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塔利妮

　　“亚斯特拉阁下，为何这么粗暴地对待我？难道，塔利妮是肮脏之物吗？”
　　精致的血腥人偶，被斩碎了身体部件，仅剩下一个头颅，维持着标准的微笑。
　　鲜血、污臭、脏器、体液、管路、染色梦晶，塔利妮的身体都在亚斯特拉的面前纤毫毕现，一览无余。充满智慧与罪恶的人造“生命”，无力地躺在地上，被强行分解成零件，濒临“死亡”。
　　亚斯特拉的烈阳大剑上一片脏污，不断有污臭发黑的血液沿着剑脊缓缓流下，滴落在地面上爆裂开来，形成放射状的黑色血迹。
　　他面无表情，提起左手的金色秘仪剑，一剑将正笑着的塔利妮的头颅砍爆。被砍爆的头颅迸发出海量的浓稠污血，喷溅得到处都是。亚斯特拉俊美的面庞被污血直接喷满，身上穿着的厚重骑士铠甲被脏污直接溅满，整个人在血海中过了一道一样，满身污血。
　　他没有开启法术防护膜，或者说开启也没有任何用处。这些污血没有其他用处，只不过是用来驱动塔利妮的耗材罢了。
　　被砍开的头颅将其中的内容血液全部喷出后，露出了里面的核心部件。一块坚硬无比的白色透光晶石，里面燃烧着“火焰”。
　　激焰大陆火焰生灵的灵魂，以火焰的形式存在。白色晶石是用以保护残魂存留，维持灵魂稳定的载体。
　　看着沾满血污的晶石中微弱燃烧的残破灵魂，亚斯特拉的脑中闪过一段段回忆。这个破碎的灵魂，是塔利妮的残余。或者说，所有“塔利妮”都是塔利妮。
　　…………
　　“亚斯特拉阁下，谢谢您的救助。没有您的救援，我可能就成为一个卑贱的火奴了。感谢您为我提供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祝您生活幸福！随信附上我最近制作的丁香花香囊，愿您的心情时刻清新。”
　　“亚斯特拉阁下，您最近过得怎样？此次来信，只是个人的一点小烦恼，向您小小倾诉一下。最近，剧院来了一些要求苛刻的客人。他们观赏剧作时总会对我的动作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我很讨厌他们不懂装懂的样子，特别是其中几个的眼神，充满了令我不愉的窥视感，很恶心。亚斯特拉阁下，您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看法如何呢？”
　　“亚斯特拉阁下，承蒙您的支持，那些客人已经不再胡乱点评了。他们已经开始认真地欣赏剧作情节、演员演技、服化道而不是演员的长相种族了。抱歉，让您百忙之中出手相助，还要带着莱昂先生增强说服的效果。”
　　“亚斯特拉阁下，这些天的剧院生意兴隆，门庭若市。客人们坐满了剧场的所有座位，甚至还有出钱购买站票的存在。当我出场时，全场的观众都为我欢呼。当我离场时，热烈的掌声震耳欲聋。我真的很开心，家乡的人们从来不会这样关注一个女孩。以前在家里，父亲喝醉了就会打我，母亲只顾着照顾长不大的弟弟。家里没钱了，他们便会强行拉着我去……不过我并不怪他们，就像老师们说的那样，贫苦人家不配拥有尊严。再次感谢您将我带出苦海，谢谢。”
　　“亚斯特拉阁下，您知道什么是‘自由飞翼’吗？今天有一个穿着华丽的贵族经过管理者的指引找到了我，说我天赋异禀，他愿意资助我参与一个名为‘自由飞翼’的研究项目，并大口保证自己会包揽期间所有我的支出，并在项目结束后给予我两千标准赤梦晶的报酬。说实话，听到报酬的数额时，我差点就将迫不及待地同意这种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两千赤梦晶，足以让我回到故乡，衣食无忧过上二十年。但我想到了您，没有立即同意这一诱人的请求，而是委婉表示自己会认真考虑再行决断。亚斯特拉阁下，您觉得我该不该接受这一请求？”
　　“亚斯特拉阁下，您的分析很有道理。我拒绝了那个看起来不怀好意的贵族，他在被拒绝时脸上的表情非常狰狞，咬牙切齿的。说真的，我很害怕他的报复，但一想到这种报酬异常丰厚的事情背后可能是不怀好意的欺骗时，我就鼓起了勇气。我还是希望，能靠自己的能力来赚取资财，养活自己。亚斯特拉阁下，您可以不必再出资供给我的生活了，我的工资已经足够让我支付房租水电，吃得半饱了。剧院正处于上升期，客人们出手越来越阔绰，而我总是会收到相当多的个人打赏。长此以往，距我过上美好的生活应该不会太遥远了。”
　　…………
　　亚斯特拉睁开眼睛，微微一瞥已经腐朽破碎的人偶身体，视线随即转移到了房间中的摆设上。
　　这个装饰简单的房间，充满了节俭的气息。四脚不稳的脏污方桌、昏暗不明的燃油提灯、布满油污的铁锅、尚未清洗的碗碟、吱呀作响的木椅，家具的造价加一块，可能都不及亚斯特拉胸前的金质明风树勋章。
　　他缓缓踏过满是污血的客厅过道，走到一扇朽烂木门前，轻轻推开未上锁的门。
　　里面没有灯光，也没有窗户，漆黑一片。亚斯特拉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在墙上摸索着没有发现开关的痕迹，便施放了“炎照术”，手心燃起火焰，照亮了房间内的一切。
　　和客厅的布置相比，卧室稍微要干净整洁一些。卧床上的被褥是最廉价的劣质棉布制成，薄薄一层并不保暖。墙体略显潮湿，寒气从中逸散而出，让这个房间里寒冷难耐。
　　卧室内最为精致也最为昂贵的设施，可能就是卧床旁的小小书桌。为了照明，这里颇为破费地置放了一盏激发式法术提灯，并且特意在桌面上钉上了银质的法术稳定基底，用以稳定书写。
　　书桌上也摆满了堆叠成塔的书籍，亚斯特拉走到桌前稍微一比量，书籍的高度和他都差不多高，若不是有准备好的空间法术框架用以稳定书塔，恐怕稍一震动便会发生坍塌。
　　亚斯特拉随手抽出一本封皮上写着《歌鉴》的书籍，略微翻开一页页带有书签的页面。里面的内容详尽备至，画有非常清晰的图示，略微一瞥便能看出写作者的深厚功底与其在歌曲技术方面的精深造诣。
　　塔利妮生前的一切，都在此地存留着。她是来自拉克丽兰乡下的粗野女人，因为家乡发生饥荒而漂泊逃难。
　　据亚斯特拉了解的情况，她做过“雏鸟”，但因为被客人认出并非处子被打断了胳膊，在花季少女的脸颊上划上了两道血痕。她去各地的救济院领取救济粮时，也被各地的教士驱赶出来，不允许一个不洁的女子玷污神圣之地。为了活命，她不得不在洛萨特的各处阴暗小巷里蜗居草窝，在市政警察的驱赶下到处乱窜，依靠摸索他人钱包和充当梁上君子来获取钱财，饥一顿饱一顿地度日。
　　而亚斯特拉与她相遇时，塔利妮趁他与酒馆的酒保谈话分心，试图从他口袋里摸走那些细碎的梦晶碎片。敏锐的亚斯特拉自然是没有让她得逞，抓住了她已经伸入自己口袋的脏兮兮的手臂，将牢牢抓住几块梦晶碎片的手展露在酒保面前。
　　但他并没有像之前那些被盗窃的人一样勃然大怒惩罚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偷，而是将她带着进入了莱昂所在的明风树教堂。
　　明风树信仰者，并不会因为信徒的不洁而将之驱逐。莱昂接纳了这个可怜的女孩，并和亚斯特拉一同出力，帮她找到一份剧院打杂的工作。
　　起初，她只是在剧院中打杂，负责给那些头牌演员打下手，剧作上演时在台旁紧张地等待，随时准备第一时间为演员们处理事情。
　　但随着时间流转，她极好的身体柔韧性和充沛的体力逐渐展露出来。虽然她的脸上两道血痕毁掉了原本尚可的容貌，但亚斯特拉还是心生怜悯，尽自己能力施放法术将她的疤痕掩盖，并向管理者建议让她可以上场充当配角。
　　就这样，她从打杂变成龙套，再到出演配角甚至主角，逐渐展露出她惊人的歌舞天赋。胳膊骨折带来的永久性损伤和些许的疤痕没有阻碍她的进步，她靠自己的不懈努力和优秀天赋，成为了剧院头牌。
　　而现在，她还是那个优秀演员。
　　只是出演的，是遍布大陆各地的人偶。灵魂被分散成无数残片，记忆纷乱破碎，依托白色晶石操控禁忌人偶，从一定意义上，实现了“永生”。
　　手中的宽厚大书，对亚斯特拉而言并无作用，只是这些属于塔利妮的遗物，无言地诉说着她曾经活着的事实。他翻到最后一页，深呼一口气，合上了书页。
　　他拿着书，试图放到高高的书塔顶端。但当他的手触碰到书塔顶端时，一种熟悉的清凉触感从手背传来，让他微微发愣。
　　…………
　　“亚斯特拉阁下，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给您写信了。很抱歉，这封信并不会发出，而是作为我可能的遗书，留给可能来找寻我遗物的您。”
　　“穷人，确实不配拥有尊严。当剧院的管理者被金钱打动，将我的雇佣契约和参与‘自由飞翼’计划的契约同时摆在我面前时，我别无选择。”
　　“我并不希望给您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也不希望您为我担忧。您是一个好人，不应该卷入旋涡之中。”
　　“‘自由飞翼’不过是一个名字，只是用来欺骗不知情的参与者。他们，负责这个项目的研究者，为我们注射了一种不知名的黑色药剂。在我面前，其他的参与者都被药剂的能量冲破了身体，灵魂都被撕成碎片。只有我，在剧痛中撑了过来，然后，他们将垂死的我补刀杀死。”
　　“当我醒来时，一切都已经完成了。我的记忆缺失大半，还在不断流失。他们笑着，并不在意逃跑出去的我，任凭我狂奔着回到家中。”
　　“也对，一个不会被人看到的孤影，失去了实质的即将消散的灵魂，有什么好担心的。我用最后的能力，激发了书写法术，写下了这封信。当您见到我时，我大概已经变成罪恶的形态了吧。”
　　“我没有什么遗愿，只是想要留给您几句话，几句生前不应该说的话。”
　　“我喜欢你，亚斯特拉。我是乡下来的不洁之女，而你，是我心中最闪耀的阳光王子。我无法触及你的分毫，但在我的心中，永远有你的位置。”
　　“再见，我爱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