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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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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宝元年(公元742年)秋
  问余何意栖碧山,
  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杳然去,
  别有天地非人间。
  老者在粉墙前捻着胡须轻轻反复吟诵着,墙显是新粉的,雪白的墙面上仅有这一首题壁诗,墨色在未完全干透的墙壁中微微晕开,便似笔墨透入宣纸中,更显诗意空濛淡远。老者须发皆白看来已是耄耋之年,虽是皱纹堆累但面色红润,精神甚是矍铄。他身着青袍一副道士打扮,此时正值盛唐,当今明皇圣人崇好道教,故文人名士多有做道士打扮的,从老者腰间系着的那条黑鞓九环白玉蹀躞带来看未必是真道士。
  老者身边还有一年轻的伴当,说年轻是相对老者而言,其实也有四十出头的模样了,这中年汉子短衣箭袖、腰悬宝剑,一副武人的打扮。
  老者在壁前沉吟已久,中年汉子凑上去问道:“贺监,此诗如何?”
  那“贺监”并未回头,心不在焉道:“如何?此诗采用平韵,却有几处不拘格律之处……这诗文么……问得突兀,答得迷离……问而不答,又不答而答……”
  老者捻着胡须兀自沉吟,中年汉子听得一头雾水,瞠目道:“如此乱七八糟?字写倒是不错……”
  老者摇头道:“此诗虽不拘格律,但并非‘乱七八糟’,这一首绝句,诗境似近而实远,诗情似淡而实浓,行文舒展,蕴意幽邃。在这小县城小酒肆之中能见到如此绝妙诗文,倒也真可谓‘别有天地非人间’了……”
  那汉子闻言忽地双眼一亮,喜道:“莫不是谪仙人所做?”
  老者转头望向那汉子,笑道:“裴兄,你诗文造诣不佳,见机倒是快呀。”
  那“裴兄”面皮一红,道:“贺监取笑了。”
  此店坐落于南陵城中“仙酒坊”内,名唤“纪家老店”。南陵属江南西道宣城郡,只是个小县城,但小城东临漳水,碧水拖蓝穿郭而去,西依安贤寺,古刹疏钟更显宁静幽远,虽非大山大水,却也算得风光清丽,别有一番风致。仙酒坊位于漳水河畔,此时已过仲秋,酒家掩映在岸边一片红叶细柳之中,倒也颇觉风雅不俗。
  在酒肆中饮酒的均是乡里熟人,谈吐间都是乡音哩语。这二人一望而知并非本乡人,老者看着仙风道骨,汉子却生得粗壮豪迈,一道一俗的打扮在这小小的酒肆中显得颇为扎眼。两人说得一口洛音雅言,尤其是那老人以切韵的独特音韵吟起诗来甚是好听。
  此刻刚过晌午,早过了朝食,晡食却还未到其时,本是食肆生意最冷清的时候,这小小酒肆之中却已坐了几个酒客,众人都围着题壁坐着,看来都是冲着“谪仙人”的诗文而来。拦柜内只有一老店家,也不来招呼他二人,看来“谪仙人”的诗文是这纪家老店吸引客人的金字招牌,对于新来客人一进门就被壁上诗文吸引这一节,老人已是见怪不怪了。
  此刻店门被忽地左右一分,风风火火跑进来一童儿,这童儿穿着粗布短衣,头发在脑后梳成一束,扎了一个髻并未戴帽,看来似是读书人家里的书童。书童熟门熟路,径直奔向柜台,对老店家说道:“纪老,快……快……快再打一斗酒来……”说话间将一个大葫芦递了进去。
  原来那老儿便是店主“纪老”,纪老奇道:“先生昨日自来沽了一斗,怎地才到今日晌午便又差了你来?”
  童儿兀自在那里插着腰喘气,显是跑了远路过来的,道“哪里是晌午?朝食方毕便饮尽了,这不是又差我出来啦……说今年的‘老春’特别的好,饮来文思如泉涌,命我再来沽一斗……”,此话一出口,四周的酒客闻言竟都不自觉地举起面前的酒盏呷了一口,仿佛饮得这一口也能立刻变得文思泉涌,写出如壁上一般的华美诗文来。
  纪老笑着摇头道:“先生真酒仙也”,转身便去沽酒。
  那两个外乡人听了店家与童儿的对话,听说诗人如此好酒,心下更是了然,知道这题诗之人便是他们要找之人了。二人从长安出发,水陆兼程,赶了一千多里路,没想到甫到此地便见友人诗文,又得遇了友人书童,均感欣喜。
  那老者向正在沽酒的纪老作揖说道:“店家,给我二人也来两盏这个‘老春’来品一品。”
  中年汉子却没有老者这样好的涵养功夫,急道:“哎呀,贺监还饮甚酒?先见太白先生才是正经。”转向童儿说:“小哥儿,烦你带路,我们要去你主家。”
  那童儿奇道:“两位贵客看着眼生,却识得我主家么?”
  中年人急道:“如何不识得……”
  正待要说下去,那童儿忽指着汉子背后道:“却原来在这里!”
  汉子一愣,回头一看只是白墙写着诗文,再无他物,却不知童儿所指为何,再转头回来,却见那童儿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展开原来里面是个小小的随身卷子,童儿问纪老借了笔墨,细心将那壁上诗文抄录下来,壁上所书是行草,信手写来不甚工整,那童儿用小楷誊写下来却无半点凝滞,显是常做此事,对写诗之人的笔体甚为熟稔。
  老者笑道:“太白兄还是这等随处写诗,写完便走么?”
  童儿方才抄写完毕,听老者如此说,将笔筹收好,向老者作揖道:“仙翁如此说,自是认得主家的。此诗是主家昨日新写的,仙翁见诗识人,想必也是主家同道了。”
  老人见这童儿聪慧也自喜欢,对他言道:“童儿竟识得我么?”
  这一句本是打趣的调侃,不料那童儿歪头微一沉吟,叉手左捧于胸前,道:“老仙翁天庭饱满,鹤发童颜,虽老不衰,似是画中走出的老寿星南极子,想必是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贺大人讳知章。”言毕跪下就要磕头。
  这老者正是大诗人贺知章,因新拜秘书监而被尊称为“贺监”。他见这童儿只是十岁出头的模样,竟能通过只言片语和形容相貌推断出自己是谁,这份见识倒是不俗了,连忙俯身相搀,赞到:“好见识,好眼力,老夫今日微服,小哥儿无需多礼。”
  那中年汉子却道:“贺监名满天下,谁人不识……”
  童儿打断他道:“如此说来,要识得将军,才算的本事咯?”
  那中年汉子此前从未来过南陵,亦非文人名士,自忖这童儿断无认识自己的道理。便道:“如识得某家,那倒是大大的奇事了,除非你小小年纪便学会了周文王打卦的本事,能掐会算。”
  “要识得将军却不需打卦。”童儿笑道,他一口一个将军,似是吃准了中年人是个军官。须知唐人尚武,士人多有佩剑,仅从携着武器倒也不好骤下定论认准是将军了。那童儿却侃侃道来:“将军胁下七星宝剑名满天下,听闻将军曾舞此剑于长安兴庆宫花萼相辉楼,被当今圣人钦点剑术天下第一,裴将军名满天下,如何不好猜?”
  这中年汉子更奇,心下暗忖:“这七星宝剑乃是剑身嵌有七颗铜钉,却并非在鞘上镶嵌宝石做装饰,此时剑在鞘中也不知这童儿如何吃准此剑便是七星宝剑?”
  童儿续道:“将军心里怕是在想:这剑在鞘中,如何便知是七星宝剑?我听说‘七星宝剑’本是东吴大帝孙权所铸,名曰‘流星’,说的是宝剑舞动之时剑身所镶铜钉曳动便似流星,然而吴帝乃是一朝人主,宝剑虽利却无上阵杀敌之需,因而剑工在格手处配了白玉剑琫而非铁制剑镡,称为“玉具剑”。而将军乃世之虎将,要用此剑上阵杀敌自然不能用玉琫这样中看不用的东西了,只是名剑古远,剑琫已与剑舌互相侵浸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了。将军又不忍损毁古物,便以南海樫木熬制成栲胶,涂刷于玉琫之上,其坚硬堪比金铁,虽斧斤亦无法摧折。普天之下刀剑虽多,这色似木,形似玉,硬如金的剑琫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贺知章乃是文官,平素对刀剑并无兴趣,此刻被那童儿说的好奇心大起,斜睨裴将军腰间的宝剑,真是如此:那剑的格手处色泽便如久经摩挲的老木头,乌黑透亮似有了包浆,造型甚是古朴,果然是汉代古物。
  那中年将军一翘大拇指,道:“某正是河东裴旻,剑术天下第一却是愧不敢当,小哥儿好眼力。”心里却道:“这番说辞想必是李兄教给他的,只是李兄不知我不拆这白玉剑琫却非因好古,剑要用起来得心应手,分量十分重要,重心更不得偏差分毫,若拆了玉琫另装别的格手,难免要破坏剑器本身的平衡,反而不称手了。因机缘巧合得高人相助以樫木栲胶涂覆,得以既不改变宝剑的重量平衡,又保护格手不至在交战时为敌所斩。这其中的细节却是太白兄也不知晓了。不过这少年见机之快,观察之细微,混不似十几岁的顽童。
  童儿郑重抱拳一揖道:“左金吾大将军威名谁个不知?将军在北平射猎,一日连射三十一只猛虎;又北征溪人,身陷重围凛然不惧,以宝剑接连斩断敌酋射来四支飞矢,威震胡人不敢来追,使全军得以全身而退。真当世之大英雄也,小童儿真正佩服的紧呢。”
  童儿所说的两件事都是裴旻生平最得意之事,裴旻也不免嘴角一扬,拱手道:“小哥儿博闻强记,假以时日将来也必是少年英雄。”裴旻虽然名动江湖,却是直性子,不善遮掩,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
  那童儿一揖谢过,道:“二位大人真正稀客,不知远来南陵所为何事?”
  贺知章道:“这却又要你再猜上一猜。”
  童儿道:“莫不成是专程来找我家先生的么?”
  贺知章抱拳道:“还请小哥儿领路。”算是回答。
  童儿喜道:“当真如此?自当为两位大人引路。”
  此刻纪老早已将童儿带来的大葫芦沽满,交给童儿。又在柜上摆出两盏酒,道:“贵客远来,既是与李相公相识,便请饮一盏吧。”
  贺裴二人见状也不推脱,拿起酒盏来饮酒,酒盏靠近口鼻嗅来便觉香郁,入口更觉醇厚中不失凛冽。虽不能和郢州富水、剑南烧春之类的名酒相提并论,但也堪称佳酿。童儿待他二人饮毕,此刻卷子上的墨迹也已干了,便收起卷子,复与那纪老见一礼,将葫芦用一条皮绳系住,负与背上要走。。
  贺知章见他没有付钱,只道是店中熟客,赊了酒钱月底一起结账的,却想不能让太白兄为我二人结酒钱,于是从怀中掏出几枚钱来递与店家,那纪老却坚辞不受。儿童本已推门出屋,当即折返回来道:“贺监不需与他钱,太白先生在此饮酒从不置一文,向以诗文换酒。”拿手点指粉壁道:“一首题壁诗,能招徕多少客人,换这些酒算是少的了。”
  贺裴二人这才发觉不觉间店中酒客多了起来,或盘坐草席之上或站立壁前,显是为了欣赏诗词而来。两人均想:若在长安、雒阳,李白手迹换这小小的酒肆怕也够了,这店家确也不亏。贺知章便笑吟吟的收起钱来随童儿一起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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