动，这令她痛苦不已。而她心中所有的苦闷只能靠工作日的午休时间与陈彦煲一两个小时的电话粥来排解。
　　约会变得艰难又奢侈，为了让姨妈不起疑心，他们约会的频率从一周一次变成了两周一次。即使如此，俞纾冉还是会在约会日绞尽脑汁编造谎言，诸如周末加班、同事聚餐等等，每个理由隔两周轮番使用一次，时间久了俞纾冉自己都觉得心虚，生怕姨妈生疑。除此之外，两个年轻人还要克服距离遥远所消耗的时间，他们一个在南二环，一个在东三环外，无论谁去见谁，都必须在路上耗费的四个多小时。为了远离姨妈的视线，更多时候是俞纾冉穿越大半个城市去见陈彦。
　　他们约会的地点基本每次都是同一个地方——陈彦所住的地下室上面的小广场——与其说是小广场不如说是一块空地，因为除了几棵环绕在空地边缘的洋槐树和两把破旧的长椅之外那里空空如也。夏日的阳光暴烈地洒在地面上，热气顺着鞋底升腾至全身。每个路过广场的人都会下意识地用手遮挡前额，仿佛只有那样才能保持视线清楚，才能走出那片空地似的。他们总是坐在广场外围的一张长椅上，椅子后方一棵粗壮的洋槐树枝繁叶茂，在他们周围氤氲出一大片阴凉地，细碎的光晕在他们身上摇摇晃晃地闪动着。风把树叶之间的秘密吹的沙沙作响，空气中弥漫的热气把这对恋人的秘密炙烤的愈加热烈。从春到夏，大概只有那棵洋槐树在守护着他们的爱情。在那张长椅上——在那片唯一可以坐下来享受凉意的地方，他们或是相拥在一起深情接吻，或是相视而坐聊着没完没了的话题。偶尔，他们还会去美食街饱餐一顿，然后再去附近的双秀公园悠闲地散散步。
　　每一次离别都难舍难分，每一次短暂而美好的相聚也让俞纾冉心生无限眷恋。每次当她落寞的独自坐在返程的车上时，心中都在想“与陈彦在一起真好！我真希望可以脱离姨妈的管束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要怎样才能离开姨妈呢？都答应好的事情现在反悔似乎不太好！”俞纾冉忧心忡忡地一路思忖，可是答案从来都不足以成为答案。她知道眼下他们只能维持现状。毕竟对于初来乍到的陈彦而言，给她一个落脚的地方是件困难的事，他自己还住在出租的床铺上，如何能给她一席之地呢！
　　“还是再忍忍吧，他已经答应我了，等他攒一段时间工资后就可以租个单间了，到时候就把我接过去一起住了。可是姨妈不是让我帮她看家吗，难道我就这样不管不顾的走了？这样也不合适！那我该如何是好呢？”俞纾冉越想越没有头绪，索性抛开烦恼，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那段时间，俞纾冉一边盼望着那她与陈彦一起生活的日子快点到来，一边又盼望着姨妈早日出国，那样她才可以获得真正的自由。她就像笼中鸟渴望飞翔一般渴望着自由。对她而言，不管是在住宅楼里生活还是在地下室里生活，最重要的是自由自在。如果没有了自由自在，住在舒适的楼房里又有什么用呢！如果可以住在与陈彦相拥而眠的地下室里，那地下室也并非一无是处。只要是自由的日子，是与陈彦在一起的日子，那便是拥有了光亮和温暖的好日子！她这样想着，这样期盼着。
　　在经历了近三个月的等待之后，姨父的出国申请被多伦多政府驳回了，具体事由俞纾冉不得而知，总之是因为他以前的工作性质出国受限了。随后，姨妈也决定不走了。尽管他们分房而居，但他们还是不离不弃。听到这个消息的俞纾冉失望极了。姨妈还是坚持让俞纾冉住在她家，而姨父却好几次含沙射影地说“老家挺好的，你怎么不在老家发展，那样照顾父母也方便。”俞纾冉对姨父的话外音了然于心，于是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她趁着他们不在家时，收拾好行李并在桌上留了张字条后准备悄悄离开。谁知当她拉着行李箱准备进电梯时，正好与外出归来的姨妈碰个正着。
　　她表情尴尬地说“五姨，我打算回西安去，我同学说她公司正在招人，事情比较急，所以我准备现在就启程，车票已经买好了。”也许姨妈早已从她惊慌失措的眼神中识破了她的谎言，可是令她意外的是这一次姨妈并没有太过坚持，只是执意要送她下楼。
　　电梯里的空气仿佛凝滞，她们谁也没有说话。俞纾冉对于自己的谎言已经词穷，生怕姨妈询问她工作细节。而姨妈对于俞纾冉的伎俩早已心知肚明，所以她没有询问她工作情况，也没有叮嘱她“路上注意安全”之类的话。俞纾冉用余光偷偷注视着她，只见她脸上始流露出落寞又忧虑的神情，眼睛长久地落在俞纾冉手边的行李箱上。俞纾冉见她并没有看她，便利用扭头看电梯广告的当儿，注视着这位从小就根植于心的精神领袖——她中等身材，身形瘦削，卡其色的亚麻衬衫合身的罩在身上，一条藏蓝色的雪纺长裤垂到脚踝处，丝绒鞋面的乐福鞋上绣着两只含苞待放的暗红色玫瑰。她总是那么衣着得体，整个人看上去清清爽爽又不失优雅。她的脸略显苍白，笔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灰白的短发微卷着别在耳后。俞纾冉想起她儿时看到她照片的样子。她年轻时候很漂亮，她的美不是那种张扬的美，而是那种知性优雅的美。俞纾冉小时候曾被她周身散发的知性气息深深震撼过，她比其他姨妈都更加迷人。
　　她默默地看着她，好像这一别便是永别似的。她也不知自己心中为何会生出凄凉，好像她不仅仅是在向一位亲人告别，更像是在与自己曾经拥有的一个时代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