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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轮到内阁的人发问。
只见袁崇严不紧不慢地问道：“这文也通了，武也调了，连自己做的科技器物也展示了，那我就考点不一样的。华帝烜，你看这云，本就是水变的，可是却飘在水之上，而那水却只能装进瓶子里。这是什么道理？”
“在青天的云和在瓶中的水本是一物，而云却飘在天上，水却呆在瓶中，端赖不过是人们不同眼界下的不同形态。同一类的事物，处在不同的位置上，就会有不一样的行为作风。故此，事物什么样的形态，就决定了什么位置，一切自有他们的归宿、来源和本性，各归其所，各谋其位，各司其职。如果硬将不同层次的事搅在一起，或用世俗功利要求，必然会导致混乱和失望的。诸般事物皆以平常心态对待，各安本位，则妄想散去，当下即得圆满。”
“哦，那按你这么说来，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云可以在青天，水却只配在瓶子里。云是云水是水，神是神人是人。统治阶级眼中被统治阶级永远都只能是蝼蚁或奴隶。由是以为老子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同出一辙，也是这个道理？”
苏哲景闻言，神色比先前穆心怀抢人时还要紧张，心里的感觉就像用十五只吊桶从井里提水，七个上来，八个下去，往来不定，非常不安，仿佛像是有个灾难一直悬在头顶，摇来晃去，随时都有可能砸到自己的头上。
袁崇严这番话里藏着多少天道玄机，又含着多少深意奥妙！连苏哲景都替华帝烜捏一把冷汗。
好一个“云在青天水在瓶”！好一个“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好一个偷换概念，借题发挥！
“云在青天水在瓶”出自唐朝李翱的《赠药山高僧惟俨》。本是禅宗语录，最忌牵强附会，但也讲究见性开悟。
按华帝烜的理解，云水相合之物，本是性命相通却各显其态，故此暗示万物各有各的去处，应当各安本位，以平常心态对待，则当下圆满，也是没错的。
可袁崇严偏偏以此偷换概念、借题发挥，顺着华帝烜的回答将云水分离，划以界限，再扭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概念强行附议。明摆着是给华帝烜挖坑等着他跳。
轻飘飘的话语说出的竟是金戈之声，漂浮的杀伐之气霎时间在含元殿上空回荡不散。
华帝烜听完袁崇严的话，再结合苏哲景此前给自己的提点，大概已经摸清了这个问题的路数，开口自信地答道：“老子以为，天地并不仁慈，只把万物当作没有生命的贡品，任其自作自化、自生自灭。然天地本就是无爱无憎、无欲无求。给予万物繁华并不是因为天地喜爱于他们，使万物萧条也并不是因为憎恨于他们。既是如此，那何来的不仁慈？同理，圣人也并非不仁慈，他是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没有差别，没有层次，不存在任何的偏心，故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是以为此谓自然、本真、淳朴之情。祭拜天地之时，刍狗的使命便是祭品；祭祀完毕之时，刍狗的使命也随之结束了。故此，云在青天水在瓶，云的使命就是在天上遮光布雨；水的使命就是在瓶里饮用浇花。人也是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在社会中充当着不同的角色，有的人是云，有的人是水，所做的事不同而已。事物都有自己的规律，万物有枯荣，天地有运转。正因为天地，圣人公平正义，才能将万事万物都一视同仁，平等对待，也因此使得云水各安其命，各司其职。故此，上位者若想仁便需不仁，仁是大仁大德，不仁是公平正义。不存在所谓的统治阶级眼中被统治阶级永远都只能是蝼蚁或奴隶一说。”
华帝烜的回答无异于是打太极——任他巨力来打我，牵动四两拨千斤。当真是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你不就是想挖个坑让我跳吗？我偏不如你意。
袁崇严没想到自己挖的坑，华帝烜不但没跳，还能有如此深刻，透彻的见解。不禁露出了既有些惊诧，又有些佩服的神情，心中暗想：他苏哲景是捡了一个宝啊！一个凤毛麟角、稀世珍宝啊！
尔后，内阁其他几位相继问了华帝烜一些问题，苏哲景也一并象征性地问了问。
截至目前为止只有拓拔渊一人还尚未提问。大家都默契地望向拓拔渊，等待他的问话。
拓拔渊目光迥然，笼罩着整个含元殿，向坐在两侧的官员一一扫视过去，“司膳房问朕今日如何备膳。朕曰欲品三套鸭，可三套鸭油腻不利朕体，愿备一醋溜素黄鱼以滋朕躬，但朕不喜食鱼。是以你以为，朕该当如何取舍呢？”
华帝烜：“可改用皮蛋瘦肉粥。”
拓拔渊：“何也？”
华帝烜：“一件爱而不得，一件得而不爱，为何不选择一个既能得到又喜爱的东西。”
拓拔渊：“何意？”
华帝烜：“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太极阴阳，阳则阴之，阴则阳之，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阴极阳动，物极必反。故《道德经》有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世间万物对立而统一，并非所有的问题都只有一个答案，也并非所有的事情都只有黑白两面。真实的世界不是简单的是非曲直，棱角分明。抹黑的未必真的就黑，粉白的未必真的就白。既然三套鸭和醋溜素黄鱼都不合需求，那不如另起炉灶，重新选一个。之所以陛下难以抉择，无非是思维定式作怪罢了。故《吕氏春秋》有云：东面望者不见西墙，南乡视者不睹北方，意有所在也。不同方位的人往往局限于自己狭小的一隅，从而停留在孤立的格局之中，进而造成认识上的片面性。当我们将目光聚焦在习惯性的角度，看到的便是常规界定的视野范围。倘若我们能冲破禁锢，开辟蹊径，便打破了思维的墙，如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以为，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同样的道理，在古人长江黄河论中也是如此。长江水清，可灌溉两岸之田；黄河水浊，亦能灌溉两岸之田。不可因水清而偏用，不可因水浊而偏废。海瑞，纪晓岚清廉正直，要用；严嵩，和珅贪污腐败也要用。不因清官而偏爱，不因贪官而弃用。用人见其才，唯才是举；用策见其效，效卓而行，故此而已。是以，真正的发现之旅，不在于找寻新天地，而在于拥有新的眼光。尊重差异，允许不同观点，则每个人看到的世界不一样。”
华帝烜此番回答，由浅入深，由表及里。从事物的取舍出发，层层递进，以打破常规思维定式为头，牵出治国理政的道理。偏僻入里，入木三分，实在回答得精妙绝伦，无话可说。
拓拔渊点了额点头，深表满意。
自此华帝烜的殿试就算完成了一半。他以巧妙的回答交上了让苏哲景和拓拔渊都心满意足的殿试答卷。由此可见，获封“今科状元”是铁板钉钉的事。
然则风云未定，纷争不停。接下来就是在座的各位当权者之间的棋盘博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