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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或者是90年代初是个什么样的年代，杨诚自己也说不清。从沿海到内陆，日新月异的摩天大楼与低矮的土坯房茅草屋交织着，里面既有光鲜亮丽，挥斥方遒的弄潮儿，也有养家糊口起早贪黑挣着微薄薪水的劳苦大众。
原有的生活被各种各样的新事物打破。很多人就是这个时代走上了不同生活的岔路口，而且不同人群回首这个年代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美好、机遇、发财致富只是少部分人的代名词。通货膨胀、失业、下岗潮、南下务工或许更能代表芸芸众生对这个时代的回忆。
从自己衣架上挑了一件格子衫和深灰色长裤穿，杨诚终于结束了裸男状态。他半蹲着身子对着门后缺角的小镜子照了照，尽管阳光从背后的窗户传来让镜子有些晃眼，但依然能看清自己青涩的面貌，刘海下的脸庞还不像后来那么瘦削，棱角分明中又带着些柔和的线条。长长的睫毛下眼睛明亮而干净，眼窝深，鼻梁高，最有特色的是细长而飞扬的眉毛，平添了几分少年意气。
杨诚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嘀咕道：“靠，93年我才19岁吧，那时候已经这么帅了？完全具备做牛郎的潜质啊。”
镜子上方订着一本绘有红楼梦插图的93年挂历，正翻到了7月，日期上1号2号都已被红笔打勾。在看到刘玉栋拎着包离校后，杨诚其实已经知道今天是几号了，看日历无非是再确认一下。
今天是1993年7月3日，在中年杨诚的记忆里，这一天下午他会满载着对未来的憧憬离开学校。
而明天，他会经历一个令他刻苦铭心的遗憾和挥之不去的梦魇，那一天会深深地烙在他的生命中。
“重生到这件事之前，这就是我的宿命吧。”杨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现在还有时间准备，一切还来得及。”
睡在杨诚下铺的小个青年醒了，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穿衣服。“诚哥，你在镜子前自言自语什么呢。”
“我正感叹时间这么快，怎么一转眼就毕业了呢。”杨诚随口答道。
一听这个，小个青年可来精神了，一拍大腿说道：“对啊！大学这地方真TM神奇，一晃3年就过去了，我现在想想还挺后悔，没学到什么东西又没玩的潇洒，浑浑噩噩混了一张毕业证，最失败的是还没谈过一场恋爱！”他瞅了瞅杨诚，又笑嘻嘻地抓抓头发，“不过想到诚哥这条件也没谈恋爱我又心理平衡了。”
杨诚没接他的话茬儿，他正试图分辨床下的两双白色帆布鞋哪一双是自己的。表面看起来，两双鞋大小样式都差不多，于是指着俩鞋问道：“猴子，这两双鞋哪个是我的？”
外号小猴的小个青年往左边那双努努嘴，“不是吧诚哥，哪有睡了一晚上连自己的鞋都不认识的，这样转移话题也太生硬了啊。”
杨诚心道：“我不光认不出来哪个是我的鞋，我甚至把你的名字都给忘了。”
事实上，除了留在雒阳的刘玉栋之外，杨诚已经记不清其他人的名字。今天就是他们绝大多数人最后一次见面，出了校门，天南海北，杳然无踪，所有故事都留在一本毕业相册和毕业留言里。
三兜木桌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老古董了，桌面、桌腿红褐色的漆都被磨掉磨平，露出木头本来的颜色。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杨诚费劲地拉开自己的抽屉，正中间躺着一本红色的毕业wen凭，里面还夹杂着一张对折的白色纸片。
杨诚把纸片抽出来，正面印着三个大字：报到证
上面还有一排小字：高等学校毕业生统一分配工作
报到证，后来也叫派遣证，在当时决定着每个毕业生的命运。1993年，大中专毕业生还是管包分配的，这种制度延续到了九十年代中期戛然而止。再过几年，他们就会失去天之骄子的身份，在东奔西走找工作过程中吃尽了苦头。而以前包分配的毕业生，则会发现铁饭碗不再牢固，下岗潮即将给他们带来巨大的冲击。
翻开报到证，左上角最醒目的位置印着自己被分配的单位。杨诚松了口气，一切都没变，还和记忆里一样。
他轻轻念出单位名称——绿城金笔厂。
一个夕阳行业的地方性小厂，出了绿城就没人认识的那种，这些前缀无疑决定它失败的命运。
没几年，甚至英雄、金星、永生这样的国内巨头也会逐渐崩溃，破产的破产、重组的重组，勉强活下来的也是靠着卖库存、厂房和情怀为生。而绿城金笔厂这种小厂更是在时代的汹涌浪潮里被瞬间吞没，翻不起一丝浪花。
杨诚把报到证和毕业wen凭仔细地收好，又用床单将被褥和衣服包起来，剩下的个人物品装到手提布袋里。
他是雒阳河源县人，坐公交小半天就能到家，既不需要行李托运也不用坐火车，倒是方便的紧。
杨诚又从自己枕头里摸索了一阵，在夹层里找到了自己的所有存款，一共52元整，对小个青年说：“我去吃早饭，用不用给你带？”带饭在当时还不是那种整个宿舍嗷嗷待哺，却谁也不肯动弹，最终让1个老实人或者整体抽签决定谁去打包拎回来的情况。那时候大家还算是勤快，倘若有事走不开偶尔麻烦别人带一次饭还行，让别人带的次数多了自己就会不好意思。
“不用带，我也去！这好歹也算是在学校最后的早餐了，怎么能不去？”小猴一听就从床上蹦下来，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又指着桌腿前的酒瓶说：“这倒是个麻烦，得找个纸盒子装下去。”
杨诚瞥了一眼酒瓶道：“不用，”从抽屉里拿了两个塑料袋挥了挥，“用这个装就行。”
“今天值班的楼管大爷可是个铁面无私的主，咱们拿马夹袋装，被他看见酒瓶可得挨骂了！”
马夹袋，这称呼可久违了。在93年中部地区塑料袋还是个时髦的东西，它一出现就迅速取代了超市的各种提篮纸兜，成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杨诚朝着他比了下中指，“刚说完是最后的早餐，怎么还能怕大爷呢？”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再帮你重新认知下身份，咱们已经毕业了，完全可以横着走了。”
小猴突然神情落寞了起来，喃喃道：“是啊，我们已经毕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