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空真自然是起了个大早。到了赫琳堡的楼下一看。克妮已经在那里等他了。
　　她的头发梳成两边，低低地搭落在颈背上，线条清晰美丽。
　　虽然头发很浓密，随着头部的摆动而飘动，但是她并不用手指把头发拂弄到原来的位置，只是顺其自然。
　　她的双眼很大，但总带着一丝孩子式的纯真。当她用这种眼神看着空真的时候，逼得他赶紧避开她的目光。
　　她的皮肤没有什么化妆的迹象。只是在嘴唇上，微微地涂了口红。
　　她那光洁的手臂，使人想到她恬静的气质。指甲没有涂指甲油，剪得很短，毫无做作之感。
　　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镶金的项链。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个小小的戒指。
　　她穿着一件亮色的中长外套。似乎是丝质的。方形的低领口，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的胸口。
　　她的腰间扎着一根，大约三尺宽的黑色腰带。手里拎着一只黑色坤包。
　　她戴着一顶紫色的宽檐帽子。帽顶的四周，扎着一根窄窄的黑色天鹅绒带子。带子在帽后打成一个短结。
　　空真注意到。她的帽檐和衣领上，还绣有精致的印花点缀呢。
　　空真简直看呆了。
　　空真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这是克妮吗？和平时的她，简直是判若两人。
　　仙气飘飘，充满美与智慧。全身散发着耀目闪烁的光芒。
　　克妮见空真盯着自己看，有点不好意思。
　　“你，你，你……你别盯着我看啊……”
　　空真这才被点醒。他刚才好像做了个梦一样。
　　“对，对不起……”空真慌忙道歉。
　　“只是因为，你现在，实在是太漂亮了……”
　　“真的吗？”克妮听到夸赞，惊喜万分。
　　她的眼睛里，好像亮出了光。
　　“是的，是的！”空真连声说。
　　“你简直，比白银，象牙，珍珠更美！”
　　“嗯……还有呢？”克妮故意还问。
　　她想再多听听空真的赞美。
　　空真接着说：“你如同一眼清泉，洁净透明。”
　　“你如同一块白玉，洁白无瑕。”
　　“你如同一颗星辰，闪闪发亮。”
　　“你如同一片森林，名闻高尚……”
　　空真还想继续说下去，克妮就已经先不好意思了。
　　“好了好了……”克妮轻轻地打了空真一下。
　　“别再说这些傻话了……怪不好意思的……”
　　克妮在原地转了个圈。她的衣角，随着她纤悉的腰肢，如杨柳般摆动。
　　“这是芙诺借给我的衣服啦……”克妮说。
　　“没想到居然这么合身。”
　　“什么？是芙诺帮你准备的？”
　　空真这才想起来。芙诺擅自把自己要出去的事情，告诉了克妮。自己还没来得及找芙诺算账呢。
　　“对了。”克妮掏出一个大包。
　　“芙诺也帮你准备了一身衣服。”
　　空真看看自己身上穿的，一身平民的普通衣服。
　　“没必要吧。我这身衣服也说得过去吧。”
　　克妮比空真还要惊讶。
　　“怎么会没必要呢？你忘了吗，我们要去的地方，可是奥贝斯坦呢。”
　　“所以呢？怎么了？”空真不明所以。
　　克妮奇怪地问：“你对奥贝斯坦，完全不了解吗？”
　　空真摇摇头：“说实在的，我之前，只是偶尔听过这个城市的名字。我对奥贝斯坦完全不了解啊。”
　　毕竟空真在成名之前，完全是一个穷人。
　　克妮倒是从小在王都长大，见多识广。
　　“奥贝斯坦可是一座赛马城。不打扮得华丽点，怎么可能进得去呢。”
　　“原来是这样吗……”空真暗自庆幸。
　　他对克妮说：“幸好有你在我身边。不然的话，到时候我都要惹上麻烦了。”
　　克妮建议空真：“赫琳堡不是有个大图书馆吗。你可以去那里借一本介绍奥贝斯坦的书，在马车上读一读。”
　　空真觉得克妮说得很有道理。他让克妮先去马车上等他，自己赶忙跑去了赫琳堡的图书馆。
　　赫琳堡作为王都的训练基地，赫琳堡的图书室里自然是群书遍地，书海浩瀚。
　　空真在无数排巨大的书架上翻找了半天，找到了一本关于奥贝斯坦的书。
　　他准备在马车上，好好看一看。
　　出了图书馆的门，空真正好和芙诺撞了个迎面。
　　芙诺起这么早，是为了训练。她也刚好路过图书馆。
　　真是冤家路窄。
　　空真毫不客气，堵住芙诺，质问她：“芙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芙诺装傻：“啊，你在说什么呀……我做了什么呀……”
　　空真说：“我是问你，你为什么要把我去奥贝斯坦的事情，告诉克妮？还帮我俩准备衣服？”
　　“唉呀呀呀呀……别生气嘛……”芙诺说。
　　“我不过就是想和你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
　　“开个玩笑？”空真差点跳起来。
　　“你为什么要开这么过分的玩笑？”
　　芙诺一脸满不在乎：“开玩笑还需要理由？想开就开呗！”
　　芙诺可能觉得，自己的吐槽还不够狠，于是又补了一句：“你当我是爱出风头吧。不出风头，似木头，似石头的话，得到注意吗？
　　看着芙诺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空真差点都气笑了。
　　他忍住笑，板着脸来，教训芙诺。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瞒着克妮吗？就是怕她受伤啊。我知道，我一旦把情况告诉她，她就会要我一起去。这么危险的情况，万一她受伤了怎么办呢……”
　　空真教训的时候，芙诺故意做出一副谦卑的神情。
　　那模样，就像调皮的孩子故意学乖。假装一本正经听老师讲解，心里却在讪笑老师。
　　听空真唠唠叨叨地教训了半天，芙诺低着头，装出一副反省的样子，忏悔到：
　　“看来，我真是做了一件很对不起您空真大人的事，要请你原谅……原谅我吧，空真大人。倘若您不计较，神也会原谅我的……”
　　空真哭笑不得。再教训了芙诺两句，就转身离开，去马车那里了。
　　芙诺吐了吐舌头，算是对空真的回应。
　　看着空真离开的背景，芙诺在心中，轻轻地道了一句歉。
　　芙诺是故意的。
　　身为皇家骑士，从小就在赫琳堡里受训的人，芙诺怎么可能乱开玩笑，犯下这么轻浮的错误。
　　芙诺是为了帮助空真和克妮。
　　当局者迷，盘观者清。关于克妮和空真的感情，芙诺是看得清清楚楚。
　　但是，同时。芙诺的内心又十分矛盾。
　　她并不想把克妮交给空真。
　　在还未成为皇家骑士之前，芙诺承受着众人的质疑和非议。
　　她每天的训练，几乎没有任何进展。平庸的资质，甚至不能被疯狂的努力所掩饰。
　　芙诺日复一日地重复训练。没有朋友，与旁人没有任何交流。
　　乏味的生活和无望的未来，仿佛一座牢笼。而她，是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囚徒，看不到任何希望。
　　直到克妮的到来，才为芙诺的灰暗的生命，抹上了一丝暖色。
　　两个女孩渐渐成为朋友。不知不觉地，填补了彼此生活中的空白。
　　芙诺不喜欢多说话，不善言。她的沉默寡言是成长经历所致，也是环境所致。
　　以保卫王国为要务的皇家骑士们，崇尚的是内敛与克制。于是，那些难以表达的情绪，只能被封存在内心中。
　　而每晚在钟楼上，和克妮的对话，是芙诺最为私密和坦诚的倾诉，她毫无保留地，近乎赤裸地，将自己的内心舒展开来。
　　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自由和勇敢了。
　　芙诺和克妮的谈话，被烙上了浓郁的女性色彩。谈的，是那些不曾表露的，丰沛与细腻的情感。
　　在芙诺与克妮的对话里，有绝望而低沉的音调，有喜悦而泛起的颤抖。这些都是芙诺在深挖自己的灵魂与生命后，在平静封闭的日常表面下，流溢的情感暗涌。
　　除了克妮，还有谁能打开芙诺的内心世界呢。
　　遇见克妮以前的日子里，季节的更替，时间的变化，对芙诺来说，简直毫无意义。因为她不在乎。
　　漫长的黑夜和晦暗的训练中，芙诺仿佛是一座孤岛。周围的一切，都成了禁锢住她的巨型囚笼。
　　随着克妮的到来，芙诺的人生才开始明亮起来。
　　阳光穿透淡蓝的阴影，芙诺的生活有了暖意。
　　她们在钟楼上交谈。交谈于冰雪消融的春天，交谈于明媚的盛夏，交谈于悲瑟的秋日。
　　每当芙诺和克妮独处的时候，空气中，仿佛蒙上了一层毛玻璃。这个世界都不再那么坚硬，变得柔和起来了。
　　多么诗情画意啊。多么浪漫啊。
　　但即使是在这种浪漫的气氛下，两人的故事本身，却是非常伤感，甚至于残酷的。
　　两个女孩的经历，何其惊人的相似。简直就是彼此的镜像。
　　芙诺的生活就是一潭死水。骄傲渐渐殆尽，希望逐渐渺茫。就在这样的气氛下，每每迎来第二天。
　　芙诺的家庭，充斥着凝滞的沉默。普利夫和芙诺很少对话。两人不像是父女，而像是同事。彼此无言地例行着每日的惯例。
　　对芙诺来说，“激动人心的往事”，“生活的喜悦”，“恐惧和最深的痛楚”，都是并存的。
　　克妮选择芙诺，单纯是因为“聊得来”。
　　而深层次，芙诺有些害怕。因为芙诺不知道自己适不适合克妮。她害怕，克妮之所以选择自己，是因为没有更多其他的选项了。
　　芙诺时时带着疑惑与妥协。
　　对芙诺来说，克妮是她全部的世界。
　　但是无论如何。克妮的到来，至少带给芙诺一些希望。让芙诺不至于坠入到绵延无尽的苦役之中。
　　克妮有着过人的天赋，被誉为天才少女。所以面对光芒四射的克妮，芙诺一开始，习惯于以不幸者的姿态，仰望着幸运儿。她羡慕克妮的才华和名誉。
　　但是。随着了解的深入，芙诺很快也发现克妮生命中潜伏的阴影。
　　被压抑的环境，是两个女孩共同的隐痛。芙诺被自己的志向所拖累，而克妮想要自由而不得。
　　在交谈中，克妮率先公然宣告了自己被控制的不幸。
　　而也是这种相似的不幸，让她们很幸运地拥有了彼此。
　　在这之后，克妮生命中狰狞的一面，才真正的显现出来。
　　面对粗鲁野蛮的规矩，极富控制欲的赫琳堡，克妮以拒绝来反抗。
　　然而这份勇气，却也将她拖进了更悲剧的境地。
　　芙诺和克妮每晚在钟楼上的交流，是贫瘠恶土中，生长出的唯一美好的事物。也是她们的透露着压抑的基调的人生中，少有的释放和疏解。
　　两人交流的，都是些琐碎的日常。她们早已习惯将情感的递进，埋在细琐的日常交流中。含蓄而微妙。
　　一个眼神的凝视，一抹微笑，一两句俏皮话，都是稍纵即逝的快乐。
　　那时的芙诺，简直像小鹿一样。羞怯，无辜。
　　第一次见克妮，看到克妮脸上散发的光芒。芙诺仿佛被那光彩灼伤了一样，也像犯错的孩子一样低下头。
　　克妮比芙诺成熟。她更加坦率敏锐，能观察到每一处隐晦的情绪。
　　克妮感知到芙诺的谦逊与痛苦。于是用温暖的言语碰触她，像是无言的安慰。为她的伤口，涂上一层药膏。
　　她发掘到芙诺极力隐藏，也被众人视而不见的闪光之处。于是毫不隐瞒地赞美她的魅力与才情。给芙诺以久违的自信。
　　最早是克妮主动与芙诺搭话。似乎克妮是这段关系的主导者。
　　但在克妮的引导下，那个隐忍的芙诺，终于向前迈出了大胆而坚定的步伐。
　　在两位女性的世界中，当然有对男性的控诉。
　　那时，在两人的眼里，男人都是幼稚的，懦弱的，失败的。
　　一直到现在。芙诺还是抱有这种偏见。在她的眼里，男性就是女性的对立面。
　　特别是这个空真。
　　在芙诺看来，这个突然出现的空真，就是个呆滞，乏味，缺少情感的人。
　　一个冷漠的机器，还妄图敲开克妮紧闭的房门吗？
　　对于突然出现，横插在自己和克妮之间的这个男孩。毫无疑问，芙诺是不屑的，甚至是憎恶的。
　　但是，在博奇城的时候。那天，明明是骄阳似火。空气中明明都充斥着折磨人的金黄色。地平线都明明被炙烤得歪歪曲曲了。
　　只有空真还是顶着艳阳，执着地寻找克妮。
　　芙诺似乎有一点明白了。空真是一个执着而善良的人。只是他时时在压抑自己，最终选择了沉默。
　　而芙诺自己呢？芙诺之所以寻找克妮，似乎不是因为真的爱克妮。而是因为芙诺自己害怕。
　　芙诺总在是害怕。害怕会给她爱的人带来不幸。
　　芙诺有时的沉默与不作为，是她的一种自我保护。
　　芙诺害怕自己保护不了任何人，任何事。包括克妮。包括自己的人生。
　　因此。在这段不幸的关系中，芙诺对克妮的”需要感“，始终凌驾于对克妮的爱。
　　芙诺渐渐明白了。自己对克妮的爱，更像是一种，用来束缚克妮的规训。是自己心里不自觉的产物。
　　这不是爱。这是一出悲剧。
　　真正改变芙诺的，还是空真在灵顿杯角斗场上的表现。
　　为了克妮，空真勇敢地打败了贡纳尔。为了克妮，空真舍弃了财富和权力，只求国王给克妮自由。
　　芙诺分明是能看到。在这个男孩的心里，有什么东西燃烧，有什么东西在呐喊。
　　角斗场里，众人充满原始气息的欢呼和喝彩，也仿佛齐声的呐喊。
　　空真和克妮。明明是在这么窒息的环境中，他们却热烈地燃烧着。最终烧出爱情的灰烬。
　　反观自己。却是只站在一边，袖手旁观。
　　芙诺终于发现了。自己所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空真和克妮在一起时，在他们的背后，为他们默默祈祷，默默祝福。
　　祈祷在未来，空真和克妮，能生活在一个没有痛苦，没有丑陋的美丽新世界。
　　在芙诺的祈祷中，芙诺为空真他们垒建出了一方天堂。
　　而芙诺也看到。空真也在努力地，将想象中的美好变为现实。
　　空真自己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愿意，把出征远方这种事情，告诉克妮呢？
　　为什么每当空真自己，想把这种事情告诉克妮的时候，就仿佛有一块大石头，堵在他的喉咙里，让他有话说不出来呢？
　　芙诺完全能明白。
　　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看到美丽的花朵，就想把它摘下来，占为己有。另一种人则是默默守护它，让它慢慢开放。
　　而空真，则是属于后者。
　　从古至今中，人们都在歌颂和钱无关的爱情。这一点儿也不奇怪，毕竟缺什么，就歌颂什么。
　　空真似乎是一个很保守的人。在纷纷扰扰的乱世中，他始终在坚守。坚守一些非常重要的价值观。
　　尽管那些价值观，早就被人们抛弃在尘埃里。在历史中，几乎已经消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