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天快亮了，旅馆外的天空一抹云也没有。昨夜下的雪虽些许融化，但依旧散布在树荫以及石阶的角落。灰突突的积雪看起来远没有远处看到的那么洁白美丽。
　　小回一大早就跑到蚕的房间，把他从睡梦中拉出来。蚕觉得有些尴尬，一面穿上衣服一面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真是遗憾。”
　　皮尔今天穿着淡淡的茶褐色衣服坐在沙发上，仔细地理着领口一边嘟哝。
　　“就是那里，那块海滩。”
　　蚕透过窗户指着远处一片沙滩，昨晚留下的残雪依稀可见。
　　会释然的，如果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下去，什么都会释然的。家庭、学校、家乡、懊悔、杰作、羞耻心、自我意识，还有友情、恋爱和花朵，一切都会随波逐流释然的，当蚕站在海滩边，当脚踩着夹杂着雪的沙子笑了笑，脸上似乎已经是释然的模样。
　　这样天真的主人公怎么样，大家会厌恶这种人吗？
　　沙滩上，有一家冷饮店开在那里，店门前布置的桌椅坐着一对情侣，三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气氛，因为距离很近很近，说不定这样一直向远处眺望还会遭到白眼也说不定。
　　皮尔突然碰了碰蚕的肩膀小声说：“看，那边走过去的一定是位美女吧。”
　　那个女人撑着已经过季的白色遮阳伞缓缓地走远。只不过没有看见脸，所以并不知道样貌如何。
　　“要冲她大喊让她回头吗？”皮尔的思想似乎又活络了起来。手扶着窗沿，把头朝蚕的脸凑了凑，似乎只要获得蚕的首肯，他就能立马冲出去似的。
　　“好了！好了！”小回一脸严肃的样子排了排皮尔的肩膀。
　　白色的遮阳伞停了下来，女人拿起电话和什么人交谈了起来，随着谈话的进行，缓缓的转过身来，随后迅速回头离开了。
　　皮尔感到无与伦比的苦恼，那个女人并不是什么妙龄少女，而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妇人。这让他陷入了困窘的境地。
　　“真是厉害啊，这样年纪还能活得这样美丽大方，要是我准躲在什么地方唉声叹气呢。”小回耸耸肩，“没准正是她感受到了远处的视线才回头以自信的姿态来回击你们两个臭笨蛋。看起来真是优雅又可爱的阿姨啊。”
　　皮尔不由得苦笑，正好与蚕那充满阴郁的眼神撞个正着，三个人在温煦的海风中远远望着白色遮阳伞的远离。
　　最后的一个晚上，三个人都有些心浮气躁，围坐在蚕的房间一起打扑克。
　　正当她还在不停歇地叙说她初入社会的种种不平，随着夜越来越深，皮尔说要泡个澡睡觉离开了蚕的房间，蚕渐渐又恢复寡言的模样，背对着小回坐着的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一边陷入了沉思。直到小回说起自己的眼角有道小小的疤痕.....
　　“那是我小的时候.....”她摘下眼镜，用湛蓝色的眼眸注视着背对着她的蚕，似乎想若无其事地把话说下去，但是话从嘴里一说出来就似乎失去了本来的意义。“似乎是我爸妈因为琐事吵架时碰碎了放在桌子上的玻璃瓶，正好立在桌子旁边的我就遭了殃。本来只是一道细细的口子，本以为会愈合，但随着上小学初中，这个疤痕变得越来越大，只有带上眼镜，用眼镜腿的部分和头发才刚好遮住那么长长的一条。”说着不禁用手摸了摸靠太阳穴附近淡粉色的疤痕笑了笑，“还是戴着眼镜好，这样就可以完美地遮住。”
　　“好吧，赶快休息吧，明天早上还有一堆事情呢。”小回徐徐退到房门外，轻轻地把门关上。
　　蚕装作一副不知道人走了的模样，心中似乎沉思着什么，却始终没有立刻采取什么行动来。听着窗外海浪和水鸟的声音，这几天的在外的旅行生活沉浸在自尊心和友人亲密的关系中，无论蚕有多少不为人所知道的悲哀的过去，那都是蚕自己的事情。只要蚕将执着于把这些事情整理清楚的小家子气一股脑抛开，他就能正常的生活下去。就像是那天正午，从三楼纵身一跃那样，坐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将衣领整理好。至少看起来不坏，不是吗？我们每天都是过着这样相似的生活。倘若你不能理解，那你一定不是充满人情味的伙伴。
　　蚕实在是承受不住翻涌的思潮倒头睡了下去。
　　拂晓之时，两个人都起得很早，今天蚕一行人就要返程了。这是这个故事的最后一个早晨。
　　小回邀请蚕去后山散步。
　　“这个时间的风景确实不错。”蚕穿着短袖，小回则是连衣裙，两个人踩着旅馆的拖鞋一起来到旅馆后面的小路。
　　旅馆的背面，笔直地耸立着暗红色沉积的岩壁，其中交错凹进去的部分有一段狭窄的由人为踩踏出来的台阶。小回以灵巧的步伐一下子就上去了，顺着路线视野逐渐变得开阔起来。山路徐徐蜿蜒的坡度恰到好处。小回的步伐逐渐加快，蚕也踩着湿润的泥土一步步紧跟着。一路走到两边开始出现稀稀拉拉的树丛，两个人都觉得累了才放缓脚步。
　　蚕试图打开肩膀，一边尽可能大声说话，让走在前面的小回听到：
　　“明年你还在图书馆工作吗？”
　　小回并没有回头而是用同样大的声音回答道：
　　“不，我可能会回老家吧。”
　　“这样啊，挺好的。到时候我来找你玩吧。皮尔和我一起。”蚕就这么天真的想着，一切都会顺利过去的。蚕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些吃惊。
　　从未见过面的同学和老师的脸不断在心中浮现。
　　通常蚕的思索都是在这种处境下意味深长地结束。然而，这种自欺欺人的安慰并不是蚕此时所渴求的。对于蚕来说，无论是同学、老师、父亲，亦或者馆长、小回、皮尔。甚至是那个纵身一跃的窗子也罢。从一开始思考如何面对这些东西的时候，蚕所介怀的并非是其本身，对于他和他这样的青年，只是想前往山顶而已，那高耸处到底有些什么呢？或许正是怀着对自己有着某种期待才促成此行。
　　好久才爬上山顶，山顶被粗糙地推平，中间稀稀拉拉露出一块十平方的空地。这里的山并没有那么高，并不能看得有多远。
　　“不行啊这里，根本看不远。”
　　小回喃喃自语，呼出的白雾融入空气中。
　　大概是朝阳还没有完全升起，东边的天空呈现出暗橙色。泡沫般的流云飘过，微风拂面。
　　蚕感到一股比以往更为强烈的荒凉，悄无声息地席卷而来。这次的旅行是失败的。对于拘泥于形式的蚕，这次的旅行毫无疑问是失败的。唯有重头再来，蚕又在想，从哪里开始改才好呢。浑身上下都是自尊心与羞耻的蚕着急忙慌地给这次旅行下结论。只有这样他才活得下去。
　　“但是，从这里能够看到海。”
　　脚下约莫十丈的石壁紧靠着的旅馆门口，皮尔正向着他们挥舞着双手，与正下方的树比起来皮尔的身影显得渺小得多丝毫没有往常那般结实。
　　蚕久违地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