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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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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京都曾有位年轻的武士,因所侍奉的主公家道败落而困于生计,穷愁潦倒,最终迫于无奈,只好离家远走,去往一处偏远之地,在当地国守的门下做了家臣。离京之前,武士休掉了发妻—虽说发妻贤淑貌美,但他心中盘算,若能再结一门好亲,说不定可以凭此出人头地,遂另娶了一位出身高贵的女子,携着新妻上任去了。一切皆因他年轻草率,为生活的艰辛困顿迷失了心智,不解真情的可贵。虽说轻易便抛弃了发妻,可再娶的一门亲却并不如意。后妻性情自私乖戾,使他不禁怀念起往昔在京都的岁月,且终于幡然醒悟:自己内心眷恋的仍是前妻,对后妻却无论如何生不出这般爱意。他深觉自己委实是个薄情寡义之人,愧疚之情最终化作痛悔之念,缠绕心头,无有一日释怀。他再忆起被自己狠心置于不顾的前妻:那温柔的话语、美丽的笑靥、优雅可爱的举止,以及无可挑剔的耐心包容……都始终在他脑海挥之不去。时常,他会梦到坐在织机前的妻子,生计穷困的日子里,她不舍昼夜地辛勤忙碌,帮补家计;自己绝情弃她而去后,妻子则独坐在家徒四壁的小屋中,掩面泣涕,泪湿双袖。日间,他在国守府上奉职,也时时记挂着前妻:“不知她如今靠什么过活?每日做些什么?”如此忧虑的同时,又会在心里自我安慰:“别担心,她是绝不可能改嫁他人的,如若我回头,她一定会原谅与我。”武士暗下决心,要赶回京都去,尽快找到前妻,乞求她的宽恕,并把她带回自己身边,以一个男人所能做到的一切来设法补偿。可惜,左思右想间,日子便已匆匆逝去。终于,国守府上的任期已满,曾经职责在身的武士,回复了自由。“好,如今我要回到心爱的人身边去了!”他心意已决,“当年那样抛下她,何其残忍,又是何等糊涂啊!”幸而他与后妻之间并无孩儿拖累,于是他休掉后妻,将其送回娘家,而后便匆匆忙忙赶回了京都。人至京城,连衣服也未及换下,就径直往昔日的旧家奔去。待武士赶到昔日旧家所在的街道时,夜色已深。此日正当九月初十,四周冷寂无声,幽静好似坟场。不过一轮皎月照亮了四下,武士很快便找到了旧家。老屋已然破败,檐头长满了衰草。他敲敲木窗,里面无人应声,转而发觉门内没有上闩,举手一推,便开了,遂抬脚跨入屋内。眼前一间正厅,空空荡荡,地上连榻榻米也没铺,冷风自地板缝飕飕灌进来;壁龛的墙壁裂痕丛生,月光穿过斑驳朽蚀的木板隙照进室内。其他的房间逐个看过,亦同样一派萧索,不见丝毫有人居住的气息。尽管如此,武士想起家中最里面还有一间小屋,是妻子平素常待的地方,不妨过去瞧上一眼。当他来到小屋的幛子前,发觉里面灯影摇曳,不由心中一宽,赶紧拉开纸门,但见前妻正借着灯烛的微光在缝补衣裳,不禁欣喜地叫出声来。前妻抬眼望来,与他四目相投的一刹那,也绽出了喜悦的笑容,向他殷殷询问:“你何时回的京都?瞧这屋里黑灯瞎火的,你倒也能找到我呢,竟然知道我在这里……”岁月经年,妻子却音容未改,依旧年轻美丽,保留着他记忆之中最心爱的模样。而她那甜美的嗓音,因惊喜而微微颤抖,更胜过任何记忆,宛如乐声婉转。武士心花怒放,在妻子身旁坐下,将阔别之后的历历种种,向她细说从头—他忏悔自己的自私冷酷,叙说失去妻子后的苦楚与无尽思慕,以及多年来曾如何反复思量,希望有朝一日能补偿自己的过错……武士一面倾诉,一面温存轻抚着妻子,再三乞求她的饶恕。听他如此愧悔,前妻亦如他所望,深情款款地答道:“请夫君莫再一味自责,亦不必为我忧心烦恼。你想错了,其实打从当初,我就深觉自己不配做你的妻子,心知你离我而去,皆是为穷困所迫。当年我俩在一起时,你待我体贴亲厚。你离去后,我也依然祈求你能幸福安乐。至于说补偿,就算你曾有什么过失,如今肯回到我的身边来,已足够补偿了。世间再无比重逢更大的喜乐,哪怕只是短短一瞬的相聚……”“哪怕只是短短一瞬!”武士不由失笑,呵呵乐道,“不不不,应当说‘七生七世长相厮守’。若是娘子不嫌弃的话,我愿与你从此相伴,永永远远,再不分离。现今我手头有了财产和谋生的门路,不会再为穷困所苦,明日我便将家什物品全都运过来,再请几个下人服侍你,咱们合力把这个家重新布置得漂漂亮亮的。至于今晚……”武士满怀歉意地说道,“今晚已经夜深,我又为了尽早见到你,告诉你这些话,所以连衣裳都没换就赶了过来……”听武士如此说,前妻甚为欣慰,便也将夫君离去之后发生的事情一件件讲给他听,至于自己遭遇的悲苦,却绝口未提,以微笑掩饰了过去。两人一直叙话到深夜,而后,前妻便领着武士来到朝南一间稍微温暖的屋内,这里是两人当年洞房花烛的地方。妻子开始铺床时,武士问道:“这个家里也没有人帮你打点家务吗?”“没有呢。”前妻朗然一笑,“家里可没有这个宽裕。我一直独居至今。”“明天就会有一群下人供你使唤了。”武士道,“都是能干的仆佣,你需要什么,应有尽有,全给你置办妥当。”两人躺下之后,许久不曾入睡,相互有太多话想要倾吐,从过去谈到现在,又谈到将来,直至东方天色泛白,才在不知不觉间合上双眼,沉入睡梦。待武士一觉醒来,只见白花花的阳光自窗棂洒落屋内,又惊讶地发现,自己正躺在剥蚀腐朽的地板上,不由心中疑惑:莫非眼前一切只是场梦?但他转念又想:不,不像是梦,妻子明明还在身边熟睡……他俯身过去,向旁边的女人一看,却吓得失声大叫。躺在眼前的女人,没有脸,只是一具殓布缠裹的尸骸,且早已腐朽,除了几绺凌乱披拂的黑发和一架骷髅,几乎没有一丝皮肉。武士吓得毛骨悚然,浑身战栗着,在阳光中缓缓坐起。然而,彻骨如冰的惊惧与寒意,却渐渐化成了无法承受的绝望和酷烈的痛楚。尽管如此,他心中仍纠结着一缕疑念,这念头嘲笑着他,如阴影盘桓不去。于是,他便扮作对附近一带不甚熟识的模样,向街坊路人打听前妻的居所。“那间屋子啊,早就没人住了。”路人答道,“那家的主人是个武士。几年前,他休掉发妻,另娶了别的女人,离开了京都。发妻伤心欲绝,不久就病倒了。可怜她孤苦伶仃,在京都举目无亲,身边连个照料的人也没有,终于在那年的秋天过世了。日子嘛,好像就是九月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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