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

　　漫长的黑暗过后，张明终于在一张肮脏的旧床上醒了过来。透过狭小浑浊的玻璃窗，稀稀拉拉的夕阳将逼仄的房间染成了一片桔红色。
　　这是一个过于狭窄破旧的房间，满是灰尘和污渍的四面墙壁之间除了一张简陋的书桌和床铺外再没有别的东西。
　　张明恍惚地扫视了一圈四周，用力地摇了摇自己因为睡眠不足而昏昏沉沉的脑袋，但还是没能想起来这个看上去有些熟悉的地方是哪里，而自己又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
　　如果没记错的话，昨晚自己应该在公司通宵加班才对……张明随手掀开了搭在自己身上，破旧的几乎不能被称为被子的那截布条，努力地从脑海里搜寻着残存的记忆碎片。
　　作为当今世界最大游戏公司G的一名程序员，通宵加班对张明来说简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已然成为了生活中日常的组成部分。两年前刚入职的时候，熬夜工作的频率对彼时刚刚本科毕业的张明来说还算能够忍受，但自从进入了某个项目组之后，一切就都改变了。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坐在夕阳里了啊……张明的思绪被忽然偏移到了脸上的橘色光芒所打断，明明是此生从未来过的地方，在这样温暖的暮色里却显得如此熟悉。
　　在这样的光芒里，张明感到自己的头脑逐渐变得清晰起来，那个曾让他用短短两年的工作和学习就赶上了世界上最顶级计算机工程师的精密机器重新转动了起来，知识、记忆、逻辑，伴随着一股隐隐约约的剧痛，一并回归到了张明的身体之中。
　　疼痛，如闪电一般的剧烈的疼痛在刹那间从左胸的心脏处爆发开来，迅速地向四肢百骸流淌。几乎在一瞬间，张明向前倾倒了下去，跪在了破旧的小床之上。
　　昨晚……在令人窒息的剧烈疼痛之中，张明的瞳孔逐渐扩散，但比起近在咫尺的死亡，让此刻的他更加感到恐惧的是，这种无法呼吸、如同被人狠狠攥住心脏的感受对他而言毫不陌生。
　　昨晚的他，就已经死去了！
　　如同碎片一般散落在脑海里的记忆慢慢地拼凑起来，严丝合缝地把一幕幕令人绝望、无可辩驳的事实展现在了张明的眼前：
　　午歇时，陷入沉睡而无法被同事唤醒的自己。
　　晚餐时，因颤抖而无法拿住筷子的手。
　　深夜里，空白大脑前难以聚焦目光的双眼。
　　以及凌晨时分，那如闪电般侵袭心脏的可怖痛苦。
　　他与无数死亡的信号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奔向了自己的结局。
　　如果早有警惕，如果自己有选择的话……张明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不再挣扎，因痛苦而蜷缩弯曲的身体慢慢地伸直了。此刻，他已然明白这房间里难以言喻的即视感的出处。
　　这是所有人的终点，痛苦之后，永恒之前的短暂落脚处。
　　窗外的夕阳仿佛刻度一般，忽然向床脚偏移了一分，光芒离开了那一度橘色的躯体，照向了灰尘斑驳的墙角。而灰暗的人影僵硬在了肮脏狭小的卧榻之上，失去了所有气息和动静。
　　无名的时钟响起，夕阳再度诡异的向同一个方向偏移了一分——此刻窗外的天空如同一个老式的石英钟，任由细长的橘色钟摆划过刻度，指示死者的时间。
　　在某个古老国度的怪异神话里，白日死去的死者将在夜晚以另一个姿态复活，他们烧毁太阳身下的战车，借着燃烧的大火点燃自己仅有的灵魂，然后在黑夜里永生。
　　在夕阳彻底沉入天空的那一刻，怪异的钟声再次响了起来。一瞬间，那橘色的天空失去了它所有的光亮，而窗外老旧的一栋栋居民楼内，每一个灰暗的窗口都骤然亮起了光芒。
　　那是黄色的温暖灯光，明亮的不似任何一盏这世上的灯，倒像是从那沉没的夕阳里所偷出的余火。
　　沉寂许久的逼仄房间里，橘色光芒同样充斥了整个房间。除了书桌和床铺外没有任何家具的朴素房间之中凭空多出了一团发光的温暖球体，沁人心脾的柔和光亮慢慢地渗入了房间中的每一个角落。
　　无边的静寂里，灰暗的瘦弱躯体仿佛颤抖了一下。
　　颤抖越来越甚，本无生命的躯壳仿佛被疯狂的科学怪人施加了电击一般剧烈地抽搐起来，温暖的橘色光芒仿佛感受到了这幅奇异的景象，越发强烈地流动起来，源源不断地涌入床上的怪异肢体。
　　“铛————”不知过去了多久，那亘古的钟声又一次沉闷地回荡起来。仿佛收到了命令一般，所有窗口的橘色灯光在一瞬间暗了下去，接着缓缓地消逝在了黑夜之中。
　　面对这样一个漆黑而无声的城市，诗人大概会悲叹：城市在黑夜中死去了！但他若能看穿那漆黑夜幕下所掩藏的一切，想必会在之后再一次惊讶地呼喊到：
　　它只是睡着了。
　　某种东西，在沉睡的城市体内，苏醒了。
　　低低的呻吟声从千百个无声的漆黑窗口之中流出，某个一度逼仄而死寂的肮脏房间里，长眠的躯体再一次地苏醒了过来。
　　而在窗外，在那无边漆黑夜幕之下的某一处，一个已然与夜色融为一体，看不真切的模糊人影正驻足于一间高高的屋顶之上。钟声的余韵已是在夜色里全然散失，而人影却依旧凝固在原地，只是静静地看向天穹之下每一个蠕动着黑暗的窗口。
　　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从人影的口中淡淡地吐出，似乎带着一些如释重负的坦然，又似乎带着一丝愧疚和期待。良久，那人影终于收回了自己在黑夜里守望的目光，转身离去了。随着他的脚步，那驻足之处的黑暗依稀波动了些微，又很快地平静了下来。
　　城市再次安详地进入了它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