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地无极

　　整个长干岭有多长？荒北的大夏人，东边些的汉国人，还是胡狼蛮子，没人说的清楚。在仙客来的时候，讲话本的老瞎子，浪迹天涯的侠士，匪气的刀客，马帮的老大，还有些吟游诗人，所有人一起讨论过很久，最后也没个结果。
　　曾经有人吹嘘说他从窑关往北走了上千里，所有人都不相信，荒北的冬天已经这般冷了，再往北千里，岂不是连口水都吐不得？有好事者问他千里之外有什么，这人倒说的煞有介事，说他看到了天国。
　　身高一丈的巨人，浑身雪白的巨兽，白昼极热，黑夜极冷，花草遍地，粮食满仓，十四岁的顾小七听的津津有味。
　　印象最深的，是那日出之时发芽，正午开花，日落凋零的小花。
　　那人说完就结账走了，顾小七追出去，再也看不见。他很想知道那花叫什么名字，想象中那应该是极好看的，一日一轮回，每一日都是最美的自己。
　　他有时候很羡慕这些人，天下之大，苍茫的荒北，神奇的忘川，迷一样的黑海，还有吃人的大漠，走南闯北的食客在仙客来说的天花乱坠。顾小七很想去看看，但是舍不得姑姑。
　　后来越长大，这份心思慢慢就淡了，守着姑姑也没什么不好，就算现在人已经不在。
　　......
　　天还没完全黑定，在林子里找好了藏身的地方，顾小七说了句“就在这里等着，我先去看看”，也不再管霜红叶，没多久，他便看到了传说中的巨人。
　　巨人离的很远，三个人提着马鞭，时不时的抽在他身上，雪地上早些日子砍下来的干柴一大捆一大捆的，粗大的树干一头挂着两大捆，巨人的脚步很稳。
　　顺着巨人的脚步走下山坡，丛山峻岭中突然开阔起来，方圆好几里的一片空地在群山怀里，雪光映照下，一排排屋子，一码码草垛，还有一群人骑着马，排着整齐的队形往来奔驰。
　　“应该是个过冬的马场。”念头刚在心里闪过，就被人在耳旁轻声说了出来，顾小七下意识一抖手腕，短刃刚捏在手里便被一只玉手按住，耳旁又呼出一阵热气。
　　“才多会儿就听不出我的声音了么？”
　　顾小七听的这句，不知怎的就觉得有些抓狂，内息奔腾起来，右手短刃闪电般刺向身后。
　　他本想的这疯婆娘能毫无声息的接近自己，刚才也说了是练武的，还很厉害，自己这一下也只是想吓一吓她，心里也作好了下一步的准备，谁料她竟然一点反应没有，短刃轻轻松松的刺破皮裘，刺穿锦衣，刺进“气海”。
　　顾小七楞了一下，本作势后跃劲已蓄足的身子又收回来，回过头去，霜红叶脸上却仍带着浅浅的笑。
　　“你为什么不躲？”顾小七脑子有些乱，下意识问了一句。
　　芙蓉宫做的是刺探消息的买卖，霜红叶对这山里头藏的秘密也有些兴趣，加上公主又应该在里头，便跟了上来，哪想到这小郎君突然动手。
　　这一下利刃入体，凉丝丝的，小郎君的手法很准，正好刺破气海，此乃是大多数武道中人的命门所在，一被刺破，牵动气脉，浑身经脉似被麻了一下，真气散去，整个身子失力软了下来。
　　顾小七看着连忙收了短刃，一手去捂住伤口，一手过来扶住她肩膀靠着树干坐下，血已经渗了出来，抬头看疯婆娘微皱着眉，又鬼使神差的问道：“很疼么？”
　　这一句刚出了双唇，顾小七就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耳中听的那疯婆娘娇声说道：“你要不给我止血疗伤，就真的要疼了。”
　　“你自己不行吗？偏要我动手。”顾小七没好气的甩了一句，又认真说道：“不是叫你等着么？这时候都还没黑完，要救人也要等半夜。”
　　说完又去看那马场，听的身后疯婆娘又小声的叫起来：“流了好多血，我要死了。”
　　顾小七没去理她，刚才那一下他收的快，哪会真要了她命去，无非又是想发疯捉弄自己而已。
　　霜红叶见小郎君不回头，这才认真说道：“你刚才破了我的气海你不知道？气海经脉受损，真气便无法凝聚运行，你师尊没跟你说过么？”
　　还有这种说法？气海是什么？真气之海？真气又是什么？奔雷练出来的那股气劲？
　　顾小七楞了半晌才转过头来，霜红叶瞧着他一脸茫然的样子，越发的觉得不可思议，看他样子，似乎并不是作伪，这小郎君是真的连武学的基础都没人教他，却能练出那一手以气御气来，再一想又不对，要是连最基本的穴位经脉都不知道，如何养气？
　　两个人呆呆的你看我我看你，又楞了一小会儿，顾小七虽然练了许老三的“奔雷”，知道了怎么使内劲，也练出了些奔雷劲来，止血的道理他也能想的通，却还没在人身上试过，听着霜红叶说的什么气海这么重要，心里却有些不敢下手。
　　这婆娘虽然喜欢疯，总归也没占多少便宜去，要是自己的法子不对，或是不知轻重整坏了她，还不知要赖到什么时候才肯走，这样一想，便闷声说道：
　　“我没学过，你自己包一下，压紧些血就不流了。反正这会儿你又不用跟人打架，等下我去救人就成。”
　　霜红叶听了这话不知该作如何想，明明已经能以气御气，却连最简单的闭穴阻断精血运行都不知道，那进一步的真气渡体，修复经脉就更不用想了，也不知他这一身真气怎么修来的。
　　“你不会，过来我教你。”
　　“哪个要你教了？你以为我会像你那么蠢么？”
　　一阵风铃般的笑声响起，顾小七连忙蹲下来一把捂住霜红叶的嘴，瞪了她一眼小声说道：“等一下有人来了我可不管你。”
　　霜红叶看着他恼怒又小心的样子，心里轻轻叹口气解开皮裘，一手握住他捂着嘴的手轻轻推开，另一只手慢慢的挨个弯下两边三根手指，又牵到伤口处，带着他并起的两根手指找到穴位按了按，轻声说道：“这里，这里，记下了么？”
　　气海乃是任脉大穴，本在小腹，下头的“石门”“关元”已近女子极隐私的部位，顾小七在忘归楼厮混那么多年，一个个把他当个孩子，有时也不避他，白花花的身子可没少看，此时虽然隔着锦衫，但是瞧着一张吹弹可破，巧笑盈盈的脸，脑子里竟闪出些不合时宜的画面来。
　　霜红叶看着少年郎的样子，只觉得大孩子一般极可爱，轻蹙着眉含笑说道：“你再不动手，我真的要晕过去了。”
　　顾小七闻言又使劲瞪了她一眼，索性也不去想那么多，玄功默运点了数指便起身走开去，就近找了颗大些的树爬上去看了两眼，又下来小声说道：“你好生呆着，我去看看。”
　　......
　　霜红叶无奈，只得回了拴马处，却是个熊窝子，很是宽敞。自身受了伤，也不知这原来的主人会不会突然回来，抽出腰间软剑来摆在顺手的位置，默运真气势了一回，却是徒劳。
　　如此等着，没的真气护体，天冷的厉害，又去寻了些枯枝来生了小堆火，刚暖和些，听的远处马蹄声响，辨了下方向，应该是往外去的，又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小郎君才回来。
　　“情形怎么样？好进去么？”
　　“听声音很多人，看着几个口子还有巡逻的，我没敢靠过去，木房子有很多，好几排，等他们都睡了我再去。”
　　“那些人长什么样子看的清么？是蛮子还是跟我们一样的？”
　　“这个样子你去看的清去！”顾小七看着夜色没好气的说了一句，低头想着刚才看见的，房子看着像是夏国的样式，而且刚才那两人明显也是夏国人，但若是夏国人的马场，为什么要放到这么远？还弄的这么隐蔽？
　　野丫头鬼心眼多，他倒是不怎么担心，但是公主那样瓷娃娃一样的人儿，这些人藏在这里头，外头的消息应该没这么快，他们不知道那是公主，要是里头有人生出些歹意来，坏了公主的贞洁，就算自己救出人来，那也是百死难辞其咎。
　　心中想着越发郁闷，连带着看着疯婆娘也有些不顺来，霜红叶看着他那眼神，也不知他想些什么，不过想到公主的处境，心里也是一阵不安，若有所思的问道：
　　“你以前跟别人交手受过伤么？”
　　“那又怎样？”
　　“你自己受伤了怎么疗伤的？”
　　“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蠢到被人伤到命门？”
　　“好好好，是我蠢。”霜红叶一面说着一面解开身上皮裘，“那你知道怎么帮别人疗伤么？”
　　“不知道。”
　　“不要说气话，你刚才的身法虽然很快，但是我看你好像也不会别的，你也说了里头很多人，你一个人肯定不行的，公主要是有什么事，到时候你我都要死。”
　　“死就死了，都像你一样怕死的么？”
　　霜红叶彻底无话可说，想了一会儿又试着道：“就算不管公主，你不是还有个妹妹一起的么？她跟公主在一起，两个人你怎么救？”
　　顾小七听着这话眉头又皱了起来，疯婆娘说的没错，里头那些也不知道什么人，厉不厉害，要是不能悄无声息的捞了人出来，一旦被人发现，不要多，只要像刚才那两个一样的来五个，自己怕就是跑不脱了。
　　这疯婆娘也不知道什么大户人家出身，想来知道的应该不少，听她的意思，这伤应该有什么法子，便闷闷的问道：“那你要我怎么样？”
　　“你叫声姐姐，我就告诉你。”
　　霜红叶见小郎君服软，心里很是惬意，口中说着，抬头却见这小郎君双臂微张，两眼里千万根针一样扎过来，窝子外一阵疾风吹起，带着雪沫子涌进来裹在他身遭又散开，复又回环过来，再散开，身前的火堆瞬间熄灭。
　　周遭的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霜红叶只觉得身子被冰住一般，一个炸雷在头顶响起：
　　天地无极！
　　......
　　一息，两息，十息还是一刻？一个时辰？
　　顾小七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恍惚中似乎站在崖前，夜色中一轮明月，底下潮水一浪一浪拍过来，好像要把他推下崖去，退一步，浪进一步，内息自动行遍全身，身子似乎要飘起来，浪一道接一道托住脚底，就那样站在浪尖上。
　　“顾小七！”似乎野丫头又要闹了，回过头，野丫头站在岸上张大了嘴。张开双臂想要试着想要飘回去，脚底下一空，整个人摔了下去，一头撞在石尖上。
　　“顾小七！”
　　又有人叫了一声，顾小七用力咬了下舌尖，没有明月，没有潮水，冰冷的熊窝子里头，疯婆娘靠着山壁，一脸惊诧。
　　那一张倾国倾城的脸闪电一样的亮了一下，又化做轻烟。
　　“你叫声姐姐，我就告诉你。”
　　那时候，迷茫的少年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时候，倾国倾城这个词他才学会不久，他觉得跟姑姑刚刚好配。
　　那时候，少年想守着姑姑一辈子。
　　但是一辈子好长，好久。
　　只盼能多守住一日。
　　日出发芽，正午开花，日落凋零。
　　......
　　火堆又生起来，方才顺手带过来的锅架起来，化了雪，肉丢进去，又砍一截松木棍子，不多时，阵阵肉香叫醒了霜红叶。
　　脑子里少年人那一瞬的气势，霜红叶相信就算慕容老匹夫的三千雷霆，也不敢略其锋芒。如果不是自己急智，很可能再回不到中都。
　　她相信那一定是真正的天地无极，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春水流，不是自己似是而非的花间醉。
　　天地如我，万物无极。
　　她本是个跳脱的性子，当初师尊就说过，她这样子，武道一途是很难达到极致的，年轻的霜红叶却不信，这么些年来，十三章无极练到第四章便再也没有动静，她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
　　不过她却不认为除了武道一途，芙蓉宫就没其他的出路，有时候，人心权谋的力量要比这大的多。所以，她不再强求宫里的丫头们练功，自己也有一茬没一茬的。
　　但是仙祖的荣光，忘川先生的传说，无极之境，道法天三尊，是这大陆上所有修道之人的终极梦想。
　　天地无我，万物无极。
　　小郎君的样子，似乎已能借这天地之气，十年一次的武道论法就要快了，不知他有没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