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重逢

　　《拉赫玛尼诺夫升C小调前奏曲》的精妙总是能表达古代斯拉夫民族冰冷中包含的无比坚毅和排山倒海的激情。虽然这个年代像熊平这样对古代钢琴演奏欣赏热爱有佳的人在整个人类宇宙中大有人在，而在宇宙纪元第六个百年的末期——六九零年前后那些日子，这却不是一个被那个时候的政治家们充分接受的爱好。
　　时代经历了前后近六十年类似贝索星区那样的战争混乱后，虽然又有了二三十年相对安稳但危机重重的和平，绝大多数的人类居民，包括平民、商人、政治家和实业家，都希望出现一个能统御全局而扭转颓废的政府。而在这样的期许下，历史的进程往往就落入以往屡试不爽的野心家进阶的模式。
　　类似古代日本小说家田中芳树在伟大的科幻小说，《银河英雄传说》中，对日后成为鲁道夫大帝的鲁道夫·冯·高登巴姆的描述，崛起于边境海盗战争的海因里希·瓦西里耶维奇从无情镇压布雷西亚星系的海盗发迹。他通过自身过硬的军事素质和天生具备的政治家敏锐与坚韧，赢得了大多数民众和越来越多政治家的青睐和期许。
　　最终通过掌握更大军事政治资源，扑灭几乎所有盘踞在边境星系的海盗势力，再通过多年军队中树立起的信望和忠诚，海因里希终于走出了军事政变取得联合政府独裁地位的一步。虽然未像虚构中的银河帝国皇帝鲁道夫那样建立世袭的高登巴姆王朝，但近乎终身任职的元首模式，以及拥有指定继承人的绝对法律权力，让他也拥有了近似于皇帝的政治和法律身份。
　　通过星隧链接的数万立方光年的人类宇宙，使“人类统一共和国”或简称“URH（UnitedRepublicofHuman）”人类自公元前五千年以来拥有信史以来的最大军事功勋。而第一元首海因里希的抱负当然不会止于军事领域，他希望自己能在政治和文化领域也能在人类历史中留下浓重的一笔。
　　文化方面，他认为虽然人类历史上众多的文艺和艺术作品是该种群不可或缺的文化瑰宝，但过度的沉迷会导致每个个体对茫茫星海向往的减弱，而正是这样的“颓废”导致了几十年前社会管理的松散和缺失，成为了边境海盗壮大猖獗的主要诱因。
　　宇宙纪元六九七年，即海因里希成为独裁者第二年，他即公布了限制一般平民对一般哲学、文艺、艺术等门类学习和使用的政策。对于熊平这样三十七岁已经在古典音乐之中不分昼夜空间沉浸了三十余年的人来说，无疑是莫大痛苦的来临。已经把拉赫玛尼诺夫前奏曲系列作为大脑中空白之时“背景回响”的他，在所有设备被执法官员没收销毁后几天曾一度想要用自己的方法结束此生，而五年前一位在同好空间中交流过的声音让他暂时放弃了轻生。
　　用更古代的称谓，这位“网友”的名字叫做俞天，应该是一位同样爱好拉赫玛尼诺夫的大脑芯片工程师。这位未曾谋面的网友通过地下渠道，辗转数十光年，穿过了数个边境检查站，给熊平捎来了一块一平方厘米大小的皮层植入芯片。
　　这个表面上伪装成抑郁症全息治疗方案的芯片，也储存了政府禁止的类似拉赫玛尼诺夫作品的若干古典音乐音轨。虽然沉浸效果自然无法与熊平原来价值数万倍于此的设备相提并论，但却是给处于人生黑暗中的他带来了仅有的愉悦和寄托。收到俞天芯片后的几个月中，两人依旧通过合法但受到严格监管的方式保持着最小限度的沟通，而这些沟通的信息依然几乎是有关他们共同爱好的古典音乐。
　　居住在中部长楚星区郑梁星的熊平感觉到情况不对已是和俞天失去联系后半年后，他自责自己对于爱好的酷爱让最基本的人文关怀都被放置一旁。原因在于，过去六年的断断续续交流过程中，熊平自己几乎有意忘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他居然对后来这位几乎可称为自己恩人的俞天，没有除了这个名字以外更多的信息。
　　收到芯片后，除了根据芯片这种随处可见的物件本身作一些不算推测的推测，可以得出俞天从事的是相关工程或研究行业这种不是结论的结论，熊平不能得到更多的信息。关于这人的其他信息，包括他或她所在的星区、星球、甚至男女性别，熊平都近乎未知。虽是如此，熊平对能在某一天当面感谢这位也许在几千光年外的精神挚友，还是有着深深的执念。
　　不过，执念归执念，现实和客观的因素，让熊平却步了。二百零七厘米的身高配上四十一千克的体重，是长期闭门状态下生活给他带来的外观上最直接的结果。身体和精神的无力感让熊平一次次放弃了打开家门、飞出大气层、穿越星隧，在这个数千亿居民的人类社会中寻找知音的行动。
　　终于，人类进入宇宙纪元后的第一次起义爆发了。从可信的记载来看，这次波及近一半星区的起义是由于某处平常重要物资调动时的事故。一个载有五千万吨铬、银、铱等贵金属的运输船队在准备穿越S1-5-3号星隧前往前泽星系时，一百七十三光年外的白矮星由于物质吸集发生了规模巨大的IA型超新星爆发。此次超新星爆发附带的引力波直接造成了S1-5-3号十七天的禁行，而在“乱世宜用重典”思想下，URH新制定的严酷缺乏弹性的制度与法律，让这次船队中全部七千名人员几乎都要面临流放到监狱星球的命运。
　　这次由这七千个运输工人引爆的前泽起义得到了全人类社会近一半军队、工人、平民的响应并加入了起义队伍。加之原本处于半自治地位的各星区由于人类统一共和国的铁腕统治也从蛰伏变为了蠢蠢欲动，再由中立观望的顾盼自雄转入了反对统一政府的行列。
　　第一元首海因里希在起义的第一年便郁郁而终，享年仅四十九岁。时任共和国总参谋长兼行政总理的列昂尼德·希尔盖·波旁在危机中被指定为第二元首。起义进行至第十年，即宇宙纪元七一零年，起义军攻破太阳系谷神星防御圈，兵锋直指人类宇宙的实际政治核心地球，第二元首列昂得尼宣布投降，并于第三天死于禁卫军的暗杀，仅仅维持了十四年的统一人类共和国宣告结束。
　　熊平所在的郑梁星在这次为期十年的起义中不可避免的被波及，而为了对抗统一政府依然强大的军事实力，起义军不得不从平民中补充兵员。熊平虽然身体孱弱，但依然被强征进入起义军，成为了后勤运输船的操作员。
　　聪明的熊平明白，这也许真的是一个能帮助他寻找到俞天的机会。他知道，随着总兵力并不多的起义大军辗转征战，也许能让自己的足迹洒向此前他都不能想象的星球。
　　他知道，作为后勤部队中的成员，他也肩负着为部队在新占领星球和星区汇总集结后勤物资的任务，这样的任务让他可以轻易接入占领地的全局人口信息系统。
　　他知道，以自己目前已知的俞天信息，应该足以在不大于一个星区，即一百亿人口规模的数据库中，精确筛选出不大于十位拥有类似属性的候选者。
　　他知道，他会用占领每个星球后十天左右的假期，去拜访最可能的“候选者”。他知道，如果找到，他会拥抱对方、亲吻对方、和对方有一次一整天万言不如一默的对视。
　　他知道，在这次会面即将结束的道别之时，他会将自己参军后的唯一珍藏品，一个他在部队第一场胜仗后清理战场时，用敌军坠毁的合金船体碎片，在自己笨拙的双手和动力锉刀下，磨制而成的一个老式三角钢琴模型。
　　他知道，这些他一定都会做，只要他能活到见到对方的话。
　　艰苦的战争，对知音的念想，对深藏于心底那些音符和音律的迷思，熊平坚持着、忍耐着、承受着，他不知道这样能否得到他所想的结果。但是，他想，只要往前走，只要深存于心底的念想依然存在，也许，真能寻找到，寻觅到。
　　经过七年，辗转数百光年的征战，在战争结束时熊平所在的军队驻扎在了原统一政府控制的工业星球法埠星。对于俞天的思念让熊平形成了每新到一个星球便检索全部星球居民信息的习惯，而在军队控制法埠星全境第十七天他检索此星球人口数据库时，发现了如下数据：
　　姓名：俞甜；
　　性别：女；
　　出生日期：宇宙纪元689年七月二十八日；
　　职业：芯片工程师；
　　住址：法埠星·七十九住宅区·紫园空间综合公寓西区·三号塔·3781室
　　她死于起义军对星球第二波等离子炸弹的空袭。这位几乎和熊平同龄的女士，在空袭当日自然得到了躲避在防空设施里的通知，生长在这个工业星球，并也从事和科学密切相关行业的她自然也知道聚变核武器的威力。只是，三百七十一层高的“超云”摩天大楼在战术聚变武器轰炸下应声而倒的时候，同时也让长期在一百三十三层至一百五十七层之间办公的伊藤生物有限公司，那些处于一百四十一层的核心病毒仓库一起，在没有合适保护条件的情况下跌落至地面。
　　严密的防空装置在设计时只考虑了核辐射和破片伤害这样的情况，却未考虑早已由于道德、消费比等因素早已退出历史舞台数百年的病毒与细菌战的可能性。而伊藤生物致力于为人类研究可用的疫苗，在人类走向太空时可能在新生物圈里遭受不明病毒和细菌侵害时，为自己上一份科学给予的保险。这些研究所使用的样本，却在这次轰炸中意外泄漏到了公众区域。这次生物事故造成了这颗星球百分之十五民众死亡，更大的悲剧在于事故之后永久性伤害再次对若干人们和家庭造成的永久性创伤，还有那些无法记录的种种悲剧。
　　当然，事后没有任何起义军方的人，或伊藤公司免于在战争中死去的负责人，为此次意外负责。
　　在她家里的秘密隔层中，熊平看到了一台公元2071年生产的施坦威M型三角钢琴，上面放着手抄的《拉赫玛尼诺夫升C小调前奏曲》的后半段乐谱和一把木制短尺。
　　欲哭无泪的熊平，在施坦威钢琴旁的琴凳上坐下。他一只手抚摸着秀美笔迹抄写的曲谱，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了军队里发放给一线作战人员，五年前分发，避免被统一政府军队俘获后惨遭肉体残害的氰化钾药丸，放进了自己的右边上下臼齿之间，咬破了药丸。
　　熊平冰冷的尸体上，挂着他写给“俞天”，这位他日日思念之人的信件。这些信件全部都是他认真在电脑上输入好，再手誊到纸张上悉心保存，希望有一天能亲手交给对方的信物。这些信纸，现在只能成为这个时代悲剧的一个不起眼注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