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太阳从一朵云彩上跳到另一朵云彩上，云彩吃痛，心里开始讨厌并且畏惧调皮而狠毒的太阳，便全都跟着风逃走了，独留一颗比红苹果还要大的太阳像个不合群的人独自躲在那么辽阔的一片天空上。一条掉毛的老狗无精打采地趴在月季花的阴影里闭目养神，舌头软软地从牙齿缝儿里吐出来，口水一滴滴地往下淌，今天是月季花怒放的日子，粉红的花朵大如锅盖，撑住了大半边阳光。黎末蹲在杨家的大门前，背对着阳光，眼睛死盯着一群奔忙不息并且乐此不疲的蚂蚁，它们在勠力同心地搬运一只蜜蜂的尸体，吆五喝六，呼朋引伴。这只蜜蜂是黎末故意杀死的，当时的黎末看它嗡嗡地飞来飞去甚是心烦，于是趁它落在一朵娇小的丁香花上的时候，他伸出一只大手，像熊掌一般的大手，紧紧地攥住了这朵无辜的小花，连同属于它的伴娘的两片叶子，随着手心的一阵刺痛，黎末的脸上涌现了一种会心的微笑。黎末张开手来，丁香花带着香味的花瓣纷纷而落，豆大的汗珠像毛毛虫一般从他的额角爬到他的脸颊上，又滑到了他的脖子里，最后渗入衣襟当中不见了。黎末的手心里，肿起了一大块。
　　杨芷心面色苍白、面色凝重，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来到厨房里为黎末做最后一碗面。她不住地添柴，把火烧得比太阳都旺，于是她听到了柴草爆裂的声音，闻到了柴草爆裂的香味，就像很多年前，两个人围着一团火互诉衷肠的那个冬至。火苗如活蹦乱跳的小鱼一般不住地往她身上跳，锅里的水翻滚着，咕嘟咕嘟，也像活蹦乱跳的小鱼一般不住地往外吐泡泡。
　　就在面汤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的时候，几滴清泪吧嗒吧嗒掉入了锅中，顿时化成水气飞走了。
　　一个短小的影子遮住了正在灼烧黎末脊背的阳光，黎末缓缓抬起头来，只见一个虎背熊腰、身材矮小的老人家像座年久失修的高塔一般伫立在自己的面前，他头发杂乱，皱纹极深，两挑粗眉不住地跳动，蒜头鼻子下似乎吊着一溜晶莹的鼻涕，就要流进底下的尖嘴里，活像一头肥胖的猴子。这个人张开大嘴，露出了那青紫色的牙床和紫红色的舌头，他冲着黎末大叫，几点唾沫星子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抛物线，“杨寻呢，杨寻呢！快点给我出来！”杨寻自然是杨芷心的父亲，那位昨晚不幸离世的杨老先生，那位深不可测的杨老爷子。黎末没好气地回道：“死啦！”“死了？”那人突像被一道天雷击中了一般，呆呆地站在了原地，眼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他冲着黎末说道：“小伙子，我看你骨骼清奇，天资聪慧，是个可造之才……”黎末嘿嘿一笑，插嘴道：“多谢您老夸奖，不过我呀对习武没什么兴趣，请您另择高徒吧！”那人“呸”吐了一口唾沫，突然近身向前，双掌运劲，冲着黎末的胸膛便推了过去，黎末哪里来得及躲闪，生生地受了他一击，重重地仰面摔倒在了地上，只觉胸腔里如卷起飓风，一口热血喷了出来。那人略定神，微微点了点头，轻蔑地冷笑几声，道：“你真不会功夫？”黎末被这个奇怪的老人奇怪的一招打得头脑发昏，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这个脾气暴躁的老人，他恨恨地道：“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干嘛随便打人！”那人抡起粗壮的胳膊一把便抓住了黎末的肩膀，就像一头熊攥住了一根面条一般，用力地将黎末晃来晃去，直晃得黎末头脑发胀，臂膀发酸发硬，黎末斜眼瞥着他，几根又粗又黑的毛在他胸膛上摆来摆去，如河里的水草一般。那人眼珠子就要钻出来了，“你竟不会功夫呀，你竟不会功夫呀！”“住手，住手！”杨芷心匆匆跑出来，衣衫飘动，翩若惊鸿，凛然道：“家父已经过世了，你找他干什么！”
　　那人忽然面露惊喜，犹如六月的天气，犹如三岁的小孩子，随手将黎末推到一边，他笑嘻嘻地道：“原来是杨家的千金啊，果真美若天仙，倾国倾城啊！”
　　黎末心头有气，讪讪道：“她倾国倾城管你何事？”
　　那人眼里冒着青光，“若是我年轻个二十岁，或者杨小姐早生个二十年，就管我事儿了。”他奸笑两声，“不过小伙子你放心，老夫才不不会夺人所爱，我要的是杨老头儿手里的那本《拂云掌》罢了。”
　　杨芷心道：“家父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郎中，我们杨家也不过是寻常百姓，只会写几张药方，没别的本事儿，更没有什么《拂云掌》，您老找错人了，另寻他处吧！”
　　那人细致观察二人举止气息，心想二人果不会功夫，喃喃自语道：“杨老头儿也太小气了，这么高妙的功夫也不教给自己的亲生闺女，也不收个徒弟，拂云折月可不能失传咯。”
　　黎末将杨芷心护在身后，用他那低沉而又充满力量的声音吼道：“你到底想干什么，要杀要剐你冲着我来！”
　　“我看你这小伙子呆头呆脑的，一点儿也不认真听我讲话，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不为别的，只是为了那本《拂云掌》而来嘛！再说我杀你作甚，剐你又作甚？”那人连连摆手，“我可是从来都不杀人的，杀人这事儿太血腥，杀多了会遭报应的，救人一命才能造浮屠。”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这东西留在你们年轻人手上也是祸害，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记着呢，容易招来杀身之祸，我劝你们呀还是乖乖地交给老夫保管，叫老夫再造上几级浮屠吧！”
　　那一幕惊心动魄的场景回到了黎末的脑海中，他仿佛又看到了杨老爷子鬼魅般的身影，听到了络腮胡子的惨叫，以及空气中的血腥味和惊悚无比的阴风。他感到头晕目眩，腹中痉挛了一般，酸水直往上冒，心道：“哦，难道那就是拂云折月功吗！”
　　杨芷心一口否决：“没有！”
　　“你说没有就没有了？江湖上可是传言就在杨老头儿手上。”那人脸色严肃，“我活了大半辈子了，难道还会轻信别人说的话吗？”
　　“你活了大半辈子了，怎么还是相信江湖上的传言？”黎末一脸鄙夷地道。
　　那人一时语塞，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杨老头儿老谋深算，藏到这么个地方，我找了他五年，整整五年！你们知道我受了多少苦多少累吗！好不容易有了点眉目，这人却都没了！”说着他的声音竟然哽咽了，叹气声沉重深刻，他眼眶湿润，似乎马上就要老泪纵横了。
　　“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江洋老妖怪燕掠云吗，这咋还哭了呢？”三个人不由自主地朝来声处看去，只见一个女孩儿正坐在墙上头上，两条小腿摆来摆去，她咬下最后一颗糖葫芦，腮帮子撑得鼓鼓的，然后化身成一只轻盈的燕子，在纷纷细雨当中傲然斜飞，双脚微微一点地，就稳稳地站住了，手脚利索，红衣翩然，脸上却是稚气未脱，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
　　燕掠云仿佛自嘲一般地哈哈大笑，“哈哈，大名鼎鼎；哈哈，江洋老妖怪；哈哈，燕掠云！”
　　小女孩学着燕掠云的模样哈哈大笑，“哈哈，大名鼎鼎；哈哈，江洋老妖怪；哈哈，燕掠云！”
　　燕掠云面带愠色，“你这女娃娃瞎笑个屁啊！”
　　小女孩也露出一副生气的模样，秀眉紧簇，嘴角撅起，“哼，我笑你啊！”
　　燕掠云方恍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心道你说我是“屁”呢，霎时火冒三丈，小娃娃，我看在你爹的份上暂且不去计较，你若是再几次三番捉弄于我，先想想自己的小命还要不要了！”黎末杨芷心二人在一旁看着小女孩将这燕掠云戏弄的吹胡子瞪眼的，虽不知是敌是友，但也觉有趣，抿着嘴偷笑。
　　小女孩道：“我的命还是要的，毕竟性命那么宝贵，我还那么年轻，还没看够天下的繁华咧！可不像你这个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还出来瞎折腾，想当年那燕掠云是何等英雄人物，如今却像条哈巴狗儿一般帮人家办事，人家叫你向东你就不敢向西，当心传出去叫人家耻笑哦！”
　　燕掠云浑身发抖，道：“你……你……你莫要胡说！”
　　小女孩笑道：“对对对，我胡说。”
　　燕掠云道：“无论怎样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才不跟你一般见识，反正今天这东西我是拿定了，你最好别来掺和！”
　　小女孩浅笑如画，道：“我才不稀罕跟你抢这个烫手山芋哩，再说你千辛万苦要找的什么‘拂云折月’早就让别人先入为主了！所以你就算把房子都拆掉，就算掘地三尺，也是白费力气寻不见的，你可别难为这小哥哥和小姐姐啦，他们也是苦命的人儿，什么都不晓得的！”说着转头朝立在一侧的黎末杨芷心挤了挤眼睛，吐了吐舌头。杨芷心突然感觉心情轻松了起来，朝她露出感激的微笑。
　　燕掠云急道：“谁？叫谁拿去了？”
　　“给我磕三个响头我就告诉你！”小女孩嫣然一笑。
　　燕掠云面露难色，终于是咬咬牙狠下心来，委委屈屈得屈膝就要跪了下来，小女孩忙伸手扶住他，“我可受不起，我可受不起，我告诉你就是啦！”脸上却是一副骄傲自满的表情。
　　“我知道你做梦都想学到‘拂云折月手’，据我所知，世上只有两个人会这门功夫，一个是杨寻，他虽已经练得出神入化了，但不幸的是他离世了，另一个人就是杨寻的大公子，杨剑心。”杨芷心满腹疑惑地看着小女孩，眼睛瞪得圆鼓鼓的，心想我哪里多出来了一个弟弟。黎末也是同样的表情，他挠挠脑袋，像只小奶狗。
　　“杨寻也是个死脑筋，非说功夫传男不传女，我们女孩子怎么就不能学功夫啦？”小女孩愤愤地说道，“那个杨剑心下落不明，不知道如今在哪里流浪漂泊呢……至于那本秘籍呀……”
　　大门发出吱悠吱悠的响声，一人推门而入，披麻戴孝，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