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陈识躺在草地上，眼前，是太阳晕开的模糊的圈。
　　他慵懒的抬手，五指张开，逆着光的手心橘的通透。
　　彼时盛夏，热意灼人，陈识打了个哈气，颇有些自得的眯上眼睛。距离毕业典礼还有2个小时，趁着大家聚在教室恭贺祝福的时候，诺大的操场就成了一处无人打扰的休憩地。
　　“你果然在这里。”异常让人烦躁的声音兀地响起。
　　陈识淡定的捂上耳朵，蜷缩着转换成侧躺的姿势。
　　”又一个人翘掉集体活动。”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陈识继续掩耳盗铃，选择无视。
　　“喂，我说。”声音穿过手缝挤进陈识的耳朵，短暂的停顿，陈识能感受到手背上的轻柔的呼气，那张狡黠的脸生动的浮现在脑海里“你不会，还在闹别扭吧？”
　　“谁还在闹别扭！”陈识就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我怎么会闹别扭！”他彭的一声弹起来，局促间，他从女孩的眉眼里看到点溢于言表的喜悦。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哪件事？”
　　“不是上次他们起哄我和你……那件事……”陈识逐渐没了底气。
　　“其他的”女孩补充“那件事我都不介意。”
　　“那就是那个。”陈识继续思索着“上次把我忘了这事。”
　　“嗯嗯，我记得那次，你一个人在街头游荡了半天，有点可怜。”
　　”有……点，你这家伙，刚才笑了吧？“
　　”没有。”轻轻呼气整理了一下情绪，女孩的脸恢复到了喜怒不形于色的状态“我觉得那件事大概不全是他们的错。”
　　“抗议！”
　　“无效！”女孩哼了一声“那件事也是，这件事也是，每一件事都记得这么清楚，还说没有闹别扭。”
　　“大概……就是没有！”陈识坚定不移的狡辩，“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净嘴硬。”女孩微乎其微的嘀咕一声“那你现在和我回去！”
　　“安苒，你就是来抓我的。”陈识咋咋呼呼”失策了失策！”
　　“你回不回去”安苒的眉头跳了跳，“幼稚！”
　　“坚决不！”陈识下意识后退一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定点定时刷新……”女孩回答”讲道理也不算是找。“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无论是刮风下雨，只要来到这里，总能找到陈识，这已经是2组学生们的集体共识了。
　　“那我要换地点！”陈识一本正经的思考可行的地点“选一个你抓不到的地方。”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安苒面无表情的补刀“还有上上次，上上上次。”
　　“这次不一样，你们以后休想再找到我！”
　　“别岔开话题，”安苒扬起纤细的手腕，那块崭新的表上指针轻巧的跃动着“还有1个小时，别怪我动手。”
　　“好啊，安苒，动手试试！”陈识跃跃欲试，随后被安小姐轻而易举的撂倒在地“你来真的啊？”陈识控诉。
　　“装什么装。”无视装模做样趴在地上的陈识，安苒轻轻的踹了陈识一脚，“别装了，啊识。”
　　“我是真的疼。”陈识佯装捂住脚斩钉截铁的补充“绝对不是装的。”
　　陈识学着虾米蜷在草地上，可实际上安苒知道以陈识的皮糙肉厚，别说是轻轻撂倒，就算是当成沙包追着揍也不会有事，陈识一米7的身高，作为男生不算高，并且由于身形纤细的缘故，显得娇小，因此就算在女生里也不会显得格格不入。
　　“好了，啊识。”安苒慢慢的蹲下，她拢了拢裙子，发丝轻轻摇曳着“不要撒娇了。”
　　”没有撒娇！”
　　“这就是撒娇。”安苒肯定“成熟的大人可不会这样在草地上滚来滚去，看起来就像是……”就像是一只猫。
　　“我当然是成熟的大人了”陈识哗的一声坐直“听好了，我就是整个城中私立最成熟的大人。”
　　“哪怕是个乳臭未干的傻学生？”
　　“学生也能是成熟的大人吧！”
　　“哪怕装模作样在草地上滚半天？”
　　“啰……啰嗦，狡诈也是大人的一部分！”
　　“狡猾的大人可不会被轻易的识破哦！”安苒捂住嘴巴低低的笑，眉眼弯弯的“你自己承认了。“
　　”没有。”
　　“勇于认错也是大人的一部分，真是的，我说的话你为什么不听啊。”为所欲为的，简直就是一只蠢猫，嗯，大蠢猫。
　　安苒注视着陈识，陈识那张好看的脸正愤懑的低着，黑色的过肩中短发有些许凌乱，蹭上了几根绿色的草屑，下意识的，安苒的手就伸了过去。
　　“干嘛？”陈识恶狠狠的抬头，然后下意识的缩了缩脑袋。
　　”有几根草屑。“安苒习以为常，熟练的顺了顺陈识的脑袋，她摊开手掌展示那几根零碎的草屑“诺，这儿。”
　　”不过就是几根草屑。”陈识下意识的嘴硬，“别随便凑上来。”
　　“害羞了？”轻轻捻起一根慢慢悠悠的放在陈识的头上“那？请便？”
　　“别随便再放上来啊！”陈识甩了甩脑袋“没了吗？”
　　”你猜？“
　　”快说！“
　　”那么说不说呢？“安苒撑着脸“和我回去我就告诉你。”
　　”威胁？”
　　“这是狡猾的大人哦，啊识。”安苒笑意盈盈“这下子我就是比陈识更加成熟的大人了呢。”
　　安苒知道的，陈识对于成熟大人的执着，简直就像是铭刻进灵魂里的本能。
　　“我可不会任人宰割！”摇头晃脑下，草屑滑落下来“你看，解决了。”陈识炫耀的捧起草屑。
　　“没关系，我可不指望这样你就会乖乖回去呢。”安苒说“还有半个小时，对吧？”
　　“你想怎么做？”
　　“嗯……让我想想……”安苒歪了歪脑袋，“如果是朋友邀请你的话？”
　　“我拒绝。”
　　“我可是真心的。”
　　“哪有朋友会逼迫朋友做不喜欢的事情啊？”陈识掰着手指头数“上次你可是亲自放任我流落街头半天”
　　“这不还是在闹别扭吗。”安苒捏了捏蹲的发麻的膝盖“又爱闹别扭又喜欢撒娇，嗯，是个坏孩子。”
　　“是大人！”陈识纠正。
　　“在意自己是不是成熟的大人可是永远也变不成大人的。”
　　不知道是第几百次回归这样的对话，但尽管如此，安苒依旧从心底感到开心，”笨家伙，连朋友都不珍惜就已经是大人失格了。“
　　“失格的是你吧！”
　　“最后可是我找到你的。”安苒说“那时候你就孤零零的，就像是被遗弃的猫。”
　　“像猫什么的。”
　　“是家猫哦。”安苒回忆，那天下着大雨，雨点撞击在地面上弥漫起一层水雾，湍急的水声掩埋了一切的喧嚣与人气，空气中只有翻腾起的泥土和灰的味道，仔细再一回想，猛的似乎就连某刻雨水连延的不规则的姿态也生动的浮现出来了，那时候记忆里的陈识就呆呆地抱着膝盖倚在墙边上，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淌下来，宛若尊不通人情的雕塑。
　　“那时我尝试着从宠物店开始找”安苒说“后来又找遍了各式各样的街道。“
　　陈识的消失是没有预兆的，就像是突然间被世界斩断了联系，就连维持着的人与人的关系也变得淡薄，就连安苒都在某一刻，差一点遗忘了陈识的存在。
　　”那你是怎么找的我的？“
　　”那么显眼的在街头墙边坐着，当然能找到啦。”安苒撑着伞一路找，弥漫的水气肆无忌惮的升腾着，细密的雨墙模糊了她的视线，但是尽管如此在某个瞬间，她还是看见了一道蜷曲着的身影，有些娇小，看起来无依无靠，老实说当时雨太大了，她打着一把朴素的黑伞，一半黑一半水气的视野里，一闪而过的人影脆弱的如同虚幻的泡影，然后她毫不犹豫的甩开手中的伞，像疯了一样冲了过去。
　　“真像笨蛋一样。”陈识说，“还好你找到我了。”
　　“我才不想被你说笨蛋呢！”少女浅笑着戳了戳少年的脸颊，陈识想起第一次见到安苒时的样子，但记忆里少女干巴巴的五官已经柔美的舒展开来，笑起来就像是一朵绮丽的花，精致而且烂漫“毕竟我一定会找到你的。”少女郑重的承诺，一如六年前。
　　”嗯。”陈识微不可闻的应了一声，那天下雨的光景就如同诅咒，但是尽管如此，在那时他微蜷着漠视着世界的时候，视线里跌跌撞撞的闯进来少女的样子，全身都不体面的湿透了，发丝随意的粘在脸上，只有表情始终都在微笑，就像是久别重逢一位老朋友。
　　“我输了我输了。”陈识摆了摆手瘫坐在地上，他仰头望天”原来不全是痛苦的回忆啊。“毕业典礼已经开始了呢，啊识。“安苒索性侧躺在陈识的边上”其实刚才是骗你的。”
　　“哪个部分？”陈识问，夏日天空是碧蓝的，天空上悬挂着金色的太阳。
　　“30分钟”安苒柔和地看着陈识“其实那时候已经不剩30分钟了。”
　　“我知道。”
　　“你又没有手表。”
　　“你不是想要我回去吗？”陈识问。
　　“想啊。”安苒回答“这是最后的毕业典礼呢。”
　　“那为什么连自己也错过了呢。”
　　“我也没有手表？”
　　“…………”
　　“骗你的，我只是想要和你多说一会儿话。”
　　“都是些无聊的话真是对不起。”
　　“确实呢，明明平时也说。“安苒不紧不慢的说”净喜欢撒娇和闹别扭。”
　　“我有能成为一个成熟的大人吗？”
　　“能做出痛苦的选择，你已经成为成熟的大人了呢。”
　　“你这样说，真的是太狡猾了。”
　　“因为在我的心里，大概啊识永远都是像这样蠢蠢的，有些寂寞吧。”
　　“原来你都知道了。”
　　“毕竟我认识的啊识是个别扭的人。”
　　”是……吗……“
　　”就比如说明明很想参加毕业典礼，想到明明来了，但又别扭的一个人躺在这里。”
　　“很明显吗？”
　　“不。”安苒摇摇头，她把头枕在自己的手背上，侧过头看陈识”在你自己精心塑造的舞台里，你的演技已经登峰造极了。“
　　“哪怕没什么人看？”陈识低低的说。“明明大家都会忘记我，明明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事到如今，还是后悔了吗？”
　　“我不知道，也许是吧。”
　　“真不可思议。”安苒怔怔的问“你在哭？”
　　“我不会哭。”
　　“也对，你从来不哭的。“安苒咬牙切齿的威胁”可不准哭了，那样我会嫉妒的。”
　　“我可不管你。”
　　“不要小瞧女人的嫉妒啊，就像养的猫被抢走，很严重的。”
　　“猫被抢走是什么感觉？”陈识琢磨了一下发问。
　　“谁知道呢，毕竟我也没有猫被抢走过，如果有的话，大概会很心痛吧。”安苒闭上眼睛想象，陈识的脸上那张不安的面孔明明被阳光照得炫目，尽管如此，眼角偶尔也能看见点晶莹的虹色，或许就连本人都没有察觉到眼泪的存在。
　　“啊识。“安苒出声。
　　“嗯。”
　　“我又骗了你。”
　　“我知道。”
　　“其实毕业典礼现在也许刚要开始。”
　　“好慢啊，两个小时这么长吗？”
　　“远比你想的长。”
　　“尽管不无聊。”陈识像是下定了决心“但现在你该走了。”
　　“我想在这里等你。”
　　“你会受伤的。”陈识很坚决“剩下的就是我的事情了。”
　　“我会最低限度的保护自己的，但至少。”安苒顿了一下“你至少能在尘埃落定后第一时间看到我。”
　　“…………”
　　“我说过了，我会找到你的，不是吗？”安苒站起身子拍了拍衣服，朴素的格子裙摆优雅的摆动着，她轻轻的把一缕发丝梳过耳后然后向陈识递过右手“握住她。”女孩轻轻的说，粉红色娇嫩的嘴唇翕动着，就像在勾勒某个美好的臆想，“开始了。”
　　宁静的蓝天毫无征兆的笼罩上一层淡紫色的天光，金色太阳的光晕被折射成斑驳的虹，未等陈识做出思考，他就已经先一步握住了安苒的手。
　　“魔女。”陈识呢喃，身体像被某种微妙的力气托举着，他的视野不断向上攀升，直至能看见少女的眼睛。“明明没多大力气啊。”似乎是印证了陈识的猜测，他的手臂稍一使力，女孩就轻轻跌进了陈识的怀里，就像是怀里掠进了一阵风。
　　“不要使力。”安苒说，她的脸颊有些红“算了。”她半推半就的踮起脚尖，手臂环住陈识“庆典已经开幕了。”
　　看啊，天色越暗，遥不可及的天穹孕育着让人惊悸的恐惧，那里有噩梦在潜伏着，翻涌着，慢慢将整个世界拖进堕落的深渊。
　　“真美。”陈识说，空气中蓄足了些水气，明明没有云，看着就像是要下雨了，“和那天一样。”
　　“那就去吧。”安苒轻轻推开陈识，无所谓的后退一步，她试图从陈识的眼睛里看淡些执意的疯狂，但是那里似乎已经糅杂成了一团纯粹的黑色。“去吧。”到道别的时候，她只能装作无所谓的摆摆手。
　　就像玻璃器皿一样，天空终于不堪重负的碎裂，狞狰的裂缝不断蔓延，几欲坠落，从那片漆黑的缝隙里，有深紫色的荧光闪烁，陈识就静静的站在原地，眺望着安苒轻轻跑开到草场的一角。
　　“来了。”几乎是伴随着陈识的历喝，雷声骤响，空气中的电荷碰撞着形成紫色的电芒，短暂的黑暗被太阳般强烈的电弧划开，随着爆鸣声，一道裂痕迅速的生长，树干般粗壮的根系笔直的从天空扎根至大地，而裂痕的尽头，陈识的正前方，一扇不详的门户慢慢的展开。
　　我该去吗？陈识扭过头看安苒，但安苒只是站着，她的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披着蓝色的纱巾，虔诚而又挺拔。“去吧”，空气中有声音在不断鼓动着。
　　陈识毫不犹豫的转身走进洞开的门户中，他的身形就像是融化了一样，眼前的景色不断地破碎，交融，混合，直到他切实的感受到自己立足在坚实的地面上时，抬眼的风景已经交织成一片耸立在冰原上的高塔。
　　这是一片灰白的塔，而陈识正站在某座白塔的顶层，眺望连阙的塔群，塔身上皆布满了破败腐朽的痕迹，龟裂的缝隙里只有灰白的空洞和逸散的白雾被风卷着向上飘散再洒落下来，他简单的环视了塔顶一圈，并未找到离开塔顶的阶梯和通向其他塔顶的通道，也就是说，他一个人被困在了某座塔的顶部，而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的唯一解则是纵身跃下。
　　诡异的念头就像郁结的线头，逐渐团在一起，陈识正是这样的人，他会在心里的念头迅速发展壮大的时候对自己诚实的质询，我该跳吗？然后再打心底里对自己的提问做出回应，他说，跳吧，于是连一丝恐惧和犹豫都没有，他的身体率先奔跑了起来，距离越来越近，越是接近边缘，白灰流水一样汩汩的顺着他的身体向上逃逸，然后是天旋地转的光景，无法望到头的塔底，和失去重心坠落的身体。
　　这时候我该想什么呢？还是什么都不想，陈识只能机械的思考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简直就像是回到了那时候，一个人呆坐在雨水里，整个世界在拖着他下坠，除此之外，是空无一物的静籁，还有即将到来的终结的喜悦。
　　茫茫的白色，越往下就连塔的形状都模糊不清，在漫长的下落后，白灰不断的上浮，世界逐渐由白向黑色转变，整个世界如同翻转过来了，在那个世界的核心中间，有着一条蓝色的纱巾。
　　那是安苒戴着的头巾，尽管远望过安苒带着头纱的样子，并不是单纯的通过形状，而是单纯的惊鸿一瞥间窥见的色彩，那种圣洁的蓝色和少女很是匹配，远观上去就像是一幅带着些宗教意味的画作，那种立体的蓝色，一笔一笔画笔勾勒的笔触正类似于纱巾的质感，恍惚间，他伸手触向蓝纱，轻轻一抓，那条纱巾就被他攥进掌心里，原来如此，是“心想事成”啊，空间再次置换，白灰逆涌，世界颠倒，一股巨力推着他向下，疯狂地掠过白色的世界，等到白塔的塔顶已经消失不见，他重重的跌落在了天空上。
　　有多高呢？几千米了吧？那么后悔吗？他回答自己，绝不，伴随着全身的骨头断裂的声响，每个关节夸张的反曲着，在某一瞬间，他清晰地从耳朵里的轰鸣中听见了玻璃吱呀作响的声音，然后伴随着天空应声碎裂，他再次无情的下坠。
　　连通着未知的天空的是原本那片宽阔的草场，以下落的姿势回到这片草场，紧接着他全身的每一寸肌肤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悲鸣，坠落的旅途抵达了最后的终点，在陈识意识模糊的时候，远处似乎有歌声飘了过来，啊，是毕业典礼啊，他想，意识的最后，好像他正只身淌过了一片金色的河，河的后面是一片平静的草场，草场上挂着金色的太阳。
　　新人作者，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