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雅涵篇

　　岭南是个多雨的地方，时常会有突如其来的骤雨将人从睡梦中惊醒，随后不久就变得连绵，宛若江南的少女，优雅又带着感伤。雨一下就是好几日，除了忧伤什么也没留下。在这地方住的久了，谁都无心欣赏这喜怒无常的‘少女’，家家户户窗门紧闭，生怕感伤的她把伤感也带进了家门。
　　雨夜的街头，人也稀疏。大概晚上的雨总在催促着人们回家。我坐在烧烤店临窗的僻静角落，看着一个个撑伞而过的身影，时不时的有车疾驰而过，车轮卷起水花，偶尔还会伴着路过行人的低声咒骂。
　　很久没有一个人这样安静的坐着。平时要么匆匆的在食堂解决一下，要么跟部门成员假模假样的热情聚餐。很多时候我都在问自己，我到底是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还是活成了别人眼中的样子。
　　短信的提示音像是我的催命符，可是想躲却又躲不掉。
　　“....很好，学业预警通知”
　　然后我在朋友圈里赫然写下‘去你妈的大学生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朋友圈成了我唯一能发泄的地方。一开始，还会有些朋友来和我说说话，聊聊最近的生活，像个成年人一样讲讲那些人尽皆知的大道理，但是我还是很感激他们，毕竟在这个时候能来关心关心你的，都是真把你放心上的朋友，可是真正能拯救你的，除了你自己还有谁呢？时间久了，大家估计对这样子的我也习以为常。渐渐地，我不敢再在朋友圈或者有熟人的社交平台上表达自己的情感，与其扰了别人的清净，不如让自己在角落里腐烂。谁会愿意接近一个每天灰头土脸的人呢？
　　我在那家店坐了很久，一桌桌的客人都开始纷纷离场，似乎只有我自己坐在原地倔强。
　　老板看着我一个人坐在角落喝着闷酒，一边收拾着杂乱的桌子一边对我说着：
　　“别喝那么多，你还年轻，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这种话听的多了，也没心情理他，我随便敷衍着：
　　“啊。没事，我再坐一会就走，不会耽误你关门的”
　　老板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又摇了摇头便走了。然后就剩下我一个人默默的盯着杯里的酒发呆。
　　静悄悄的。只有雨声。
　　不知不觉间，一个女生从我的身旁经过，然后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余光中大概能感觉到她个子不高、是个身材玲珑有致的女孩，穿着吊带牛仔裤配着白色的衬衫，身上透着青春与灵动的气息，给人一种初中生的感觉。
　　我盯着手中晃动的酒杯，看着杯中旋转的酒卷下杯壁上的泡沫，
　　“抱歉，旁边还有很多位置。”
　　“怎么，就这么不欢迎我啊”
　　这略带清新的声音好像有点熟悉，不过我又有些惊讶，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好像不认识什么初中生吧。我有些不耐烦的想请她离开，“你。。雅涵？！”
　　看到陆雅涵时我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了肚子。
　　。。。
　　我想我怎么也想不到此刻坐在眼前的竟然是她。我们从小就是邻居，然后一起上的幼儿园又上了同一所小学，还是同一个班级。所以小时候我们两家的关系很好。
　　可别看她叫雅涵，实际上可一点也不淑雅。小时候她经常会在晚上吃饭的时候跑来我家蹭饭，每次她来我妈都让我把位置让给她，然后我就被赶到桌角，每每这个时候她就会向我吐着小舌头炫耀。最让我那时候气愤的时我老妈还那么向着她“雅涵还小，你当哥哥的就让让她嘛”，
　　“还小！明明比我都大一个月！好像我才是小的那个吧！”我极力的争辩道。
　　“干娘，哥哥——他凶我~”她嘟着嘴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边说边有泪光在眼圈里打转。
　　我妈看都不看我一眼，伸手摸摸她的小脑袋，一脸和蔼的说着：
　　“丫头乖，咱们吃咱们的，不理他。”
　　“嗯~”她乖巧的点点头，眼里的泪花瞬间消失，一脸得意的看着我。
　　这个家伙，变脸比翻书还要快！
　　“我不吃了！”我撂下碗筷就往卧室里走，“你们才是亲生的”。我本以为这样妈妈会拦着我，怎么着也不会让我饿肚子吧。结果我发现好像想多了，直到进了卧室的门，也没个人再留我一下，只剩下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倚着屋门生闷气。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微弱的脚步声，我连忙坐在床上，背向着门，装作一副极其生气的样子。
　　咔嚓~
　　我瞟了一眼，一个小脑袋瓜从门缝探了进来，“哎呀，不会有人还生气呢吧~”然后她拿着一碗饭，把另一个碗放在了我的书桌上，“真是可惜了呀~看来某人最喜欢的叉烧我只能自己吃了啊~”
　　“住口！”我赶忙跳下床，把筷子从她的手上夺了过来。
　　“不生气了呀~哥~哥~”
　　她故意把最后两个字说的特别重，憋着笑，一脸的志得意满。就是个活脱脱的小恶魔！明明比我还大一个月，却长着一张娃娃般的脸，仗着有可爱的脸蛋，又会在爸妈面前懂事听话讨好爸妈，爸妈也宠着这个干女儿，对！那是我爸妈！他们还让这个丫头当妹妹！在这个家里反正注定我是斗不过这丫头了。
　　不过，这个丫头永远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像是从来没有什么烦恼一样，而且也真的很懂事，我也蛮喜欢这个古灵精怪的妹妹的。
　　话说回来，吃人家的嘴短，塞得嘴里慢慢的，我把刚刚的一肚子的气全抛在了脑后。其实从她拿着我最爱吃的叉烧还给我端过来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丫头毕竟还是关心我的嘛，面对这么可爱的家伙我怎么可能还生得起气来。
　　但是我又不想这么承认，不然多没面子啊。我看了她一眼，那一双闪着光亮的眸子仿佛把我一下子都看穿了一样，我赶紧转过头，故作生气的模样
　　“哼~”
　　。。。
　　后来，小学毕业之后，她的父母搬去了更大的城市工作，她也一起走了，那一走好像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最初的时候，她还会隔三差五的打电话回来，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都过着自己的生活，联系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以至于我们好像都已经把彼此遗忘。
　　从她走后，我的生活开始归于平静。每天背着书包、上学、放学回家都变成了我一个人。没有人再会趁着你睡午觉的时候突然冲进你的房间打你一个措手不及。吃饭的时候也再没有人来抢我的位置。爸妈也很少再说“你就不能学学丫头懂事一点”。
　　人总是这样，拥有的时候不懂得珍惜，甚至觉得厌烦，直到那个你觉得有些厌烦的人离你而去的时候，你才会发现和那个人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是多么美好，当你发觉你们成为了两条不再相交的平行线时，再去想要做些什么却无能为力，才愈发的后悔莫及。
　　我以为，这辈子再不会见到这个丫头了。
　　当她坐在我的对面时，我发现她除了比小时候稍微长高一点，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巧克力色的有些自然卷的长发，水汪汪的大眼睛，虽然好像圆润了一点，但是那有点儿婴儿肥般的脸蛋显得这丫头更加可爱了。
　　“喂，看入迷了！？本大小姐知道自己长的美丽动人，但也别一直盯着我看嘛。”
　　她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嗯，声音也没变。也还是那个小恶魔。
　　“十年——不见，今天什么风把陆大小姐——您、吹回来了”
　　我故意的咬着字眼儿，拿她打趣的说着，以表示我心中的不满。
　　她不慌不忙的拿出手机，翻了翻，好像在找着什么重要的内容，然后对着我晃着手里的手机，
　　“还不是某个让人不省心的家伙最近总发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本大小姐可是坐了一天的车想回来看看，却发现某人又在深夜的街头买醉，这不刚下车就赶了过来，啧啧~谁成想这个没良心的还不领情。”
　　我看着那条朋友圈，原来我把位置也一起发了出去，怪不得她能找到这里来。听着这丫头的‘冷嘲热讽’，我心里有些感动，刚下车就赶过来了吗，她如果不说的话我还没注意到她有些淋湿的衣袖和裤脚，这一路过来一定累坏了吧。
　　我可能怎么也想不到，这么多年不见，再一次见到这丫头会是在这样的一个时间、这样的地点、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境遇。我更想不到的是，在我陷入人生低谷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的会是那个我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再见的丫头。
　　“这十年你都去哪了，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我还是有点恼火。
　　“你好好的我回来干嘛，你身边那么多女孩子，跟他们争风吃醋嘛。”没想到这丫头的气势比我还足，是这样吗，她也会吃醋，虽然那些女孩子跟我都没什么关系，但一时间我还是被她怼的哑口无言。
　　“额。那个。。饿了吧，丫、丫头。”好久没这么叫她了，竟还有些不习惯。
　　她两只手放在桌上拄着下巴，嘟着嘴，两只大眼睛闪着光亮，像是一副受欺负的样子，
　　“。。还有呢。”
　　我有些紧张，多年不见的她顶着雨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不管怎么说，心里本是满满的感激和触动，结果谁承想见面的第一句话饱含了满满的嘲讽，放在谁身上都会觉得不好受吧。
　　“对、对不起，我。。。”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了
　　“谁要听你说对不起啊！你对不起我的时候还少了吗。”
　　看她的眼神和表情好像真的生气了。可、可是我以前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吗，明明一直受欺负的都是我啊。好吧。。可能有件事除外吧。
　　“。好吧。小时候的那件事我也不是故意的啊。”
　　她大大的眼睛里透着一丝疑惑，突然间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脸涨得通红。
　　“谁、谁说那个了。我。我是说。这么久不见。你都不说想我——哼~”
　　通红的小脸一下转到一旁，还时不时的眯着眼睛偷瞄着我。要不是我还记得她跟我同岁，如果搁别人眼里，一定会以为这是哪所中学跑出来未成年少女吧。
　　我怎么突然有一种诱拐未成年少女的负罪感。
　　“谁说、谁说我不想你了！”
　　“哦？是嘛，那你说说你是怎么想。。。呜呜~”
　　看着她得逞的样子，我连忙把一只煎包塞进她嘴里，可不能再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了，不然又要被她牵着鼻子走。好在她安静下来没有再为难我。
　　我拄着脑袋看着她吃的满嘴油花，她也时不时的看看我。转眼间十年了吧，不论是脸蛋、打扮还是个性，她还是以前那个小孩子的样子没什么变化啊。可再看看我自己，不论是模样、性格，我都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吧。
　　她澄澈的话语声打破了屋里的沉寂。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嚷嚷着长大了要做什么吗”
　　我吗？“好像说过要去当兵的吧”，说到这个我不禁有些失落。
　　“对呀，你怎么没去啊，不是说好要去当兵然后回来保护好我的嘛”
　　“我。。是呀。。”我微微一怔，早已尘封的豪言壮语像摆脱了闸门的洪水一般滚滚涌来，但是现在再回头看去，仿佛那时候的话像是另一个人说的一样，与我这样的路人毫不相干。时间让我的身体伤痕累累，也将我的意志磨灭在了生活的沙土里。我不敢再去回想当初的那份凌云壮志，生怕早已残破不堪的自己承受不住这份沉重。
　　“。因为身体不好。也怕。自己没那份毅力、吃不了那份苦吧。”我努力的平复自己的心情，想用轻松看淡的语气说出来。
　　“.......发生了什么嘛”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很严重的事，突然一脸的严肃。
　　“。你想啊，一个隔三差五就去医院的家伙去当兵怎么吃得消啊。”我连忙解释着，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她看到的懦弱不堪的样子。
　　看我不再解释什么，她也没再追问什么，然后又话锋一转，
　　“你最近的生活还好吗？”
　　“还好。还好啦”我强挤出微笑，可说完又觉得有些后悔。
　　“重说！”
　　突然间的冰冷严肃的话语让我吓了一跳。
　　她直直的盯着我，神情中透着一丝愠色，本来一副小孩子的样子却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场，周围空气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她突然的质问让我不知所措，我好像才是个孩子，一个做错了什么事想隐瞒过关的小孩子。我想让她安心一点，假装着从容与镇定，可这一刻我却控制不住颤抖的双手，手中紧握的酒杯时不时的与桌子磕碰出声音，眼泪不自主的在眼眶里打转。
　　我依旧不敢看她。
　　突然好安静。
　　我们就这样坐着，窗外的雨声渐渐嘈杂起来，挂着雨滴的窗户把那嘈杂声远远地从这个世界隔离开。恍惚间，我好像与窗外的世界再没有了任何联系，在这个窗内的小空间里，一个没有烦恼的小世界里，我的灵魂得到了解脱。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手机到了她的手里，她摆弄了一会后又放在了桌上，然后换了副轻松的语气说：
　　“明天我们到附近的公园去看花吧”
　　“不去。”我想都没想的说着。我哪也不想去，只想找个安静角落待着。
　　她看着我一脸无精打采的样子也没生气，反而语气更加柔和，
　　“走嘛，去看看啦~小哥，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啦，去散散心啦”
　　“要是你想说些什么大道理的话还是算了吧。就在这说吧。”
　　“谁要说什么大道理呀，那些东西现在可没有什么用。”她静悄悄的坐到我旁边的凳子上，一脸的委屈，“你的丫头都来了，你都不陪人家出去走走嘛。”
　　“我。。那。好吧。”是呀，她这么大老远的跑来，难道要直接撵她回去嘛。我看她委屈巴巴的样子，心里不免有些五味杂陈。
　　她估计是感觉到我心情好了一些，挽着我的胳膊，又接着说到
　　“丫头知道你不喜欢现在学的专业，过得也不开心，那丫头来实现你一个愿望怎么样~”
　　“我没什么愿望。什么也不想要。”
　　“真的嘛，错过了这次可就没机会咯。”
　　我真不知道这丫头在想些什么，她能实现我什么愿望，我一个大男人还能让她买这买那的嘛，干脆让她知难而退吧，
　　“我想要自由，摆脱一切规则束缚的自由，你实现不了吧”
　　“啊！私奔嘛？！”
　　“啊？什、什么？！这是什么理解方式。”我不禁咽了咽口水，打死我都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没有束缚的自由不就是私奔嘛~”
　　还能这么理解吗？私奔好像是打破了束缚了，但是跟自由。。嗯。。好像也是自由。不对，这都不挨着好吧，跟我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又被这丫头捉弄了。
　　她一副诡计得逞的样子，捂着嘴偷偷的笑着，“哦~你还真的想啊~”
　　“不、不、我没有。”
　　“好啦，不逗你啦，那我们打个赌吧”
　　“什么？”
　　“如果你今年把挂的科都补上了，到时候我陪你去厦门玩怎么样，我一直都好想去也没机会去的~”
　　“.......”一想到那些鬼学科我本来稍微好点的心情又跌落几分，况且我又不想去什么厦门，“不感兴趣！不去！”
　　她又突然撒起娇来，“可是我很想去嘛，据说那里的风景可漂亮了，去嘛~”
　　“.......”
　　“哼~”
　　见我不说话，她突然坐的直直的，掐着腰，把脸转向一边，鼓着小脸，“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连夜跑去你家哭，跟干娘说说小时候你是怎么欺负我的，看她怎么收拾你！”
　　虽然我知道她说的都是气话，也没有真的在生气，但我心里还是像被人抓住小辫子一样，说不出是因为她要去告状还是因为她生气的模样。
　　但看着这丫头装作生气的模样，和小时候记忆里的样子渐渐重合，真是可爱极了。
　　于是我把她拉过来，摸摸她的头，有些无奈道，
　　“好啦好啦，你这丫头，我答应你就是了。真是拿你没办法”
　　“真哒！~”她两只眼睛睁得老大，似乎没想到我会就这样答应，一脸的气愤一下子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她的两颗洁白的小虎牙还有甜甜的酒窝，“你笑啦~好耶~到时候可以去厦门玩啦！”
　　我，有笑吗？可能我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我看着开心的乱蹦乱跳的丫头，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该难过。我或许不应该这样草率地答应这丫头，因为答应了就不能食言啊。我一点都不喜欢现在学的那些东西，我觉得正是这些东西把我的意志都打磨殆尽。就像你有一天被迫和一个不喜欢的人结了婚，还要一直生活在一起，几年下来你就会觉得失去了对生活热情，失去了对爱情向往。
　　虽然答应了丫头，但是我还是隐隐觉得做不到吧，面对一个有难度的东西，如果没有热情的话，很难坚持下去吧。但是我不能把这些话告诉丫头，她虽然看起来没心没肺、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子一样，又怎么会不知道其中的道理呢，如果对她说，“对不起，我做不到”，她会理解的，但是也一定会很伤心吧。或许，她想要的根本不是我到底能不能过了那些科目，而是看我重新站起来，不是被生活打倒后就躺在原地。
　　我很感激，感激她会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我好久没回家了，一个人在外面上学或者工作久了，就会慢慢忘了家的感觉，忘了小时候对长大的憧憬，对幸福的向往，当所有的负面情绪堆积在一起，然后渐渐变得自私，变得软弱，变得麻木，甚至想要逃离，找个地方躲起来。当我再次看到她的时候，她还是原来的样子，还是那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我丢掉的东西好像一瞬间又都回来了一样：夏日黄昏校服书包街道回家，又有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感觉。
　　“雅涵，谢谢你。”
　　她bulingbuling的眨着眼睛，脸红红的，嘿嘿的笑着，
　　“是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