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谁是阳旭

　　昨天市场那破败晦暗的模样一定是自己做的一个梦，西拓昂认真的看着眼前的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色泽是那么的鲜艳明亮，充满着快乐平和的气息。没有战场，没有硝烟，只有安宁和快乐。自己应该早就退伍了，只不过一旦参军打仗，那战场上的印记就深深的印入了自己的血液和呼吸里，一些诡异的声响或者无意中飘过来的气味会毫无征兆的把那些储藏在大脑褶皱深渊里的画面拖拽出来。在战场上数年，那一次次的瞄准，扣动扳机，血色和火光交错的画面已经融入了自己的生命里，它们太过浓郁炽烈，在他离开战场数年，他依旧找不到合适的方法去降低这种浓度。
　　他试过多种方法，换工作，旅游，同时还积极配合治疗，当然最重要的寄托是找到莹润在心里的那道绿光。
　　“我是来找属于我们家的那块石头的……”那个声音再次在脑海里回旋。在这片区域已经辗转多日，属于自己家的那块玻璃种帝王绿的原石依旧下落不明，他翻看着自己的笔记本，自己记性不好，医生告诉他，当忽然出现了“那些念头”的时候，就把它记录在本子上。
　　上面记着一些人的名字，貌耶突，金阿婆，泉叔，暮春……
　　这些人手里的石头他都看过了，并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一块。
　　此时，自己正身在一个热闹非凡人头攒动的原石交易市场。
　　一个老人家正在用最古老的方式：利用牛皮和竹筒给一件翡翠蛋面抛光。
　　砂轮飞快的旋转，蛋面在轻盈的匠人手里飞快的旋转，从一块粗劣的顽石渐渐打磨成了椭圆的形状……
　　他“看到了”在头顶盘旋的敌机，那轰鸣声急急的朝他压迫过来……
　　初具形状的蛋面在沾了水的竹筒上被反复摩擦……
　　身边那个战友搽拭着枪管，刚把枪口从战壕里探出头去，就倒在他的身边，拍起一阵尘土，他本能的端起枪，冰冷黑亮的枪托在触碰到他脸部肌肤的那一瞬让他抛去一切杂念，专注的射击……
　　他掏出小刀，镶嵌在刀柄上的那道绿光轻柔的把他的思绪拉回原地。
　　他很清楚自己的病症，这些年他已经戒了烟酒，很配合医生的治疗，随身带着小药丸。但是偶尔还是会把某些不同的场景幻想在一起，搅得自己的世界一阵混乱。
　　他记得自己在那个病房躺了很多天，他的眼睛被缠上纱布，耳朵里戴着助听器，他感知到医生和护士在他身边移动给他治疗，他们行走的时候会拍过来一阵风，夹杂着消毒药水的味道，来自他们身体的味道和从外面带回来的花香或者青草的气味，他甚至能闻到他们刚吃进胃里的食物在被消化时从食道气管和口腔里翻滚而出顺着口罩的间隙里奔涌而出的味道，当他关闭了视觉和听觉的时候，嗅觉变得极其敏感。那嗅觉像不停的往前试探延伸，不断探索周遭，疯狂试探拍打寻找攀附点的藤本植物，那感官延展到身体的每个角落和周遭，越来越密，越来越密……
　　可是现在自己已经好了，他能清楚的看到眼前这个世界的光影，能真切的听到周遭传过来的声响，也能嗅到一切来自这天地的味道，只要自己够专注，这一切的感官都能任由他操控，记忆虽然有些零碎，但是已经被拼凑得很完整了，他记得最后一次幻觉出现的时间，应该是在四年前……
　　这个交易市场的小隔间异常的密集，市场的小巷道七拐八绕的仿佛迷宫一般，走着走着就会忽然出现几个人影，对着他哭喊。大概是手上沾了太多人的鲜血吧，他时常梦见他们或者真真切切的“看见”他们朝自己走来，有时候他们慷慨激昂的哭诉，有时候像老友一样坐在他身边低语，他们告诉他自己的梦想，自己的人生过往，那些声音总是不怀好意的随时随地灌入他脑腔，让从战火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天才狙击手如惊弓之鸟一般。
　　敌军忽然从旁边的房间里窜出来，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在身后冷冷的等着他。
　　他本能的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朝着对方射击。
　　身后一个人应声倒地，子弹几乎是搽着他的耳鬓穿了过去，他几乎能感知到两颗子弹把周遭的空气切成长刀，直直的朝它的目标刺了过去。
　　他转身藏进了一间空屋，新鲜的伤口汩汩的冒着鲜血，脑子里闪现出无数的目标物在纷乱的战火中被击中的模样，那大概就是人在将死之时脑海里闪回的人生过往吧，这一天终究是要来的，他清楚自己的人头值多少钱，清楚有多少人恨他，找他，这样的解脱真的是挺好的，他不用再遭受内心的折磨，不要再被负罪感纠缠，不用再忍受伤口的疼痛，不用在一些声响响起的时候，莫名的就回到战场，重新拉紧那快要断弦的神经。只是，无论这个世界对自己如何，到了那个离开的临界关口，总是会生出对这个世界无限的留念和遗憾。
　　西拓昂小心翼翼的在这个感觉很熟悉但是又不太有印象的村子跑着，他觉得自己跑的很快，但是他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甚至闻不到自己挥洒的汗味，他只能靠着本能机械的躲避着那些发出怪异叫声的士兵。
　　被击中的士兵，发出痛苦的嚎叫，临死之前绝望和痛到极致的那种癫狂的大叫，又有点像在笑……
　　大概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解脱吧。
　　其实，自己也很想解脱……
　　队友叫嚣着跑了过来，看来是增援的一方到了，双方又开始激烈的撕打在一起，枪炮声阵阵，他在战友的掩护下敏锐的躲避，射击，直到那枪声越来越零碎，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又一次，他幸运的撑到了战争结束。
　　但自己终究还是幸运的逃了，他总是那么的幸运。
　　一栋房间的外墙上他又触摸到了属于自己的专属记号，这间房子里有熟人，他推门进去，但是里面乱七八糟，一点人气也没有。
　　随着门缝的开启，一缕光亮照进这个小屋，他看到床脚一抹耀眼的绿光闪过，那奇异的绿光，只有那块料子才有的绿光重新在这里显现，他飞快的奔了过去，满脸欣喜，伸手扑向床底那幽幽的光，他的指尖很快就触碰到了，只是他的眼睛还没适应床底的黑暗，还没看清那绿光的形状，此时的他敏锐的察觉到了危险的靠近。
　　一阵古怪的声响传来，仿佛有一只黑又深邃的深渊对着自己，笑容瞬间在他脸上凝固，他转过身去，警觉的环顾四周，房间里并没有人，但是他看到了一双异常沉静忧郁的眼睛看着自己，仿佛有千百种故事从那深邃的眸子里喷涌而出，他抬起手臂准备射击，卷起的衣袖露出他满是伤疤的手臂。
　　绿光消失的瞬间，一个看起来十来岁的孩子从床底下爬了出来，他的穿着极好，不像是这个村子里的孩子，但他浑身沾满血污，脏得失去了衣服原有的光华，脸上的血迹已经被床底的灰尘裹成了一道道暗色的小路，掩埋住了新鲜的血痕。
　　那孩子没有说话，看向他的眼神充满着惊喜，晶亮的双眸在这昏暗的房间中显得格外耀眼。
　　孩子冲过来紧紧的抱住了他……
　　一阵古怪的感觉袭来，孩子抱着他的模样和记忆中的某个模糊场景重叠，他捧起孩子的脸，仔细端详，那双眼睛大而盈满泪水，从里面读出一丝和他年纪不相符的怨和狠。
　　孩子没说话，只紧紧的咬着下嘴唇，都要咬出血了一样。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底滑落，他看到他在大声的哭泣，从咽喉里艰难的发出一阵阵怪异的哀嚎。他听不懂那孩子说什么，但是他感觉得出，那一声声的哀鸣，是对他遭遇的一切的控诉。
　　一帮野蛮的士兵带走了那孩子，他被扔在那个黑暗的角落，眼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消失在视野的尽头，但耳边那孩子的哀嚎声却响得越是大声，渐渐的大到像是从自己身体发出的嘶吼，快要把自己的耳膜震破，让他心烦意乱。
　　那阵嘶吼变成了一长声刺耳的啸叫，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袭来，搅裂着他的身体，从头部一直撕裂到脚后跟，好半天才停下来，这个世界重新变得安静，他看到光影流动间，一老一小两个身影朝他走了过来……
　　“你这小家伙太难缠了，你要实在没地方去就跟我走吧，不过我也是自身难保，有上顿没下顿的，至于你这石头吧，表现不错，不过我也不要你的，我会带你找到你家人的。”一个阿婆对着一个孩子和蔼的说道。
　　止住眼泪，孩子在那脏的晶亮的袖口抹了把鼻涕，好丑的对着老人笑。
　　“这家伙长得还真像我二弟啊，那模样还分明就是我们家人的路数”。望着这黑瘦的脸庞，深邃的大眼睛，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在市场的一角坐下，阿婆对着光照了照，对着自己新收的那石头的蟒带开始搽起来，还没使劲，石头就被孩子一把抢了过去，他异常焦急的说道：
　　“不能在这个位置搽，色没有进去。搽这里卖不起价钱。”
　　“你一个小屁孩懂什么！”阿婆一把抢过石头，又照着老位置搽起来。
　　“我经常在矿上捡石头，看他们切石头，看得多了，自然就知道。”
　　孩子着急的抢过来，在石头另一边的位置沾了点水，用细砂纸轻轻搽了几下，交还给阿婆：
　　“自己看！”
　　的确，这里的蟒带泛着点点松花，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刚才自己太心急，没有看真切，阿婆拿着手电筒在石头上仔细探寻，一条细细的色带影影绰绰的几乎饶了石头一圈，选几个表现好的地方能搽出颜色的话，那么这个料子的身价就涨了太多了。
　　阿婆掩饰不住的一阵狂喜，她清楚的记得，上次公盘上，有块大涨的料子也是这番情景，她抑制不住那颗跳动的心，眼底浮现出来那石头解开后青翠欲滴的模样。
　　半天时间过去了，颜色还真的搽了出来，绿光盈盈，这石头的身价一下翻了几十倍。
　　“现在可以了，拿去市场卖，应该能赚一大笔了。你卖石头换了钱，把我带到***就可以了。”孩子用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望着阿婆，认真的说道。
　　“沿着这条裂的走向，把石头切了吧。”阿婆认真的看着手里这块石头，有点不甘心就这样出让。
　　“不行，这样的表现，色多半很难进去，而且大概率出苍蝇屎，切了就卖不起价了。”
　　“不可能！”不顾孩子的反对，阿婆执意要切开那石头。
　　可当它被一分为二的时候，那双期盼的双眸顿时变得黯然无光，和那孩子预测的一样，绿色果然没有进去，墨绿夹杂着黑色斑点色泽，和那抹动人的翠绿色泽浓郁的交织在一起，癣中有绿，绿中有癣，想掏一个好一些的蛋面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种料子恐怕只能做个摆件了，先不要说要找一个巧雕的师傅很难，就算能找到愿意接活的，雕刻的再完美，这种大家伙也是不好出手的。
　　阿婆重重的坐在地上，那股热烈的期待和急剧燃烧的美好幻想被现实无情的浇灭。
　　孩子拿起来仔细再看了看那石头，当灯光照着那片癣的时候，从里面泛起幽幽的绿光。
　　还有希望！
　　赌一把，癣的厚度，如果癣只是薄薄的一层，像人们说的“膏药癣”，里面说不定还能开出高色来……
　　拉了拉她衣袖，示意他继续切。
　　切割的声音在耳边不停歇的回旋，阿婆有点后悔，要是她当初听了孩子的话，那么逃离这里的路费，重新安置的费用都不愁了，如果切出来余下的部分裂多水色差，有可能料子钱都回不来，一时半会还找不到买主，她哪里能筹到路费和家人们团聚呢，想到这里，她痛苦的敲着自己的头，抚摸着自己断了一截的手指，她远远的躲在房间一角，甚至都不想再去看那架在切割机上的半块石头。
　　砰！
　　她分明听到了一阵惊呼声。围在石头旁看热闹的人分明发出的是赞叹的惊呼声，当场就有人拉着她要以翻70倍的价格买下那石头。
　　啊！
　　她从心底发出一阵惊天呐喊，她终于靠着这块石头从负债累累变成了衣食无忧的有钱人！她可以拿着这些钱去找自己的家人了，自己终于不用孤零零的呆在这个地方了！
　　按照惯例，切涨了石头，是要放烟花庆祝的。
　　咻！澎！哒哒哒！轰！
　　她望着这满天升腾而起的幻彩小精灵，眼里擎满了泪水，多年来的失望和苦涩，终于在今天给了她一个回报，大大的回报。
　　“阳旭！”一阵亲切的呼唤把刚那一老一小的侵润在泪光中的朦胧的身影瞬间击碎。
　　一个老妇人从村口的小径上走下来，朝着自己的方向大声的呼喊着，她的眼神充满着惊喜，还有种亮晶晶的东西在闪耀。
　　老人家穿着一身蓝色粗布衣服，手里推着一个木制小车，上面堆着各式生活用品和被褥衣服一类的东西，把个小车挤得满满当当。大概是因为有点激动，她一边剧烈的咳嗽着，一边摇摇晃晃的推着车有点焦急的往他这边赶，他下意识的四下查看，周遭并无一人。
　　“难道她喊的人是我？阳旭？好熟悉的名字，谁是阳旭？”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老妇人已经来到他面前，她伸出那只有9根手指头的略粗糙的手，朝他的手抓过来，他愣在原地，像进入妖精魔镜宫的橙娃。那双手在眼前晃啊晃，越变越大，越变越大，就要把他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