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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豹是狗。是德国黑背牧羊犬，也就是俗称的狼狗。2007年刚来我的时候，有一个多月大。当时我爸肯定不是据漫威英雄的名字来给名的。年头，漫威英雄还没有在全世界飞遁地，他们的中国人不太多，何况我爸到现在也不漫威里也有一黑豹。叫黑豹纯粹是为长黑，后有个“豹”字听来威猛响亮点。是的这个名字，导致了我2018年《黑豹》电影的时候，总是会不断着时的样子。
恰也是一年，黑豹死了，被埋在马岭庵的树丛里。到现在，地上已经长了一株大的滴水观音。
出生才十几，就离开了狗妈妈到我来了。我爸从朋友里抱来的，说是血统纯的德国黑背，长大后必定是护院的狗材。我当时到一个鼻头湿湿的毛绒玩具，尤喜欢畏畏缩缩地蜷在人的脚边桌底下。有一双充满现力的大眼睛，无须语言，我就能感受到的委屈和哀伤，而且我还能感受到也肯定感受到了我感受到的委屈和哀伤。
从时，我们两个就喜欢默默地对视。后的一年，我后一见，也是这样久久的对视。着深棕色的眼睛，着眼睛里的我，着眼睛里的我的眼睛。这种时候，我就会感觉，实从一开始人的语言就是多余的。没有语言，不同类的动也可以互，就靠眼睛就够了。而后有了语言，人就变能人类了，人自己从整个动圈里孤立出来了。而后又有了种样的语言，人又变能同族的人了，人整个人类不断地孤立成了许多碎片和孤岛。语言越是多，人类就越是孤独，越是无互。
黑豹多数时候也是孤独的。还是小狗崽的时候，就被养在我楼顶的台，这个台后来也成为一生中主要的动场。以这样做，是考虑到成年后的狼狗会长型硕大、爪牙锐，养在房间里多有不便。一开始就将放到楼顶养，让适应这个环境。比于他被年关在铁笼子里的狼狗，黑豹的待遇还算是对自的。
是台也有副作用，对于小狗崽而言实在过于孤寂空阔，以至于黑豹刚来的几夜里，不断地空发出稚嫩而哀怨的嚎叫。我曾偷偷地爬上台，见证一下身上残留的狼的习，到在清冷的月夜下引颈长嚎。晚风吹拂着小身躯上的厚绒毛，夜嚎声也被吹悠长而颤抖，浸透着游子的思念和运的凄惶，飘送到高迥而古怪的穹顶，飘虚无地和生的无义。上的万里月光和城中的千盏霓虹，仿佛也为的夜嚎而变飘零黯淡。我敢肯定，时实不像一在呼唤同伴的狼，而像一个吟唱于月光下的诗人。
不过待了一两周，就适应了这个台，开始了飞速的成长过。几乎是肉眼可见地长大、变。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就已变矫健壮硕，昂头来快到我胸口了，而且面温和，真是一狗材。眼中的哀伤已被奇和兴奋取，黑豹迎来了生中的黄金时。柔顺细密的毛发有如乌黑光润的波浪，虬结的肌肉随着的奔跑纵跃而在皮肤下鼓胀跳动，仿佛海浪即将从礁石缝中喷薄而出。还有和的舌头一样鲜红的**经莫名地伸出，和的毛发一样乌黑的眼睛时时过奇异的光泽，迫不待地显示着蕴含在这具肉中的生力和灵。
显时刻保持着警觉的能，即闭着眼睛也会竖两雷达般的尖耳朵，而我几乎没见过熟睡的时候。有时我从楼下蹑手蹑脚地近，还未上到台，就已经察觉疯跑到楼梯口候迎。一顿吃的饭比我们全几个人的多，我妈即煮一大盆子肉和狗粮也会被在几分钟内风卷残云般吃光，旺盛的精力似乎也是永不衰竭。白跳跃飞扑台上的麻雀和蝴蝶，到夜里我们还能听见在楼上逡巡跑动。从楼下听来，花板上爪子与砖面的摩擦声像极了珍珠散落一地的声音。与开始几的夜嚎不同，这样的声音人安心，时伴我入眠。
我们牵着出门散步时发现，似乎不喜欢沿途撒尿、标记领地，从不和他狗争执，也不喜欢走离太远。下沙上许多沿街店面养了狗，每当经过边他小狗的领地时，就像一个过的人一样，完全无视小狗们惊恐的狂吠，而庞大的身躯却不可能被小狗们无视。这样的狂吠会引连锁应，整条下沙的狗朝开始了彼伏的吠叫，随而来的是店面商和人的瞩目。结就是，我们每经过这里，就像超级巨星一样享受着粉丝群的尖叫、欢呼和注目礼。而我们而像是巨星身边开的保镖，警惕着周边趋近的狂热分子。而在疯狂的声浪中，却始终从容地漫步，潇洒的做派令人琢磨不透。
这样的时光未持续多久，台的副作用就又一现出来了。台与楼下过一座一层楼高的旋转铁梯连，黑豹小时候曾贪玩而从铁梯上滚落，从这段铁梯就成了眼中一危险的鸿沟，每到处就显露出某种惧高的症状，畏缩不。每出门散步，需要我们抱下来，回来后再抱上。是随着型的逐渐成长，我们任谁抱不动了。下个楼也要我们呼后拥地保护，上个楼又是拉后推地扶持。出门散步这个对他狗而言再不过的儿，在我们变愈发地大费周章，数应也就越来越少。爸爸工作繁忙，妈妈又拖不动，而我当时一年中多数时间在地学。结就是，后来的几年里，黑豹甚至几个月也不下台一。
不过这也没有影响的心和大饭，毕竟与爬梯下楼、出门散步后累气喘吁吁比，黑豹来还是更热衷于享受台上的悠闲时光。仿佛在不不觉间，已经从躁动不羁的少年转变到沉着稳的成年。独自在台时，喜欢趴在台的边缘，为这样就可以静静地着楼下的我们。每当我在楼下仰望夜空时，总能在星月光下到台边缘有一对尖耳朵的剪影。我就是，将澄净如洗的夜空披在背上，枕着黑暗与孤独，默默地陪伴着我。这时我就会登上台，轻轻抚摸一阵凑过来的头脸、耳朵与后背。不过也仅限于，没有过多的亲近和嬉戏，为我不愿惊破这如水的夜色。年齿渐长的许也是这样，以每静静地目送我下楼。生来就不是与人依偎打闹的宠犬，这不妨碍我们互间的尊和默契。
是，台副作用的连锁应又在黑豹身上发生了。除了缺乏运动而变略显肥胖，的爪子也于太少摩擦走动而变越来越长。问在于，拒绝任何人给修剪爪子。即能放心地让我们抚摸身上有地方，是唯独爪子是例。一旦碰到这里，就会如同触电一般惊觉暴躁，甚至于示獠牙。按说修剪爪子是没有痛觉的，以我假设这可能上升到了某种尊严层面，作罢。可这一问变日益严。有段时间，我们发现走来一瘸一拐，还以为是在哪里摔伤了腿，仔细检查后才发现，来是爪子长到弯曲倒卷，有的已经卷成一个圈，有的还卷嵌进的肉掌中，不仅疼痛而且藏污纳垢，掌心甚至有肿胀。
爪子已经到了不不剪的地步了，却更地抗拒。一般的宠美容师无近黑豹，爸爸能请来狗场的驯狗师。对于驯狗师而言，这应该也是具有挑战的工作，少有狼狗的爪子留这长，又对剪爪子如抵触。几个壮汉手持专业工具慢慢走近，黑豹的警戒随着他们距离的缩短而逐渐升，数作势欲扑，随即又自我克。如不是爸爸在中领着他们，黑豹可能早已义无顾地投入战斗姿态，时更多的是犹豫与困惑。
爸爸首先靠近一侧，用身子挡住的视线，双手抚摸环住的头颈。驯狗师则手持铁钳，按住的肢。就在铁钳近爪子的一刹，黑豹立时察觉，爆发出我从未见识过的速和力，像一团受缚的黑色闪电，从爸爸的臂弯中挣脱，如同一真的豹子，咬控肢的陌生人。与朝我们龇牙全不同，这一咬显带有将敌人撕碎的欲望。两排白色尖牙在阳光中一闪而过，有生以来一启动猎杀功能。驯狗师堪堪避开了雷霆一击，我赫听到了牙齿咬空而上下敲击的巨大声响。追击已在低吼声中急速迫近，驯狗师能撒开腿处退散。爸爸用尽全力抱住，不断发出喝令。主人的声音在兽初回的动面略显低弱，也足以刺激受条射的神经。喝令声终于效，将渐渐稳住。虽眼神依旧凶猛警醒，低吼声慢慢变和，怒火似乎也随着肌肉的松弛而息了。敌人的仓皇退却，对而言是一大获全胜。而在我们来，方案一显失败了。
方案二则需要用到嘴笼子。先剥夺危险的撕咬力，再剪掉爪子。如还不行，就能启用方案麻醉，对的健康会有更大的损害。是如何给套上嘴笼子，又是一难关。对于一在台上逍遥自在的黑豹而言，这可能是比修剪爪子更严的尊严和自问。嘴笼子身就像一张铁的大嘴，光是将套在脸上就令人心生畏惧。能趁黑豹不备，再进行突袭击。不过在全心戒备的况下，凭人类的敏捷也不可能实现突袭。
又是爸爸来执行方案二。没办，驯狗师时已被视为敌人，有爸爸仍是目信任的人。黑豹虽还不清楚嘴笼子的用途，警惕着人类手中的一切奇怪工具，一旦觉察立即转身跳开，即倒钩的爪子让脚步蹒跚。局势陷入了持久战，众人在台烈日下早已大汗淋漓。这时候，我便开始思自己先的“语言无用论”。如人与狗能用语言交，我们就能让修剪爪子的必要，也能我们释不修剪爪子的决心。哄孩子打针吃药，劝病人手术截肢，疫而隔离人群，这是无靠眼神交能决的问。若出于善而对他人施以强伤害手段，就必须依靠语言乃至中的谎言。否则就会像这时候的人与狗一样，面临暴力与非暴力间的窘境，甚至暴力而初的善变质。
在时，一块香饵能到与谎言类似的作用。爸爸一手将嘴笼子掖在背后，另一手则握着一块烤鸭肉。这是扭转战局的决定素。黑豹的注力开始被肉吸引住，放松了警惕，就在凑过脸来吃肉、上嘴咀嚼的瞬间，嘴笼子火速罩住了的脸，带子又立即从脑后紧紧套上。我心，结束了，终究是一狗。
不过这个持续了不到一秒就被推翻。黑豹当即了嘴笼子的义，同时开始了决死般的抵抗。抽搐般地剧烈甩头，嘴笼子却依牢固地噙住的嘴。于是在挣脱众人后又勾爪硬撬铁条，弯曲的爪子全不上劲，是徒增的焦躁和愤怒。干脆猛地将头砸地面，企图将嘴笼子摔烂，是却将自己摔生疼，被压抑住的痛吼声与铁条撞击地面的铿锵声空气为震动。同时在仅有的局促空间里，劲张开嘴巴猛咬嘴笼子。被咬住的铁条发出难听的吱呀声，而自己的嘴唇和舌头却也被尖牙刮破，鲜血与唾沫的混液伴随着头的撞击甩动而溅了一地，又伴随着翻滚来的尘土和毛发而涂了一身。
驯狗师依寻经验判断，认为多数狗在挣扎一段后会放弃抵抗适应嘴笼子。大已经松了一口气，是渐渐发现况不寻。嘴笼子已经弯曲变，而黑豹的斗争似乎愈发坚决，丝毫没有停歇的迹。不宜迟，否则可能自己造成不可挽回的损伤。众人七手八脚地围拢，在汗水、尘土与吆喝声与中，用力住肢和躯的挣扎。在时没有被咬虞，能放心动手。我心，快点结束吧，不过是狗。
终于，历尽艰难险阻，铁钳夹住了爪茎。听几声脆响，似弯曲枯萎的蕨枝一般的爪子就纷纷落地。是一个和修剪树木一样简单的动作，却为动的自和力，而变异复杂。我从未见过如狂的黑豹。在我心中，有时还是当年月夜孤嚎的哀伤小崽，以一在星空下陪伴我的无声己。这时我才一感受到隐藏的志。
修剪完后，的爪子断仅剩小半截露出掌缘，失了尖锐的一端。又可以自如地行走了，我总觉这后，的吠叫声变更少了，也不像样雄浑。这可能和的年龄也有关。壮年时的一吠，连屋子像在震动，是越老越是不爱吠叫。于太长时间没听到叫，我和妈妈甚至怀疑黑豹是不是已经老不会叫了。爸爸不同这一观点，竖食在面下令：“叫！黑豹，叫！”出来，极力地要响应主人的号召证自己，是憋了半，勉强叫出一两声，像是从肺里挤出气来的声音，却无力地收尾。从是自信的怒吼，后来却像是小声的抱怨。
除了声音，肉眼可见的衰老还显露在许多地方。每晚吃饭的速变慢了，失了从风卷残云的架势。吃几口，就要抬头我，再绕几圈，示让我摸摸的头，才会着吃，似乎也是为了趁吃饭这个时候和我多待一会儿。我见嘴上的白印，还以为是残留的饭渍。当凑过脸来，我仔细一，才发现来狗也会长白胡子。我凭着月光，能抹掉饭渍，却抹不掉这白胡子。
2018年春节刚过，我即将离远行访学。临行的夜里，我端着的饭，照例到台上与告。这样的告往年也进行过许多，我也没感觉这一有什不同。夜风中还漂浮着祭典烟火的余香，半圆月的凉浸染了街巷的暖灯，在台上浮出淡淡的寒影。我站了许久，黑豹终于发现了我，缓缓从地上爬，我走来，一条断续的水柱在两条后脚间摇摆喷溅。失禁的毛病在身上已经有一年多了，的身子总也洗不干净，即洗也没力气抖干净，而在地上粘的更脏，而且容易着凉，以后来就少给洗澡了。虽如地疲惫，是依旧一丝不苟地完成了吃饭，吃几口，抬头我，绕几圈，让我摸摸的头，再吃几口。
“黑豹，我回来。”这也是我每年开学告时要和说的一句话。我不确定能否听懂这句复杂的话，这我应该听懂，为异长时间地着我。我也开始觉有点异，后又一进行了我们从小就喜欢做的默默对视。我见的眼睛里有一点闪光，似乎是倒映着我背后上的月亮。
于是，我突有了一股要拥抱的感觉。往日我多半忌惮身上沾满的尘土和尿渍，是这夜里我仿佛忘记了这，屈膝拥抱的头颈。似乎一下子放松了，头也靠在我的肩上。我缓缓抚摸的后背，着背负的星空。实没有几颗星星，城市的霓虹灯太亮太污浊了。是久了，星星就像从深空中一颗一颗连冒了出来。有趣，又温暖。一时间，我简一抱着下。后，还是走下台。回头一，还是一对在星月光下的尖耳朵的剪影。
两个多月后，我在海峡对岸到妈妈的电话，说黑豹昨死了，几个人力才尸抱下台，已经拖到乡下，埋到庵的树丛里了。
我夏回到，台上就有星空了。就是这方台，和这片星空。在台上感受到许多他狗感受不到的星空，又被这台的星空囚禁，难以回到地面。离星空太近、离地面太远，以至于爪子留太长。又被剪掉了爪子，又站了来，后又失了吠叫的气力，又老，又死。是在这方台，和这片星空。。
回这十年，我陪伴黑豹的时间，可能还没有月亮陪伴的时间长。我自以为，实远远不够。我可为做更多，终也没有。我着忧伤地吟诵于月夜，我着孤独地徘徊于台。我着拼抗为热血沸腾，我又着终被套上嘴笼、剪掉爪子、咬满嘴是血。我着一身尘土、胡须苍白，我着颤颤巍巍、老态龙钟。我总是在着，却没有经抱着，到我离的后一面。我总是在着，却没有到离时的样子，回来后剩空荡荡的台。
我才猛察觉，黑豹这十年的生老病死，实在是太过迅速了。许比许多他狗来说，饮食无忧、悠闲自在、终慢慢老死台的一生，还算是比较幸运了。如有彼岸，到庵厚葬的黑豹可能也比曝尸街头和沉尸江底的狗有更的处。是，我每到观音叶，依心怀愧疚与遗憾。可能是为，甚至没有配过种，到头来也没在质世界留下什痕迹。也可能是为，我从一开始就隐隐觉，应该不仅是一狗。还可能是为，我会在的眼睛里，见月亮，以我自己的一点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