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赏梅

　　腊月是斯月的生日。
　　上年不仅没过成生日，还被谣言搅合的生气。
　　左礼知她窝火。
　　还有一个月驸马侯的孝就满了。虽然今年依旧不能操办，左礼却暗自安排将几十株打了骨朵的腊梅装在大缸里，抬进公主的院子。打着公主的旗号请自家近亲过来赏梅吃点心——这样既能庆祝一下，又不至于坏了丧期里的规矩！
　　儿子借自己的名义给媳妇操办生日！公主当然笑话了好几日。左礼也并不以为意。
　　这日，徐州孝敬过年用的珍奇冰鲜海味也到了。
　　早天就用梅花纹样的宫制拜帖去请了左伯坚一家。但大伯父病的起不来。那左麒自从得了培养暗人的差事就像得了真龙一般，心思只在其上，也不肯来。倒是左伯坚的继室夫人俞离说好久没热闹一下了，要带着年幼的个子女过来看看。
　　随后斯月就在公主房中听见下人们议论，说霭儿姑娘是左伯坚的原配苏氏f所出，过了年就要嫁人出门的，f所以急着找机会和左礼夫妇多结交好助益夫家，这才撺掇着一定要来的！
　　斯月最讨厌投机钻营的人。当初就是因为她这性子，曹德芳花了大把银子反而把关系搞的有点僵！按说她从前也见过几次这位霭姑娘，却没说上几句话，自然不知道人家的品行，就与左礼闲话说厌恶这种！
　　左礼却笑她不久前还被人盯在后面编故事，一转眼自己也听了歪话就对人下判断！
　　这话说的有理！
　　一愣之后，斯月就将传言抛诸脑后了。
　　腊八这日天气晴好。
　　几天前公主院子里的雪就被打扫干净了。早起阳光强烈，屋檐上的残雪有点融化，于是屋檐下多了一行冰锥雪碴的碎片。
　　刚过巳时，左伯坚家的四口人就都齐齐整整地站在公主的院子里看着那稀罕的腊梅了。
　　公主自小便爱热闹。在京城时，经常会和官眷及宗室女子一起聚会的。但自从失了驸马之后，公主一直提不起精神来。加上她方言听着吃力，与上庸各家女眷更是不熟，于是聚会就愈发懒怠了。
　　此次赏眉也就由着两个媳妇去操办。
　　早前程赤罗公公将京城侯府一应粗笨家具都搬回了上庸。
　　眼见着那队伍浩荡，凡是围观过热闹的上庸之人都好奇——里面装的是什么？
　　那左伯坚的夫人俞氏更是好奇的要死！私下里议论了好几回。但她丈夫爵位早失，娘家不过是四五品的本地官员，自己又是继室……方方面面都无法与公主相提并论！虽然心里艳羡，却因为自卑心作祟一直不敢主动张口，如今得了机会能进来细看自是喜不自胜，全程笑意盈盈。
　　此次公主屋里取暖用的就是六个精铜f所铸的跪地掌灯宫女像，为了防烫伤还围了珍贵的檀木围栏。使用时将炭火置于中空人像内烧热，烟气在铜像内循环散热之后排出室外，而热力烘烤檀木围栏，散发出淡淡的幽香……这样既可取暖熏香照明，又可避免冬日室内常见的烟熏火燎。
　　黄铜自古就是铸钱的材料。
　　两晋之后到如今，国内外的频繁战乱导致新铜矿的开发完全停滞，只是沿用前朝旧矿而已，产铜量也就日渐稀少。f所以市面上流通的铜钱主要是将过去磨损的坏钱和铜器重铸。而精铜铸造既费工费料，关键是与铸钱冲突，f所以属于禁品。平常人家嫁女儿才会定制一两面宽不盈尺的的梳妆镜——可见其获取艰难。
　　晋阳公主居然用精铜来铸造真人大小的取暖用具……
　　而那檀木就更稀罕了。因为两晋后的兵乱，边境属国失去控制纷纷自立，像檀木这等完全依赖进口的昂贵木材自然是来源断绝。不要说什么贵比黄金之类的话，市面上实在是有钱也买不到哪怕一寸木头！能见到的都是各豪绅贵族积年的存货。
　　那铜人触手火烫。烘的整个房间都如初夏般的温暖，又散发淡淡檀木香气，环境十分宜人。
　　做客的诸人原本都穿着风兜大氅，抱着手炉而来，一进屋就全都交给侍从了。
　　而公主屋内的窗槅扇竟都镶的是首饰用的琉璃！
　　明亮不说，那琉璃随着日头的东升西落还能变化出五色缤纷的焕彩，华美异常！
　　一众贵妇人自然知道琉璃如今的市价比青玉还要贵上两成！就只这进间f所费琉璃的价值，就在万金以上了！
　　明知道盯着人家院里的陈设显得小家子气，丢脸，但那俞氏忍不住时时斜眼去瞄周遭的这些陈设……
　　俞夫人急不可耐的样子，公主早就瞄见了。为免对方尴尬，她赶紧转头去招呼霁哥儿，问年纪穿着爱好，又叫青翟姑姑去拿来一个金锁片子挂在霁儿的脖子上……
　　右首为尊。
　　以客为尊。
　　右首自然是俞夫人和两位小姐的。而那霁哥儿年纪不过总角，为方便起见也安排在了右边的帘子内。
　　祎妹妹在主席位左下方设了半个席面，正和霁哥儿霏姐儿一处。
　　因为左礼是唯一的成年男丁，与斯月合用左边一个大的席面。f所以就在他面放下了一道帘子使他不能看见对面座位的人脸，却能看见自家女眷。
　　偏偏一大早有两份迟到的机要密信，到了！左礼夫妇连早饭也来不及吃，就先去处理了，以至于这席位一直空着。唯有汲紫一人坐在左侧近门口的下首。
　　席面上，预备的吃食除了新到的冰鲜海味之外，还添了胡麻饼，羊盘肠和鲤鱼烩，以及小孩子用的奶糕。酒则选了枸杞酿，专给公主和左伯坚府里用的，左礼个依旧用的是日常的茶水而已。
　　——现下左轻侯属地的胡人猛增，也就兴起吃胡食的风气。连公主也迷上了胡麻饼和羊肉汤锅。只是屋里已经放了体量较大的取暖装置，人又多，再放明火汤锅容易引发火灾。加上公主离京日久，每每思念鲈鱼羹。偏偏鲈鱼产自近海的江河，而上庸处在内陆腹地，加上左氏地位微妙，寒冬腊月遣人长途运送活鱼牵扯太多，不现实。这倒让斯月想起有个堂嫂是黄河边靖远小城出身的，就找到堂嫂设法去敲开黄河河冰，捕了十数尾鲤鱼装在桶子里，日夜舟车炭火的护着，才送到了上庸。
　　不曾想京里带来的厨子不认得黄河鲤。拖到昨日斯夫人催了，才勉强试做了一条鱼。结果自然是清香满口，别有滋味，令主仆双方都喜出望外。
　　待大家都吃的差不多了，左礼夫妇才进门行礼入座。
　　坐到位置上，斯月马上小声提醒身旁的丈夫：“他为什么要装病……”
　　那左礼刚咬了一口胡麻饼，满手满脸的芝麻粒儿——他真的饿了！直到斯月推了他一把才抬头看妻子：“什么？”
　　“李见齐装病，图什么？”斯月拉长了声音提醒丈夫。
　　左礼一抬头，发现众人都直勾勾地看着他夫妻二人！立刻放下饼饵——下人立刻上前给他递热手巾擦嘴擦手。
　　擦嘴擦手漱口之后，左礼先向公主拱手道：“启禀公主，刚刚柏郎官的信到了。他说他的同僚在京郊见到李见齐骑着马对手下讲话，说这位大将军当时全然没有生病的样子……”
　　这柏郎官柏脩，是“晋阳党”的一员。
　　官居著作佐郎，是编撰国史的低级文职官员。
　　听了这话公主微微一愣，也擦了手嘴才对儿子说：“是柏郎官吗？近来也是奇怪！京城一直少有消息。其他人倒也就罢了，连玄衣的信也一直不到。关键玄衣她根本不是用的人力带信。她一向，是飞鸽传书的……”
　　斯月随即起身行礼回话：“启禀公主，郎官大人也是在回乡祭祖期间才能把信发出来的！”
　　停了一下，那斯月又窥着公主的脸色道：“殿下您是知道的，这互市的事儿京城虽没反对，却也没有明文同意，我们暂时也就不好大张旗鼓的召集商贾。f所以消息应该还停留在长官手里没传出去才对。谁知道这两天长安城里竟然来了两百的南方人，都说是来做生意的！那糜伯年问过了五十多个之后回禀，说这些人竟没一个懂行情的，连普通的产地成色都分不清……那这些商贩是从什么地方得到消息的？加上现在已是年下，忙着过年还来不及，肯定是不能在此时开市的！这些人不回家过节却跑到了长安城来做什么？”
　　“刚刚我已经打发人去长安，让把纪宗茂一家扣起来了。”听斯月一五一十地缠杂不清，左礼直接就说了自己的一个处置。
　　——公主左礼斯月以及左伯坚左夔这几个左氏的核心人物，只要人在上庸，自然是日日都在一起商量军机要务的。今日在座都不是外人，事情又重要，f所以他们个就直接商量了起来。
　　对面俞氏和她亲生女儿的眼睛一直溜来溜去地看着公主人说话，完全不知f所云。
　　旁边霭姑娘则一边字字句句地用心听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抢着霁哥儿的奶糕作势要吃，把弟弟逗的哇哇叫。
　　只见斯月从席位上起身继续说道：“假如说，李见齐就是在打我们主意，那他就必须有全面的准备。如今这形势，有现成兵力的就那么几家。东军一定会顾忌纪宗茂，兖州李氏想要绕过慕容氏几乎是不可能的，洪都的实力摆在那里，应该也不大可能绕过安庆团练这帮人吧？但是马仙挞就……”
　　左礼接着道：“即使朝廷有明旨，蒙赞也不太可能主动与我们作对，更不可能不顾纪帅独子的性命！李存忠父子没有进攻的能力，李定边才有。但你让李定边主动放弃大舅子纪宗茂，大老远偷袭上庸或长安，都不现实。马仙挞太慢了，大老远来偷袭根本不现实。没有萧定景，元敏是个文官不会带兵打仗……”
　　“南昌王被扣在京，一直就没有处刑！”公主说话一向比较慢，此时更是幽幽地补了这么一句。然后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刀：“什么说法也没有……”
　　突然之间，个人都不说话了。
　　在右边四个人的面面相觑中安静了一盏茶的功夫。俞夫人等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尴尬万分！
　　那霭姑娘则满斟了一杯枸杞酒站起来贺道：“祝公主殿下千岁安康！侯爷和两位夫人万事顺遂！霭儿，满饮此杯。”
　　说罢一仰头，将酒干掉了。接着就笑道：“去看花咯！”
　　没等长辈回答她就冲了出去。跟过来的丫鬟赶紧追上来给她披上大氅塞上手炉，主仆几个推推搡搡地出门去了。
　　俞夫人吓了一跳！赶紧向公主赔礼，趁机告退……
　　——左伯坚长期掌管上庸，他的嫡女在当地是天之骄女，十分娇宠的。加上生母早逝，礼仪方面确实生疏些。但左霭的起意却是好意，是不想干扰长辈商量军国大事。
　　确实少有人在公主面前如此莽撞！半晌之后公主才反应过来，倒也明白这对继母女别无他想，于是望了望外面连说了两句“无妨！无妨！”。
　　——斯月心知在座各位早已吃完，现下是在等自己和左礼！赶紧说道：“大家先出去看花吧！我和侯爷刚空腹喝了冷风，需吃些热汤才能和缓过来。横竖那花搬来时就先看过的……”
　　果不多时，厨子将剩下的鲤鱼头尾放上生姜煎做浓浓的鱼汤，端了上来。左礼夫妇喝过那汤之后，心中已有了定论，这才出来一起赏梅。
　　不想那斯月刚出得门来，斜喇里竟冲出来一个黑影，伸手过来就要拉她。
　　斯月何等机敏！
　　立刻就让出半个身位来让对方扑了个空。就势正要下腿制服对方，却发现又是霭儿姑娘！就赶紧将伸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
　　就这么一怔之间，霭姑娘拉住她的肩膀，叽里呱啦地说了起来。
　　她说的太快，斯月一时没听清！直到她讲了好几句了斯月才明白过来霭儿小姐先前也听了关于自己各种流言，见了本人才知道有本事的人做什么都很容易根本不用蝇营狗苟……
　　自嫁给左礼，侯门似海，循规蹈矩已经成了斯月的日常。潜移默化之后，如今见了霭儿姑娘这肆无忌惮的做派也一样是觉得古怪了。
　　——这霭姑娘刚才出门甚至都没向继母打招呼！
　　自恃身份的人，他们的尊重往往是来自对方的出身和能力。出身不如他们又没大能力的，哪怕是是俞氏这样的长辈，他们也往往不会视对方为同类——这感觉让斯月有点复杂！一方面对方明明白白地鄙视自己的出身，当面宣之与口也不以为意；另一方面这霭姑娘也因为自己的能力而目自己为神，任谁听了也是有两分得意的……两厢交互，斯月只是笑了笑！
　　左礼却立时就明白了自己这堂妹遭人议论编排，多半就是从她这轻狂的性子起，招来的。他一贯欣赏左夔。此刻也有些奇怪那么个倔强认真又内秀的人，怎么他同母的弟妹竟都是这般做派？
　　上庸距离黄河不算远。因气候寒冷，腊梅在此地并不常见。
　　而公主这小院在建筑群的正中央，周围被民宅团团围住。加上公主屋子冬日里从不离火的，多少也烘着了这些腊梅，f所以花开的鹅黄一片，煞是好看！只是二十几株腊梅挤在这两丈见方的小院儿里，原本雅致的花香就显得过于浓厚，有些熏人欲醉了！
　　众人一边赏梅，一边说些家常话。
　　那霏姑娘比姑娘左祎还小一岁。第一次见生人十分腼腆拘谨，从一进门到吃饭到现在出来赏梅花，她都紧紧依着母亲寸步不离。
　　汲紫与左祎向来交好，此时向祎姑娘使了个眼色。祎儿立刻取了几样玩具过来和霏妹妹一起玩。
　　俞氏见此，就放两个小姑娘一处聊起天来。
　　左祎很明显地感到左霏的笨拙，见识也浅陋！与她的另一个闺蜜铁公主完全不能比。然而那慕容铁的阅历和心机即使是成年人也望尘莫及。她虽曾与左祎交好，但两人相处之中左祎处处感觉被碾压。而眼前这位霏儿不仅年纪比自己小，更单纯懵懂，性子又是天生的温柔腼腆，免不了时时处处都显得祎儿格外的聪明能干，这让左祎的虚荣心大大满足，立刻就喜欢上了霏儿姑娘！
　　一个下午相处下来，两个小姑娘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公主主动与俞氏交谈，两个人有商有量地说要拿楠木粉将这梅花做成香饼，方便热天时也可以闻到这花香。
　　于是丫鬟婆子们立刻上来动手摘花。
　　谁知那俞氏与制香一道十分着迷！看着看着就开始嫌弃下人们做的不好，竟自己搬了椅子亲自爬上去采那最合适的花朵！
　　见她如此认真，众人皆是一时发笑！
　　公主赶紧命人烫枸杞酒拿手炉来给她暖身，那俞氏却笑说是冰着手摘花，留香更多些！！
　　不多时有点刮风了，众人觉得身上凉凉的，就都进到了屋里。
　　孝里也不方便聚众伎乐，一时无趣，也就散了。临分手公主还不忘将那梅花摘下洗净，连着自家收藏的两套宫样制香模具，一并送给了俞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