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夜暴富

　　时光飞逝，肖秉下个月就二十五岁了。七年前他作为应届生参加高考，考上了一本重点院校但最终放弃了入学，现如今在东州市一家塑料制品模具厂当修模工人，工作有四年多了。
　　今天是九月三十号，再熬过这个万恶的工作日，汉洲的广大工薪阶层人民群众就将迎来中秋小长假，连放五天爽歪歪。
　　为了避开假期第一天的出行高峰期，厂里的许多人都提前请了一两天假回家。只是老家就在邻省的肖秉，却没有趁着小长假回家一趟的打算。有了去年过年的经验教训，他才不想回去挨母亲的念叨，整天被逼着相亲催着结婚，实在是让人头大烦不胜烦。
　　小长假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也就三百多人的小工厂简直冷清。还在坚持上班的大多是本地人，像肖秉这样“热爱工作”的外地员工屈指可数。
　　下午四点二十多的时候，肖秉和范勇在厂区一角的吸烟亭碰上。俩人是邻居也是酒友，只是肖秉这段时间一直忙着本科自学考试，已经好久没凑一块喝酒了。
　　俩酒友还没聊上几句，肖秉就接到了家里打来的电话，问他明天几点的火车。听着肖秉心虚借口解释又不耐烦应付母亲的电话，年纪快四张了并且已经有两个女儿的中年老大哥在边上偷笑。
　　范勇呵：“干嘛，又催你回去相亲啊？”很是嘲笑抗拒相亲的年轻人。
　　“……还能有什么事？”结束通话的肖秉摇头苦笑叹气。
　　笑话几句以后，范勇这老大哥也不吝人生经验地指点迷津：“……说你小子，完全就是自寻烦恼，我们质量部那小辣椒，不是对你有意思么？直接出手把人拿下带回家，你妈高兴了你也清净了，皆大欢喜是不。”小辣椒，质量部的美女小助理，因为性格比较外向泼辣，得了这么个外号。
　　肖秉正色：“老范你别到处瞎说啊，什么就对我有意思了，小心人家女孩子告你造谣诽谤。”不过他更气愤的是：“再说结婚就能清净？骗鬼去吧你，我可不跟着你个已婚男人跳坑！”
　　范勇鄙视：“你个叼毛有意思没，跟我还装是吧？白瞎喝了我那么多酒！”
　　还是吃人嘴软，肖秉叹气：“有意思没意思的也都没什么意思，谈恋爱多累啊，单身它不香吗？是游戏不好玩还是电视剧不好看，干嘛要想不开……”年轻人嘴上说着开心的事，神色却是苦闷，大概是为刚刚电话里母亲越发强硬的催婚态度而苦恼吧。
　　手指一弹，把烟屁股弹进身前的大铁桶里，范勇呵呵邀请：“这么惆怅啊，晚上不得喝上一杯？”
　　应该是准备借酒消愁了，肖秉收起电话答应得十分爽快，不过又奇怪：“放这么长的假，你竟然不回家看女儿？”范勇是孚南人，孚南和东州也就隔了一个省，坐动车三个多小时就能到。
　　范勇又点起一根烟，眯眼抽一口后解释：“你嫂子今天请了假，一早就回去了，后天带两个小家伙过来这边。”
　　小半年没见女儿了，但老父亲的欣悦期待笑容里似乎也有些头疼的意味。
　　肖秉当即抓住反击机会，哈哈取笑深陷围城的女儿奴。去年暑假的时候范勇就接两个女儿来玩过，他这个肖叔叔还给一个二年级小学生和一个幼儿园大班小朋友买了不少零食玩具。不过虽然是两个贴心小棉袄，但也挺能闹腾的，听她们爸爸说俩姐妹在火车上都能打起来，在家里更是每天大闹天宫让夫妻俩都难以安生。
　　范勇头大又庆幸：“还好学校也只放五天假。”
　　肖秉笑：“两件小棉袄，还是有点热哦？”
　　范勇得意的嘿。
　　还有半个多小时才下班，俩人也不好一直在吸烟亭蹲着。公司的总经理老王没事就喜欢到处闲逛视察，抓到摸鱼的员工虽然不会当面说什么，但转头就给你领导打小报告。一个大老板专干小助理的活，实在恶心。
　　于是抽完第二支烟，这俩人就一路溜去出货全检区仓库了，那里是范勇的小地盘，摸起鱼来更安全。
　　全检区仓库里也只有三个人，两个本地的质检女工坐在货箱上面嗑瓜子聊天，小辣椒则在工作台前核对产品报废单数据，质量部助理的月底日常工作。
　　女孩背对着仓库大门趴在桌上记录，夏日清凉，二十出头的青春窈窕身材对男人蛮有吸引力。
　　范勇撞肖秉的肩膀，挤眉弄眼抬下巴地示意一下目标后，嘻笑着走上前跟专心工作的陈悦娇打招呼，还借花献佛地招呼人家吃瓜子，自然引来自己手下的笑话和白眼，其中一个烫染了头发有几分姿色的女工还用瓜子壳砸他。
　　“谢谢范组长了，我怕上火……”陈悦娇淡笑着摇头婉拒，扭头瞥了眼身后走近的肖秉，完全无视男人客气点头的笑脸，像是看到了个讨嫌的陌生人一样，面无表情的。大概是工作做完了，她立刻收拾好桌上的报表，只和质量部的小领导范组长打了声招呼，就转身目不斜视地离开了。
　　范勇很为朋友被女人甩脸色鸣不平：“靠！你还说没关系没意思，你怎么她了这是，睡了不负责啊？小丫头怎么这么大脾气？”嘴上谴责，脸上却分明是坏笑，看热闹的真实心态暴露无遗。
　　肖秉无奈：“跟你说了别乱讲……”
　　同样看热闹的两女工也怪声怪气地表态，就这小丫头，哪配得上咱们肖工，自以为自己有多靓哦，眼睛都长到头顶去咯，早看不惯她了……
　　“哎，肖秉啊，上次我给你说的那个姑娘，要不要约时间见个面呀？”兴冲冲说这话的是范勇手下的质检班长赵姐，厂里的头号媒婆。
　　赵姐热心介绍过好几个了，肖秉得回忆一下：“……哪个啊？我可没答应过见面啊赵姐。”
　　赵姐哎呀责怪：“就是上个礼拜我给你看照片的那个呀！人家看了你的工作照可是好中意哦，她妈妈也说你长得白白净净一表人才的，还这么能吃苦，年纪轻轻这么踏实勤奋，真的是非常难得哦，都想约着见一面。你别摇头啊，人家家里拆迁户，有钱！分到好几套房！还是独生女呢，长得也端正秀气，虽然就中专卫校毕业吧，但女孩子嘛，读那么多书也没啥用，你们要是聊得来看对眼了结婚，根本不用你出一分钱买车买房的，白赚！”
　　肖秉真是想不明白啊，这是怎么了这是？前两年明明还好好的呀，怎么现在回家整天被父母催婚不说，上班了还要应付同事的热情热心做媒，难道这就是每个单身汉都要经历的二十五岁魔咒吗？
　　肖秉苦笑感谢好意但是再次明言谢绝，让赵姐一阵哎哟哎呀地惋惜，多好的姻缘呐，女财男貌的……
　　范勇切：“有钱，有钱了不起啊？咱们小秉哥是那种为钱弯腰的人吗？庸俗！”
　　肖秉不经夸呀：“老范你也太信任我了，其实如果人家家里有个千八百亿的，我这个……勉为其难也是可以的。”嘿嘿。
　　范勇没好气的笑骂：“你个叼毛，有点出息行不！？”
　　另一个烫染了头发年轻漂亮些的女工也笑：“赵姐你可消停点吧，人家肖工这样的靓仔哪需要你操心对象的事，你看这么晚还没请假回家，明天肯定是准备去丈母娘家过中秋了，是吧，哦？”笑嘻嘻的表情加上肯定的问句语调，根本就是取笑语气。
　　肖秉也呵呵：“行啊，明天就去骆姐家过中秋节了，大过节的，大哥应该不会揍我吧？”骆海莲有一个女儿，不过还在上小学四年级，肖秉这厮简直禽兽啊。
　　不过骆海莲也没生气，和赵姐一起哎哟哟地大呼小叫大惊小怪起来，不得了不得了，明明几年前刚来的时候被调戏一句都要红耳朵红脸的纯情小帅哥，现在竟然还知道还嘴了，真是……两个女人也没说上来真是什么，反正是诸多感慨的模样，有点自家的小猪仔经过多年培养终于学会拱白菜了这样类似的成就感。
　　肖秉被大姐们取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又有些四年前刚刚来这个厂里上班时的腼腆感觉了。
　　范勇却是呸一口瓜子壳吐地上：“纯情个屁哦，这家伙就是闷骚，现在是狐狸尾巴露出来，不装了。”
　　肖秉高声否认：“你别贼喊抓贼啊，我刚来的时候，那可是啥也不懂，连闷骚这个词都没听说过的老实孩子，现在还不是近墨者黑了，都是被你给带坏的。”
　　两女工也是边嗑着瓜子边连连应和起哄，对对对，就是老范你的锅，还我们的纯情小帅哥！
　　这颜值即正义的论调气得范勇直瞪眼笑，差点要拿出领导的派头来统一群众意见了。
　　嗑着瓜子闲聊瞎扯，时间过得飞快。还剩两三分钟到五点下班，肖秉就告辞离开了，回去自己工位收拾收拾。
　　肖秉抄近路穿过一号注塑车间回去，没想到这里热闹得很。车间三号机台上，一架负责从模具舱里抓取货车前保险杠半成品的大型机械臂像是喝了假酒，魔性地在空中舞动摇摆，跳着舞厅Disico，根本停不下来。十几个工服脏兮兮的注塑工远远地看着热闹，脸上事不关己的放松笑容明显很满意这放假前的乐子。
　　肖秉经过机台边上的时候放缓了脚步，还是有些看不过去，走近拍了拍控制屏幕前满头大汗想要复原机器的年轻人：“兄弟，让一让，我来弄吧。”
　　突然的声音，穿一身崭新工程师制服的斯文年轻人吓一跳地回头，看眼神，明显对这个似乎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家伙很没信任感。但终于有一个人肯站出来帮自己，他还是将信将疑地退让到边上一点，扶了扶眼镜嘟囔解释一下：“我，我真没动什么，它突然就抽风一样……”说的是本地白话，肖秉听得懂一点。
　　其实不是什么大问题，一点参数设置错误而已。肖秉把眼镜小伙不小心打开的机台锁定关闭，然后逐个复位数控数据，再调试一下，一两分钟的功夫就搞定了，机械臂从假酒的狂欢中清醒过来，温顺地静止悬立。
　　走咯走咯，看热闹的注塑工们纷纷失望下班，有几个工人走之前还和肖秉打了声招呼。
　　竟然就这么简单？眼镜小伙都目瞪口呆了，不过麻烦解除当然是兴高采烈的，揽住同龄人的肩膀巴拉巴拉一通，又是感谢又是解释，说了好大一堆才想起来自我介绍认识一下同事，一口一个哥，蛮自来熟的，抓着肖秉一定要请他喝饮料。
　　真是失敬了，这小年轻竟然是校招进来的名牌大学学霸，也是凄惨呀，入职还没几天只能打打下手，被摸鱼的老工程师安排在这里收尾也只能老实听命，结果因为一时好奇的操作不当差点闹出乱子。多亏了有肖哥热心出手帮忙，不然等前辈工程师回来，肯定要臭骂他一顿，小张同学说起来真是心有余悸。
　　不过名牌大学生是不是想挽回一点面子，怎么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了：“肖师兄是哪所高校毕业的呀？应该也才毕业一两年吧？”肖秉明明穿的是工人工服，而且还脏兮兮的，都是模具上的防锈油和润滑油留下的污渍。
　　肖师兄呵呵：“我啊，我毕业有七年了，高中毕业。”
　　小张同学愣一下，哈哈：“肖师兄真是幽默……七年，那就是大学毕业三年了？真看不出来……”
　　肖秉笑：“我没上过大学，高中学历。”
　　小张同学一怔，又目光飘忽的哦一声，然后短促地啊哈哈：“……那你，工作挺早的……呵呵……”干笑一下。
　　肖秉点了点头说是:“水就不喝了，我还有点事，先下班了。”
　　小张犹豫的神色比较明显，但还是叫住了肖秉，必须要感谢，今天真的帮了大忙了！自动贩卖机就在那呢，走走走！只是怎么不搂肩膀了？就拉了一下胳膊，但语气气势很足。
　　一瓶饮料也没什么好拉拉扯扯的，肖秉也就没再客气。
　　刷脸买了两瓶矿泉水，小张同学要解释一下：“还在实习期，没多少工资，只能请你喝矿泉水了，不过矿泉水健康，饮料越喝越渴。”
　　肖秉接过水，笑一下：“确实。”
　　两人一起往公司大门走，小张明显酝酿了有一会儿：“……其实吧，那机台我也会操作，我们学校和不少企业都有合作关系，带着我们下大厂车间学习实操过的，学到不少东西。只是你也知道，不同厂家不同型号的机台系统都是有差别的，我之前学的那都是松上、三森的机器，你知道松上和三森还生产精工机械吧？那系统，复杂得多！可操作性也强得多，精密度完全不是正维能比的……”
　　不过这个有必要解释这么多么？肖秉也没开口笑话高材生呀。但肖秉有礼貌的，就嗯嗯呵呵这样啊那难怪的应付着。
　　办公大楼就在大门边上，两人道别，小张说自己的办公位在二楼的制造办公室的什么什么位置，让肖秉有空了去找他玩。
　　肖秉说好。
　　都走到大门口了，肖秉也懒得回车间收拾工位了，反正他这个假期不回家的留守员工，四号还要来厂里值班。不过去车棚骑电动车的路上，肖秉又接到家里的电话，响了十一二秒都不挂断，不会是有什么急事吧？赶紧接起来：“喂，妈，怎么啦？”
　　电话那边是母亲的责怪：“怎么这么久才接呀……我和你爸买了二号的火车票，你到时候来车站接一下我们，二号几点到的？哦，晚上十一点多……念念念就知道念！坐什么动车！？花那五六百块的冤枉钱，省下来做什么不好……”教训肖秉父亲的声音，因为他在边上念叨不如坐动车好了，两个多小时就能到，省得儿子那么晚跑一趟火车站。
　　肖秉为难：“……妈，你们过来干嘛啊，大过节的有必要这么折腾吗？”可不是，七个多小时的火车车程呢，而且不用想，肯定买的是硬座票。
　　母亲很有怨气：“过去干嘛……你也知道过节啊？既然你不回来，只能我们都过去咯，过去陪我可怜的二十六岁还没女朋友的单身儿子过生日哦。”八月十五中秋节，也是肖秉的农历生日。
　　肖秉苦笑，怎么他突然就二十六了……那是虚岁啊，明明二十五岁生日都还没过呢……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就过个生日，没必要这样兴师动众吧？我这四号还要值班，而且我那出租屋也睡不下呀，你们又不舍得住宾馆……”这家伙理由好多的。
　　母亲不演了：“真以为给你过生日啊，多大的人了好意思！我们过去那是有正事的，老肖，你来和儿子说，这么大的事情，一家之主……”
　　“那就我来说吧……”父亲沉稳的声音很快清晰地传过来：“是这样，我和你妈打算给你在东州买套房子，本来打算等你回来和你当面商量的，不过既然你没时间回来，我们也就趁这次放假过去看看……”
　　大脑迅速检索了一下关键词，肖秉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买房子？给我？干嘛呀这是？是不是买完房子下一步就得相亲结婚了？我不要啊，你们别来，知道现在东州的房价多少了吗？均价四万起步！还是特别偏的地方，市中心圈的更夸张！我们家哪有这个闲钱？像我妈说的，这冤枉钱省下来做什么不好？”
　　儿子翅膀硬了呀，竟然还敢拿自己的话来反弹了？电话里母亲的声势瞬间暴涨，恨不得沿着手机信号钻过来揍人：“臭小子你故意气我是吧？！这是冤枉钱吗！现在没有房子谁愿意跟你结婚！啊？！”
　　肖秉小声嘟囔：“那就不结婚呗……”
　　母亲简直正中下怀地啊哈哈：“好啊！不结婚那就去做神父！也算有点贡献，没白养你这么大！”肖秉母亲是新教信徒，家里有人做神父修女那是神召的荣耀象征，神学院还是包吃包住免费就读的呢，唯一一点对华夏传统家庭不太友好的就是神父修女不允许结婚生孩子。
　　肖秉就突然异想天开，妄图用挑拨离间从内部分化“敌人”：“你们可就我一个儿子，我爸他能同意？”
　　但老人家吃过的盐比肖秉吃过的饭还多，怎么可能中这样的雕虫小技。父亲虽然不信教，但依然很沉稳淡定：“如果你真的不想结婚的话，当神父也没什么不好的。”
　　母亲在那边欣慰表扬丈夫的觉悟。
　　肖秉只能使出杀手锏了：“好，就算买房，那至少也要买个七八十平的吧？就算是市中心外的地段，一套房子最少那也要四百万往上了，首付就要至少一百万，我们家哪来这么大一笔钱？”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家里的存款四年前为奶奶洽病花了个精光，现在别说一百万了，二三十万都够呛。
　　父亲拿出一家之主的语气：“不要跟我危言耸听，东州的房价我都和小韦打听过了，你们公司那片的小区也就两三万。至于钱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好好工作就行。”小韦是肖秉的表姐夫，在东州工作了十多年，去年因为孩子和父母的原因，夫妻俩一起回老家工作了。
　　母亲接力做补充：“最重要的是赶紧找个女朋友！叫你相亲你又不肯，自己找又找不到，明明厂里那么多女孩子，工作四年了都还没谈上一个，有什么用……”好嫌弃儿子的。
　　明着问问不出来，肖秉就跟父母搞小孩子耍赖那一套，这事不跟他讲清楚他就辞职不干了，浪迹天涯去，什么房子啊结婚啊，都跟自己没关系，你们别不信啊，反正也不是没有这样做过……有流浪前科的儿子还真把父母给唬住了，虽然嘴上说你敢！打不死你！但还是你一言我一语地把这准备买房的首付来源和盘托出。
　　夫妻俩平时吃住都在各自厂里，省吃俭用抠抠搜搜的这四年也存了小三十万，当初卖县城的房子给肖秉奶奶洽病的钱还剩十万，加上肖秉每年给他们的三万，这就有差不多五十万了，然后他们准备看完房子以后找肖秉大姨再借六十万左右，首付完全能搞定。也不用买太靠近市中心的，最好是距离肖秉上班的地方近一些，在贷款能力范围内尽量买大一点，这两个要求才是首要……
　　听着父母的唠叨，刚刚还抵死不从的肖秉一时语塞了，张了几次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要知道当初父亲宁愿卖了房子给奶奶洽病，也不愿意开口向亲戚朋友借钱，现在却为了给他买房，一开口就要和开服装厂的大姨家借六十万……
　　“老爸老妈，你们这样……我很有压力啊……”肖秉声音简直沉重，突然之间一座大山就这样劈头盖脸地压了上来，从来没想过买房这件事情的他完全措手不及乱了方寸，只能尝试一些没有建设性的缓兵之计：“要不……要不再等几年行不行，根本没必要找大姨借这个钱是吧，而且非要借钱的话，也应该我开口借啊……”
　　“再等几年？再等几年你都三十了！房价都不知道涨成什么样子了！还有压力，就是要你有点压力！不然还整天跟个小孩子一样，二十六七岁的人了！一个人躲那么远过得挺自在开心啊？也不想想我和你爸都五十多了，大半辈子都过去了，脚腕子都埋土里的人了，还有多少抱孙子的时间……”母亲越说越气越说越伤心，根本是恨铁不成钢哀大莫于心死了。虽然早年走了歧路的儿子现在工作稳定，赚钱也不少，每年还会给他们包大红包，但不找女朋友不想结婚就是不孝，给再多钱都没用。
　　脾气不好的妻子说得有些过火了，一家之主赶紧站出来当和事佬：“好了好了，你少说两句，感情上的事情急不来，也要看缘分。总之咱们先把房子买了，你妈说的对，再过几年这房价还得涨，所以还是早点买早装修的好，也免得你到时候要结婚了弄得匆匆忙忙。”还是担心儿子被刺激得一时冲动，又跑去浪迹天涯。
　　肖秉不是当初十八九岁的冲动年纪了，怎么可能再干那种不负责任的蠢事。眼见父母已经打定主意不容违逆，他也只能后退一步，说来了以后再详细商量这事。毕竟买房这么大的事情，要慎重，不能急在一时，不要冲动消费被房产中介给坑了……
　　父亲好笑：“行了，买房这事我比你有经验，你年轻人就操心你年轻人自己的事情吧，赶快找个女朋友才是你的当务之急。”在见缝插针地催婚这件事情上，父母确实是忠实的盟友。
　　母亲还沉浸在伤心的情绪里，都自怨自艾的开始反省自己了：“我真是老糊涂了，还抱孙子呢，儿媳妇现在都还不知道在谁家养着……”
　　肖秉只能一边苦笑，一边听着哄着，不敢不耐烦了。
　　肖秉租住的公寓就在公司附近，骑电动车大概要十分钟，住了有快四年了。刚来厂里上班的时候，他和大多数人一样也是在公司免费宿舍住的，但住了一个月不到就搬了出去。隔音实在太差，每天晚上听公寓里夫妻房情侣房的现场直播，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受不得这刺激。
　　晚上俩酒友在公寓天台上摆烤肉架子，喝的是肖秉买的50度玉冰烧。范勇还奇怪呢，这小子平常都说喝不惯白的，自己带酒来都是直接搬一箱啤酒，看来今天真是想借酒消愁了。
　　范勇这个做大哥的自然是投其所好，嫌肖秉一瓶不够，还拿出了自己68度的藏酒。三斤多白酒配烤五花肉，快两个月没一起喝酒的俩酒友完全是要大醉一场的架势。一个是趁着自己两个小棉袄过来折腾自己以前好好放纵放松一下，另一个则大概是趁着父母来买房逼宫结婚之前的自我麻醉放飞。
　　反正明天都不用上班。
　　从六七点一直喝到晚上十点，折叠桌上杯盘狼藉，只剩下一点花生米和蔬菜。三斤高度白酒下肚，俩人连小板凳也坐不稳当了。不过这两家伙也不是第一次在天台喝大酒了，早在地上铺好了竹席。
　　东州的九月末还是炎炎夏日，晚风习习把酒劲上头的人吹得晕晕乎乎。俩人光着膀子歪歪扭扭地靠着水泥栏杆坐在地上，手上点着烟也不怎么抽，不时说些醉话。也就是那些话题，聊厂里的八卦，指点一番联合国政局大事，偶尔抱怨几句早不知道说过几遍的家长里短……
　　当然更多的是享受醉酒后的放空感觉，看着黑沉沉只能看到一汪朦胧满月的城市夜空发呆。还好俩人酒品都还不错，喝醉了不会上蹿下跳地撒酒疯，不然在这天台还真挺危险的，十七楼呢。
　　又是一轮呆愣的沉默后，肖秉把父母要过来给自己买房子的烦心事说了出来。
　　左边胸口一直到胳膊纹着一条大青龙的范勇气愤了，眼睛瞪得铜铃一样痛斥肖秉这臭小子简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这也算是烦心事，那他希望自己能被烦死。
　　肖秉叹了一口“你不懂”的气，对他们这样的普通人家庭来说，现在买房是什么好事吗？尤其还是在东州这样的一线城市。要知道像他们公司这块比较偏僻的工业区，房价都两三万了！买一套还过得去的婚房，除去从准备的首付里抠下二三十万作为前期装修费，他们家至少要贷款两百万，这两百万贷二十年的话，那么每个月都要还贷一万三四千！他目前每个月七千的工资根本承担不了，肯定还需要父母的帮忙……肖秉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孝：“……难道以后我们全家就为了一套房子活了？然后我爸妈六七十岁了还要工作或者拿养老金帮我还房贷？讲真的，我宁愿把这首付的钱拿去给父母买医疗保险！”又骂了句脏话，大概是对那样的自己感到愤怒吧。
　　这样一说一算，压力好像是挺大的，范勇这时候就不免庆幸自己生的是两个女儿了：“……房子车子以后不用我管，我现在也没别的念想，欠的那些网贷那是有钱也不还的……就尽量为女儿多攒点钱了，以后给她们做嫁妆……不能让我的两个小宝贝被她们以后的老公家给看扁了啊。”快到不惑之年的大男人，喝醉了说起女儿有点恶心肉麻。
　　年轻的时候，范勇也是个爱玩爱浪混过社会的家伙，吃喝嫖赌抽那是样样精通。玩的还不小，网络赌博欠了几十万。不幸中的万幸是没借利滚利还剁手剁脚的高利贷，都是从银行撸的网贷，还不上顶多就把他告上法院挂到失信被执行人名单里限制高消费。所以这家伙别说买房买车了，连高铁都坐不了。去年为了省钱，他坐了十三个小时的火车带女儿来玩，今年就不想受这个罪了，宁愿多花一千多块钱，让老婆坐高铁去接孩子。
　　这些事情，以前喝醉酒了范勇都和肖秉说起过。当然不是吹嘘自己的光荣事迹，主要意在拿自己当反面教材，劝诫肖秉这个还有大好前途的年轻人一个人在社会闯荡，不要因为诱惑太多而走上歪路了。
　　听了范勇对女儿的肉麻，肖秉是不是有感触了：“……我打算回老家工作了，家里那边房价便宜些，还贷压力也轻点。”话里的坚定其实是深思熟虑的，并不是临时起意的感觉，显然下午挂了父母电话以后也想了很多。
　　范勇应该是喝醉了反应迟钝，过了一会儿才哦，然后笑，不是喝醉了的傻笑，是早有所料未卜先知般的那种得意开心的笑：“打算回去做点什么？当工程师还是做生意？都没问你小子了，自考本科应该过了吧？”
　　肖秉艹：“别提了！早知道就不选计算机专业了，他妈的专业课挂科了，就差两分……还做生意呢，我就不是那块料，回老家再找家工厂打工呗，稳定。”
　　范勇更大声的艹：“你个叼毛就想一辈子待在工厂混日子！？那你又自考大专又自考本科的是要干嘛？又学机械自动化又学计算机的是要干嘛？就为了涨耳屎那么大点工资？你他娘的说这话，自己信吗，啊？”虽然肖秉从没和他认真聊过未来打算，但做了四年酒友，几十斤白酒的交情，他对这小年轻有些了解的。
　　说起这个肖秉就后悔啊：“他妈的要是早知道……我自考本科才不会选计算机，要是同样考机械自动化，我今年年底调薪，暴涨他妈五六百的底薪……”他们公司所属的大集团，有涨薪幅度和学历挂钩的政策规定，还有专门为员工提供的学历提升规划。
　　范勇呵一声，这小子避重就轻，他也不再多问了，算是成年人之间的心照不宣吧。摸出一根烟点上深深吸一口到肺里，再长长吐出，眯眼看着烟雾中朦胧的夜空，范勇突然发现：“流星，我艹……”
　　肖秉也看到了，只有模糊满月的黑沉沉的夜空中，一颗小小的明亮星光，拖曳着光焰缓缓从遥远的夜幕划过。
　　肖秉笑：“愣着干嘛？许愿啊。”
　　范勇嗤笑：“许鸡*，小女生才玩这个……”
　　肖秉看着缓缓飞行的流星发了会呆，突然有了感悟：“……人有三急，听说过没？”
　　范勇切：“不就是屎尿屁……”
　　错了，那是旧三急，肖秉要说的新三急是：“……结婚、生娃、养老！”
　　范勇笑得啊哈哈哈，先是断断续续，然后很快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大笑，笑得前俯后仰，顺势就倒在了竹席上四仰八叉，哼哼唧唧眯着眼睛调整舒服的睡姿，舒服的长长叹气：“哎呀～等到了我这个年纪啊，你们这些小年轻就知道了，有些事不是急不急的问题，而是人生在世呐，都必须要有的一个过程知道吧……”都是从二十多岁过来的，中年老大哥拍着啤酒肚肥肉滚滚，脸上是很理解又很感慨的过来人样子。
　　平时没喝惯白酒的肖秉真的喝醉了，酒劲上脑，愣了一会儿神后突然对着地上的范勇破口大骂：“……我艹＊＊了个＊的！去你*的人生在世！谁他妈规定的！？老子就是不结婚！就是不生孩子！能拿老子怎么地！？啊！？拿刀来砍我啊！？砍我啊！！”好凶狠狰狞的，口水都喷出来老远。
　　现在的小年轻不得了了呀，这么横的吗？但胸口大青龙的范勇也不是吃素的，抬起胳膊就是一通指指点点：“……你，你他妈跟谁，跟谁老子呢…信不信老子爬起来……揍得你妈都，都不认识你……”三斤白酒他一个人就喝了两斤多，坐着还好，一躺下来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爬起来揍人呢，话都说不利索。手指头也根本没有准头，指着天台下水管通风口叫骂了半天。
　　肖秉是不是真的怕挨揍，叫嚣完一句好像又冷静下来了，继续新一轮的放空发呆。
　　不过天上那颗流星是怎么回事？飞了这么好一会怎么还在呢？好像还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了，长长的尾焰简直快要超过满月的直径了。
　　“……我靠，好像是往我们这边飞的……”肖秉僵硬的仰着脖子看着夜空，表情发懵，似乎在出神的思考，眼前一幕是不是自己喝醉后产生的幻觉：“老范，你快起来看一下，你看那流星，是不是往我们这边飞了……”
　　范勇已经快要睡着了，哼哼唧唧闭着眼睛，很是烦躁的懒得搭理：“……飞什么飞，飞……睡觉……”
　　肖秉继续呆愣愣地仰头看着天空中越来越大的流星，突然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走前两醉步，张开双臂，对着茫茫夜空扯开喉咙放声大喊：“啊——！！老子的愿望是——一！夜！暴！富！！！”
　　天上的流星仿佛接到了指令，略微调整角度，下坠速度骤然加快……
　　肖秉喊得脑袋缺氧，眼前冒星星，撑着膝盖喘了几口粗气，正要抬头看看流星掉哪去了，眼前突然间一片莫名的炫白，然后就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