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是我的眼

　　虽然明知朝都将军一家满门抄斩的命令是父皇下的，我和阿郎却都十分有默契地从未在彼此面前提起过这件事。其实有时候我也在想啊，父皇那般英明神武的人物，杀伐果断，是出了名的冷面明君，怎么可能容忍一个罪臣家的遗腹子留在即将成为太子的皇子身边呢？平心而论，我觉得父皇这么做一定有他的苦衷。
　　只是苦了阿郎，小小年纪就家破人亡，骨肉分离，还不得不每天寸步不离地跟随在灭族仇人寄予厚望的儿子身边，这种痛苦，让这个当年还不甚了解这个世界的丑恶的少年郎年纪轻轻便失去了孩童该有的快乐与幸福。这八年来他一直跟在我身边，行事规规矩矩，也曾屡次救我于危难，作为贴身护卫他是绝对合格的。可是打从司空家灭门惨案以来，我就再也没见过那张英俊的脸庞上露出过一丝笑容。明明只是个比我大了半岁多的大小伙子啊，这么早早就失去了快乐与笑容，我真不知道离开我以后，他接下来的人生该如何继续走下去。
　　除了这些放在明面上的身份以外，阿郎还会时不时地奉我的命令偷偷溜出宫去，执行我交代给他的机密任务。
　　说是机密任务，其实无非就是代我出宫去见识见识这人间的烟火气，体会一下真正的民间究竟都有怎样的喜怒哀乐。毕竟身为太子，在我还没有得到封府别居的特权之前是没有机会离开这深宫大院的。
　　当然，这些阻碍对于年纪轻轻就已经是绝顶高手的阿朗而言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别看这皇宫大内里头高手如云，守备森严，在阿郎面前都如同插标卖首，毫无压力。就是那几丈高的宫墙，在他面前也不过就是蹬几步再加一个跟斗的事儿。同为男人，关系再好互相之间的攀比总是免不了了。或许我处处都比阿郎要强上几分，可唯独在行军打仗和武艺切磋两个方面，这八年来我从没赢过阿郎哪怕一次。
　　作为大内禁军总管亲自调校出来的得意门生，本太子的身手也绝对是能以一当十甚至当百的超级高手了。可就是这样的我，在和阿郎过去的几百次交手中也从来没有一次能占得哪怕一丝丝上风。输得多了，这事儿也就被传到了我师父的耳朵里。
　　开玩笑，大内三千禁军的总教头啊，过去也是在战场上生死搏杀过，用一身的伤痕和战功换回如今这个地位的大人物了。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好徒儿居然被一个同龄人按在地上摩擦了还不止一次，这让我师父他老人家的脸上实在有些挂不住了，一个没忍住，他老人家居然亲自跑过来找到阿郎要跟他较量较量。
　　时至今日，我仍旧记得那一天的场面。当时我这儿也和今天上午一样热闹非凡，也许是生怕被人家说他以大欺小，羞辱小辈吧，我师傅他老人家硬是站在门外一声不吭，硬等到满屋子的人都渐渐散去了才进门。
　　听到他老人家的要求，我这儿的人无不是一阵无语。当然了，最无语的自然还是身为太子殿下的本人了，要不是我学艺不精，被蹂躏了长达数年之久，也不至于逼得我师傅他老人家跑到这儿来替我出头不是？
　　只是在众多目瞪口呆的宫人之中，只有阿郎依旧保持着冷静和漠然，仿佛身处话题中心的那个人不是他本人一样。我习武多年，论感官也算是比较了得的了，那一天，我是真的没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紧张。与其说是与生俱来的自信，倒不如说是身为一个男人的骄傲不允许他在任何时候表现出怯懦和退缩吧。
　　两个人的比试很可惜我没有亲眼所见，毕竟是师父他老人家亲自提的，要求在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密闭房间里头比试。至于比试的结果吗...
　　嗯...当然是我师傅他老人家赢喽，只是从他出门时有些一瘸一拐的走姿和额头上明显残留的汗渍我们都看得出来，即使是对于我师傅这样的经验型选手来说，今天这一战也绝对算是一场难得的硬仗了。
　　临走前，师傅给我留下了一句话：“殿下，这个年轻人，若不能为您所用，还是趁早除掉了的好。过于锋利的刀，有时候也会在不必要的时候漏出锋芒的。”
　　撂下这句带着些警示意味的话以后，师傅他老人家便翩...也没那么然的而去了。看着倒在房间中已经陷入昏迷的阿郎，我也不觉陷入了沉思。
　　师傅从军几十年了，一辈子都用在了为国家鞠躬尽瘁上，对我也是尽心尽力地教导，我和父皇对他也有着绝对的信任。所以一般他老人家说的话我都愿意认真聆听并予以执行。可惜这一次，我终于感觉到了选择有时候会有多困难。
　　平心而论，阿郎变成现在这样，和我们皇家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若我是父皇，或许就真的会听了师傅的话，秘密地把阿郎变成一具无名尸首丢出宫去。可我毕竟不是啊，我是夏汶淞，是当朝太子啊！我就是我，或许这一辈子我都无法成为像父皇那样英明神武的明君圣主，可我也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感情啊！
　　所以经过一番权衡之后，我还是选择把阿郎继续留在了身边。不仅是因为单纯对他的信任，还有...还有几分来自内心的莫名愧疚...
　　总而言之吧，阿郎跟在我身边这么长时间了一直尽职尽责，严肃认真，作为亲卫下属，我实在挑不出一点儿足以让我责备他的毛病。如果硬要秃子头上找虱子的话，那也许就只有沉默寡言，不善言辞这一点了。
　　总而言之吧，到目前为止我对阿郎的各项表现都十分满意。抛开他是罪臣之子这一点，放眼整个龙翔大陆我恐怕都再也找不到如此优秀的随从了。何况我身边虽然也有几个能人，但有这个本事偷偷出宫替我做耳目的也只有他一个了。至少在本太子有机会亲自置身市井感受人间烟火之前，阿朗还是得好好留在我身边的。
　　在我的命令下，阿郎又开始了每天例行公事般毫无感情的汇报工作。斜桥巷张家二婶家的老狗老来得子，生下了几只可爱的小狗崽；东风巷的李大爷家的二儿子大婚，宴席摆在广鸣楼，足足摆了三十多桌，好不热闹；平安巷的郭家大嫂又和她家官人闹起来了，两个人从街头打到巷尾，给她家官人脸上结结实实地挠了好几把，引来无数乡亲围观；
　　......
　　诸如此类的民间趣事听得我是乐不可支。虽然没能亲眼所见，阿郎机械般的声音也毫无亮点可寻。可也正因如此，我才有了无限的遐想空间。民间娶妻啊，大摆宴席，觥筹交错，场面是何等的热闹温馨？夫妇吵架，这种在深宫大院绝不会发生的事情于我而言也是奇闻一件。原来在民间，男女之间的地位也可以如此平等啊，女人甚至可以动手打自家男人，这在我目之所及的小小天地中是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啊~啊，若是能亲眼见证一回，我这辈子怕是也就足够了...
　　为了保持每天的新鲜感，我从来不会让阿郎一次性把之前的所见所闻都说给我听。毕竟他出去一次也不容易，好东西还是要留着慢慢消化的吗。
　　听了几件民间乐事之后我便叫停了阿郎，让他把从民间搜罗的画本子呈了上来，一边享用着檀鸢一早就准备好的糕点果盘一边美滋滋地翻阅着。民间啊，能人异士比比皆是，你瞧瞧这画本子中写的，什么样匪夷所思的故事都有，甚至还有许多光怪陆离的鬼神之事，虽然有时候看得本殿下后背凉飕飕的冷汗直冒，可不得不说写的是真好。若这一切都是真的，那民间又该是怎样一副精彩纷呈的景象啊？
　　看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赖嬷嬷就过来了。作为母妃陪嫁进宫的四位嬷嬷，秦张赖田四位嬷嬷一直都是母妃身边最亲近的人。
　　可惜早些年母妃遭奸人陷害，为了保住当时已身怀龙子的母妃，张嬷嬷挺身而出，主动担下了所有罪责，被父皇责令当着众宫人的面乱棍活活打死了。也就是自那以后，母妃的心便变得如石头般冰冷，除了身边最最亲近的几个人以外再也不曾对任何人和颜悦色过，甚至连曾经一度让她如痴如狂的父皇都再也没能从她脸上看到一丝温存。
　　也许是为了安抚母妃的情绪吧，张嬷嬷死后不久父皇便找了个由头把母妃提升了一个位份，从原本的从二品昭仪升上了妃位，受封庄妃。可对于一个已经心如死灰的女人来说，所谓的位份貌似早已失去了意义。可叹父皇英明一世，却再也没能从母妃身上感受到当初那火热纯粹的爱。
　　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怨恨父皇，若不是他整天忙于国政，把后宫琐事都丢给了德妃那个蛇蝎货色，也不至于让我母妃大着肚子还要受人冤枉，甚至到最后张嬷嬷护主心切，以身相替。若是没有这一切的发生，或许我也能好好享受一段父母慈爱，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