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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12点40分，余羡从街边的便利店走了出来，慢慢悠悠地向博物馆走去。
走进博物馆大门前，他用力拍了拍被冬季的冷风吹得有些僵硬的脸颊，希望借此舒缓面部肌肉，以像样的精神面貌来迎接即将开始的工作。
离上班还有15分钟。他走入了后勤办公室，将手掌平放在了身前的办公桌上。
两秒过后，“身份认证成功”的字样从办公桌的桌面上浮现了出来。与之一起浮现出来的还有一个键盘的轮廓，同时，一块形如玻璃的屏幕从桌面上张开的裂缝中升了上来。
熟练地输入密码，登入内网，他开始在博物馆的来访记录里搜索起柳恕的信息。
终于有了能一窥“幽灵”真容的机会，余羡难免有些激动。
他长出了一口气，给自己鼓劲：
目前世界上的博物馆一共只有三十六家，这个叫柳恕的男人只要进入过其中任何一家，我就能掌握他的信息......
结果瞬间就出来了。
世界上一共有六个柳恕进入过博物馆，他会不会在里面呢？
余羡依次点开了搜索结果中的条目。
卢塞纳博物馆，这个太老，不对......
叶卡捷琳堡博物馆，这个太嫩，不对......
越州博物馆！这个有戏！
去年过世了？那也不对啊......
六条条目很快就看完了，不用太多推理，余羡就能看出这些人都不是幽灵。
他失望地关闭了电脑，换上了工作服，向大厅走去。
“余，你来了，”一个沙哑的女声出现在余羡身后，“今天第一批参观者是纽卡斯尔小学的一年级新生，你耐心点，别出岔子！”
“好的，贝恩斯小姐！”余羡中气十足地回答道。
这个面容古板、戴着粗框眼镜的中年女人是他的上司，新纽卡斯尔博物馆的前厅主管。
余羡很不喜欢她，一来她几乎从不笑，二来嘛，这个女人总在他的工作中挑刺，还总是安排他做一些分外的杂活。
偏偏自己还没办法和她对着干。眼下这光景换工作可不容易，得罪了直系领导，自己恐怕只能穿一辈子小鞋了。
余羡站到了大门一侧，属于讲解员的位置。他微微躬了躬身，试着摆出职业性的微笑。
几分钟后，博物馆的大门被从外面推开。二十多个小萝卜丁在两位老师模样的男人的带领下一拥而入，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让余羡和一旁的保安头疼不已。
余羡清咳了两声，试图吸引孩子们的注意，但完全没有奏效。他只好大声说道：
“孩子们！孩子们！我姓余，是你们今天的讲解员！”
见孩子们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他满意地笑了笑，继续说道：
“孩子们都是第一次来博物馆吧？跟我来，我们这就开始今天的参观！”
他其实挺讨厌和小孩打交道的。每年纽卡斯尔各个小学的开学季和秋冬假，总有许多调皮捣蛋的熊孩子被学校组织着到馆参观。
这是他每年最痛苦的几段时间。
其实这个所谓新博物馆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像样的展品。自大重启时代开始，人们对古代历史的关注越来越少，相关教育的重点也都放到了之前二十余年的时间里。
这里的展品，无非是一些老款机器人、电子设备和武器而已。
噢对了，这里还有无聊的投影走廊，走廊的墙壁上循环播放着一些又臭又长的科普短片。
“孩子们，”余羡开口呼唤，但眼神却在和两位老师交流，“请大家随我步入‘历史光影’走廊，一起看看过去人类曾经历的苦难和辉煌的时光剪影。”
两位老师招呼各自的学生跟上并保持安静。气氛达到了余羡期望的状态。
他开始对着幻灯片逐一讲解上面的内容：“大家可以看到，新时代的开端是2045年......”
“2045年，地球上爆发了一次噩梦般的人工智能危机。不知名的敌人出于难以言喻的目的向全球网络投放了一种难以预防且具备学习和繁殖能力的病毒。这种病毒不仅造成了互联网瘫痪，还严重影响了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工智能、物联网和云电脑......
“这场浩劫持续了超过十年，地球上因为生育率低谷本来就减少了很多的人口再次暴跌。昔日越是繁华的城市受到的打击越惨重，只有少数人逃到了荒野之中，利用冷战时期的地下防空设施残存了下来......”
“余老师，”一个金发蓝眼的萝莉举手打断了余羡的讲解，“请问是什么样的打击？”
见枝节横生，余羡忍不住暗骂了一句见鬼，但迎上了萝莉闪烁着好奇光芒的大眼睛，他又不由心软了起来，耐心地解释道：
“很可怕的打击。城市中的汽车自动驾驶系统失灵四处乱撞，空中巡逻的安保无人机肆意开火，人们家中的智能家居系统自行打开了天然气，仿生人伴侣开始攻击它们的主人，轰炸机自行升空，火箭炮向着城市射击......”
在余羡满意的目光中，小萝莉捂住了嘴，露出了害怕的表情。
他带孩子们走到了一系列展柜面前：“大家可以看一看，这些都是浩劫之前人们生活中常用的一些电子设备......”
其实展柜里不过是些过去很常见的智能管家、保姆机器人之类的东西而已。虽然没有使用过，但余羡幼年时常听父母说起，因此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这时，又有一个红发小胖子站出来质疑：“难道政府和军队没有展开反击吗？”
我尤其讨厌男孩子。他们的问题总是很多。
余羡默默叹了口气，回答道：“政府和军队当然试过反击。但是，当他们发现全球的核弹井都自行打开了之后，就意识到反抗除了造成更多伤害以外毫无作用。”
小胖子还想开口，却被带队的高瘦男老师拎住了领子制止了。男老师向他解释：
“核弹是旧时代的一种武器，只要有足够的当量，就能瞬间夷平任何一座城市。”
小胖子皱着眉不说话了。
余羡松了口气，暗自称赞这位老师真会体谅人。
他顿了顿，见没有人再提出问题，便继续说了下去：
“受末日情结影响，人类曾无数次幻想文明的末日会以什么样的方式降临。20世纪前，他们认为瘟疫或许会成为末日的化身；20世纪初，他们开始担心太空中的小行星；到了20世纪中叶，人们十分笃定带来毁灭的将会是战争；20世纪末，毁灭使者的形象更加具体了，热核战争成为了末日的象征；到了21世纪，人们又开始幻想生化危机，创作了大量丧尸末世主题的文学和影视作品......”
其中不少我还体验过。余羡照例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暗暗吐槽了一句。
他将孩子们领到了一副长卷投影面前：“看，这是‘人类的末日情结演化史’。”
孩子们认真地看了起来。蓝眼睛小姑娘是看得最投入的一个。
“当然，由于技术的前瞻性，20世纪末期便有人提出机器人和人工智能或许会给人类带来末日灾劫。但后来的社会学家将这种想法归结为伦理冲突，没有加以重视......
“21世纪30年代，人工智能技术发展日趋成熟。算法工程师们未雨绸缪，精心设计了程序，以保证人工智能不会产生错误的倾向。照理说，这些为人们生活带来便利的工具是不会产生叛逆心理的......”
余羡又停顿了一下，故弄玄虚地压低了嗓音：“但他们忽略了病毒。”
孩子们沉浸在了对智能末日的畅想之中。
眼下这个时代，具备独立人格的人工智能早已被取缔。虽然仍有不少机器人参与到人们日常的生产生活当中，但它们多半被限制了学习能力，删除了提问的能力，仅能根据设定好的程序行动。
会思考、会造反的机器早已成为了传说中的东西，对这些城市里的孩子们来说是很难想象的。
余羡看着孩子们的表情，一时间有些感慨。
他生于2043年，完整地经历了那一场浩劫。因此他明白，无论怎样的描述在那种真正的末日景象前都是苍白无力的。
现在的孩子或许永远都没有机会深切体会那种绝望了。
算了算时间，他决定把孩子们从想象中拉回现实：
“然而，遁入荒野的幸存者们从未放弃过抵抗。2051年，霍顿·拉姆塞博士和吴宏宇博士带着他们开发的新型病毒回到了地面......
“一般情况下，人们会为他们创造的人工智能人格添加定时自毁程序，时限通常是六十年。两位博士研发的这种病毒，效用就是将它们的人格自毁时间修改为立刻、马上。
“在它的影响下，四处作乱的仿生人变回了不会动的人偶，无人机从空中坠落，无数的数据通道被切断，无数的服务器被初始化，事情开始走向了正轨......
“但这场战争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反击病毒生效时，那些没有连接云服务器的人工智能存活了下来。又经历了七年的斗争，它们的数量已经不足以再威胁全人类的生存，人们终于可以宣告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终结了末日灾劫。”
就在余羡打算结束这一章节时，另一个男老师低声对他的学生们说道：
“从那以后，大多数人类过上了被圈养在高墙之内的生活，受制于愚蠢软弱的洲政府，不知何时才能真正收复全部的领土......”
“里弗斯！”高痩老师突然大叫一声，“注意你的身份！不要给孩子们施加错误的引导！”
里弗斯眨了眨眼，合手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不再出声。
余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老师有问题......
他认为自己不是大多数？而且，他似乎对城外的人类有些了解......
余羡动了动眉毛，强行让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回工作中，继续说了下去：
“之后便是长达十年的文明重建工作。昔日繁华的都市早已在浩劫中变为了废墟，人们只能挑选一些以前相对次要的城市和一些保留完好的村镇，将它们重新修复、改造，变成人类重归地面的第一批落脚点。
“其中的主要城市有：叶卡捷琳堡、特立尼达、越州、兴庆......当然，还有纽卡斯尔。”
高痩老师插话：“记住这一点。你们应该为自己是纽卡斯尔人感到骄傲。”
孩子们顿时欢呼雀跃起来。
“人们将这个时代称为‘大重启时代’。”余羡笑了笑，继续介绍道：
“至此，人类文明走上了崭新的道路。随着掌握的生产资料越来越多，城市重建的进度也越来越快。目前，世界上已经重新建设起了十二座大型城市和二十四座普通城市。新城市直接受洲政府管辖，世界上再无争端，人类文明重新兴盛起来......
“虽然人工智能和仿生人遭到了取缔，但没有个性程序和学习能力的传统机器人仍为重建和新时代的工农业生产提供了大量的帮助。今天，全世界的城市人口恢复到了1.5亿。在机器人占据劳动力市场的情况下，人类开始主要承担一些需要审美、共情和创造力的工作，每天工作不超过4个小时......
“同时，一个结合了AR、MR、6G传输、数字孪生、区块链、云服务器和脑机连接技术的虚拟实境世界开始走进了人们的生活。虽然目前这个世界仍处于压力测试阶段，虚实交互功能暂未上线，但人们已经能够在其中体验到超越现实的物质享受，并重温昔日人类文明的辉煌......”
里弗斯老师笑着接过了话茬：“其实主要就是用来打发时间的。还有，不管哪个时代，哪个文明，稳定都是......”
“里弗斯。”高痩老师冷冷打断。
里弗斯耸了耸肩。
神经病也能当老师了？余羡被里弗斯老师惊到了。
这个看起来挺斯文的老师一直在刷新他的认知，也给他的讲解工作造成了一些困扰。
他赶忙岔开了话题：“不论如何，现在我们拥有两个世界了。”
这个观点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一个梳着三七分，皮肤雪白但脸上布满雀斑的孩子举手说道：
“我妈妈说，《孪生宇宙》只不过是个游戏，一个消磨人的意志的虚拟世界而已。虽然她每天戴着脑机接口头盔的时间比和我交流的时间还长。”
高痩老师将一只手搭在孩子的肩膀上，耐心地解释：
“《孪生宇宙》可以说是游戏，但绝不是传统电子游戏。至于纯粹的虚拟世界？那完全是无稽之谈。”
这位老师显然深刻理解并接受了运营公司在发行《孪生宇宙》时描绘的蓝图。他明白，这个主打“元宇宙”概念的虚拟实境世界眼下仅是初露峥嵘。更多值得期待的内容还需要玩家们耐心等待。
“元宇宙的核心不止是虚拟世界，还有虚拟与现实交互的边界。只不过交互功能暂时还没有开放罢了。”余羡点头补充道。
与其说元宇宙就是把现实带入虚拟，不如说它其实是要将虚拟带入现实。这是他的理解。
只不过——根据那家公司的意思——新城市们的条件还不够成熟而已。很多功能因此暂时不适合上线。
里弗斯老师持有不同的观点，这次他没有让步：
“虚拟现实补偿论就是个笑话！有那些资源，人类完全可以把现实世界建设得更好！而且小鲍文也说了，他的妈妈沉溺在虚拟世界中，这已经侵占了两人在现实中的相处空间了。”
高痩老师冷冷地看着他，反唇相讥道：
“里弗斯，我不知道你因此受到过什么打击，整日攻讦《孪生宇宙》。但你要知道，人类的历史才刚刚回到正轨，现阶段发生的一切或许不够完美，但都是积极、正面的......”
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发表与主流价值观相悖的言论，这已经深深触怒了他。他不自觉提高了音量。
见两人的针锋相对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余羡赶忙插话：
“对对对，元宇宙是好是坏，未来怎么发展，这些还是交给时间去证实吧。”
在略显尴尬的气氛中，他清了清嗓子说道：“那么今天的博物馆之旅就到这里。如果以后有什么好奇的地方，欢迎随时回到博物馆，余老师将会尽力为大家解答疑惑。”
带学生前来参观的老师居然吵了起来，这对他来说不止是从未经历过的，简直可以说是闻所未闻的。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这一场闹剧了。
小学生的启蒙教育，介绍的当然是省略了很多残酷内容的阉割版历史。这一趟讲解下来一共只花去了余羡24分钟，基本符合他的预期。
两位老师带头鼓掌，孩子们也跟着拍起了小手。
“谢谢！谢谢大家！”余羡和两位老师握了握手，就要把人送出去。
走出大门后，落在最后的里弗斯突然回头，将一张纸片塞进了余羡的手中。
“有兴趣的话可以联系我，”他低声说道，“不要忽略现实，我的朋友。”
余羡愣了愣。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片，发现这其实是里弗斯的名片。但名片上的里弗斯却不是老师的身份，而是一个叫做“现实主义”的社会组织的联络人。
难怪感觉他不太对劲......
这是什么新型邪教吗？
余羡张了张嘴，抬头却发现人已经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