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

　　似乎被困在不知名的空间，脚下黑白相间的方砖不停地向前延伸，远处的亮光触不可及，像是从洞口投入深井的光。
　　人在死之前会遇见什么场景？从这个世界前往另一个世界，迎接自己的来世，就像从黑暗的洞里走出一样。记得有一个叫柏什么图的家伙说过，人只不过是生活在洞穴里把可悲幻影当作真实生活的生物，他自以为是一个走出了洞穴的人，要向洞里的人布道启蒙......不得不说他还真是自大啊。
　　聪明的他也不免犯错，坚信的东西同样是幻影，自以为走出山洞的人啊，仍在洞里空想着洞外的风景，不过是不存在的风景。
　　不过他有一点说的没错，人无不活在洞穴里，所见皆是幻影，无论是虚假的历史、飘渺的未来、充满谎言的现在，无不是可悲的幻影。
　　整齐的地砖像是散落的纸牌般飞散，形成一个个不停变换的椭圆，它们旋转，包围着米兰达旋转，像一群正要扑向火焰的飞蛾裹挟着她飞向光明。
　　越来越近了。
　　亮光格外刺眼，米兰达不得不眯上眼睛，一阵微凉风打在脸上，空气中那股淡淡的香气刺痛着她记忆的最深处。
　　光线慢慢消散，米兰达看清了面前散发着香气的东西。
　　矢车菊，在房间的中央，插在玻璃瓶里的矢车菊在阳光下透出耀眼的金黄色，她曾经很喜欢这样的花，在昏暗沉闷的家乡小路上这是唯一的色彩。
　　厚厚的玻璃窗沾满擦不掉的污渍，不过这都阻挡不了金色的阳光，它照亮了房间，堆满杂物的窄小的床铺布满灰尘，被推到墙角的木桌缺了一脚，索性就那样倒在地上。
　　这是她的房间，或者说是她过去的房间，不过这么说也不准确，这应该是“过去的她”的房间。
　　“到底怎么....”
　　记忆的混乱，倒错的现实，米兰达揉了揉发胀的额头。
　　她走到窗边，窗台上放着一枚破碎的镜片，那是被她亲手打碎的镜子的一部分，此刻，镜片上映照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年纪尚小的少女，稚气未脱的脸庞，干净利落的马尾辫，黑白的制服上挂着标志着身份的胸牌。
　　“啊！”
　　米兰达小声地惊呼出来，她当然认得这身衣服，这无疑的学院的制服，镜子里的少女是她，不过看起来却像是几年前的她。
　　“帝国皇家军事学院...二年级...米兰达。”
　　胸牌上的名字就只有“米兰达”，那时的她还没有姓氏，是作为特培生加入了学院。所谓特培生是什么东西，直到临近毕业她才明白，不过是一群没人要的小孩，为了贫穷的家庭，为了美好的未来，为了帝国的兴旺而献上自己的全部。
　　“可是这时候我应该在帝都，怎么会回到这里...”
　　米兰达困惑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如果现在的她是二年级，那么她大概是穿越到了七年前？
　　门外突然传来了交谈声，米兰达走到门口，薄薄的木门隔音效果并不好，交谈声清晰地传了进来，那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在说话。
　　“又来信了。”女声说。
　　“收起来吧，那孩子已经与我们无关了。”男声说。
　　信？米兰达呆站在原地，那熟悉的声音让尘封的记忆变得鲜活。
　　在帝都学院学习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她都没有忘掉那一天，那天之后她就离开了这个家，再也没能回去，她寄出的信也全部石沉大海。
　　不过她一直不敢相信她就这样被抛弃了，因为没有亲生父母会做那种事。没有得到证实的东西就算有一千万个不可能，可只要有一个可能，人们就会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它。她一直在写信。
　　“话说那群帝国的狗屎，真是没完没了。”
　　“别说那样的话！”
　　男人的抱怨被女人赶忙制止，接着他们转向了另一个话题：越来越糟糕的生意、不合理的税收、粗鲁的士兵。
　　米兰达的心里有些难受，没想到话题流转得那么快，她转身靠在门上，看着落满灰尘的房间，那被光照耀着的矢车菊垂着头，已经掉了几片花瓣在地上。
　　她原本就不是屠龙家族的族人，那个高傲的家族除了少部分纯血贵族，剩下的外围都是她这样的“屠龙者”。
　　帝国庞大的统治离不开她这样的人，那是从贫寒阶层中层层选拔而出的精英，经过残酷的竞争，脚踩着无数同龄人的头颅。这听上去有些可怕，不过在她同情什么呢，作为胜利者的她理应感到自豪，没有帝国的赏识她或许已经死了，而不是高贵的卡文迪许家族的一员，这是她的实力，这是她付出后应得的报酬。
　　不过为什么她还在纠结这些记忆，理智一点去分析吧，是的，一切都合情合理。帝国负担的战争太过沉重，贫寒人家的生活愈发难以维持，为了生计，她这样优秀的小孩是应该离开家庭投向帝国的怀抱，而她的父母也能因此得到一笔可观的奖励金，这完全合理吧？
　　米兰达用力推开门，不规则的门框和木门间发出一声巨大的摩擦声，屋子里的说话声停了下来。
　　她走出房间，屋内的两人震惊地看着她，一个是体型略显臃肿的中年男人，头发掺着些许灰白，另一个是比较消瘦的中年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米兰达打量着屋子内的景象，一些摆放仍和她记忆里的一样，不过那都是七八年前的记忆了，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有什么地方改变了，这些东西离她太久，不可避免地变得陌生。
　　“米兰达？！”
　　中年男人站了起来，他走到米兰达身前微微张开双臂，眉头却紧皱着，脸上一副疑惑的表情。
　　“爸爸。”
　　米兰达抱了一下中年男人，又转向了她的妈妈，不过看到那怀抱里的婴儿后，又站在原地。
　　“米兰达，真是好久...大概两年了吧，不过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中年男子低下头搓着双手，“你不是跟着巡查官去帝都了吗，我还以为你...”
　　巡查官，他们为帝国寻找那些本该被埋没的有着优秀资质的孩子，将他们招往军队、学院等地作为帝国的人才储备。可实际上他们干的可不止于此，将有着优秀资质（一般是指外貌）的少女送往贵族富人区也是他们的工作之一。
　　米兰达当然不认为父母会知道这些内幕，不过...到底是怎么回事，谁知道呢？如果不是因为一场以外，她的命运应该会滑向那个深渊。
　　看着米兰达不说话，中年男人的脸色逐渐沉闷了下来，他斟酌着话语说道：“我知道...你可能会怪我们...不过当时我们也是有苦衷的，帝国的战争影响太大，就凭爸爸的收入要养活一家人....唉....我们都是为了你考虑，能跟着巡查官总比留在这里饿肚子强...等等，你难道是偷跑回来的？”
　　中年男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这逃不过米兰达的眼睛，她当然知道父亲在害怕什么。当年她可是被“卖”给了巡查官，她的生命已经归于帝国，她一生都得为哺育她的帝国效力，如果她擅自逃跑，那是十分严重的叛国行为。
　　米兰达看着父亲，缓缓地点了点头。
　　“哎！那可不好了！”中年男人一脸愁容，连同坐在椅子上的中年女人也开始慌乱起来。
　　“宝贝，你不该这么做啊！”中年女人说道，“你怎么能做那种事，要是被发现可就惨了。”
　　米兰达低下头，父母的反应在她的意料之中，但她必须这么说，她想要验证一些事。即使这是个奇怪的梦那也无所谓，她必须亲耳听到回答。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自己摆在天平的一头，另一头可以是一切。
　　“妈妈，别担心，不会被发现的。”米兰达开口说道。
　　“怎么可能不被发现，唉！我看你还是早点回去吧。”中年男人无奈地说。
　　“我不。”
　　米兰达看着父亲，他亲手将她送走，现在又因为害怕处罚而赶她走，她要知道答案，对父亲来说她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个供他权衡利弊的物品。
　　“为什么？”中年男人有些着急：“你难道不知道帝国的处罚吗？你会害了我们的。”
　　“我？害你们？”米兰达突然感到一股怒火从心里升起，“当初你们将我送走时难道就没想到会害了我？哦，不应该是‘送走’，应该是‘卖掉’吧！”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心中积攒的怨恨像是被打开了一个窗口，一下子全涌上了脑袋。米兰达狠狠地盯着父亲，其实她很早就想这样做了。
　　无视了米兰达的愤怒，中年男人反倒一副诧异表情地看着米兰达，说：“你怎么会这样想，帝国看中了你的才能，把你招去培养，这怎么能是卖呢？”
　　“这就是卖。”
　　“不，不是，如果不是巡查官赏识，我们一家还怎么生活。孩子，你去帝都过上了更好的生活，帝国的奖励金也帮助了我们，你一直是我们的骄傲啊。”
　　不，绝对不是这样的。米兰达知道自己的父亲在撒谎，他不知道所谓“去帝都过更好的生活”实际上有多么残酷--成功的人站在金字塔顶，而之下堆满骸骨。不过重点真的不是这个，她愤怒的点并不是这个，可是是什么呢？
　　在说完那些叛逆的话后，看着父母那诧异又可怜的目光，米兰达心里的愤怒好像突然消失不见了。他们的话说得很有道理，很现实又很理性，所有的一切都是她....
　　“不要无理取闹了好吗？宝贝，过会我们就去帝国政务所，让他们把你送回去。”中年女人也说话了。
　　米兰达呆站在原地，她早就猜到会是这样，不然就无法解释为什么她发出的所有信都没有回信。她承受着承受着，可这个家突然变得陌生了，面前两个人的面孔也变得陌生了，就像被时间拂去了所有细节，她已经记不清父母长什么样子，就这样吧......
　　推开挡在面前那虚幻的影子，米兰达走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