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刻着你的名字》

　　44..我在途中睡了一路，在火车进入H县南站的时候才恍然清醒。清醒以后的我，望着熟悉的南站，不顾旁人的白眼放声大笑——两年前我怀着对H县的唾弃，前往了Z市，现在我却心怀对H县的留恋，从Z市归来。老天用了一个巨大的玩笑逗我，我岂能对它的所作所为无动于衷？
　　到家的时候，我告诉父母，我已经退学了的消息。如我所料，他们对我荒唐的决定没说一句指责，他们从不插手规划我的人生，我认为这是二老的过人之处。
　　当天晚上腊八为我接风洗尘，当听到我辍学的消息后，他说我跟他一样前途不可限量，原因是我终于与他第一次不约而同地做了个相同的决定。
　　尽管我的年龄比腊八长一些，可是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腊八是我的大哥——他比我强壮，他懂得比我多，他对道理与事物的认知永远都比我透彻。我一直觉得我们是在路上奔跑的孩子，在那条路上腊八一直都跑得比我更靠前些，他身先士卒以身探路，然后把前方的经验分享给我，让我免了许多艰难，少走了许多弯路。他始终把我挡在身后，在风雨来临之时无私地为我遮风挡雨，一路上像大哥一样庇护着我这个懵懂小弟。
　　在我眼里，腊八就是圣人，是孔子，是耶稣，是苏格拉底。我觉得他生而知之，他无所不知。所以一直以来我对他都心怀敬意，甚至对他还有一丝难以启齿的崇拜。然而腊八却一直“鄙视”，“讽刺”，“挖苦”我待他以礼，原因是我斯文的模样让他觉得“恶心”。我认为腊八是座高山，我深知高山可仰不可攀，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能在高度上和他相提并论，因此，在听到了他的褒奖以后我由衷地感到荣幸。
　　那晚，我难得地快乐，一杯一杯在老朋友的陪伴下开怀畅饮，全然没有意识到不久以后我们会永别。
　　彼时在酒桌上我并没为腊八讲述我在Z市发生的一切，因为我知道那些已经随风飘散的琐碎不一定能引起他的兴趣。腊八感兴趣的是女人，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得当初他荒唐的愿望。于是，我们就在那天晚上聊了一些女孩，姑娘，还有女人……
　　如果腊八现在还活着的话，那他“祸害”的姑娘应该有很多了吧？
　　17年6月1日儿童节那天，腊八骑着摩托车来找我，那天他衣着朴素，崭新的摩托车上捆绑着一个大大的行囊。当时在我家楼下，腊八倚靠在那辆崭新的摩托车上，得意地拍着摩托车加满油的油箱和后座上那个鼓囊囊的行囊，很骄傲地告诉我他要骑行去CD，去蒙古，去XJ，去XC，去每一个他想去又不曾去过的地方。他说他厌倦了一成不变的生活，想要让路上的波翻云泳，风尘仆仆洗去他的无知和狭隘。他说想为自己打开一扇门，他说想进入一个理想国，他说他要像骑士一样浪迹天涯，他说要采摘世界各地的花，他说要在不同的女人身上留下精子，他说要让自己的灵魂在到过的每一个地方生生不息……
　　没有与我告别，腊八就迫不及待地上路了。摩托车发动时，我看到他把油门拧到最底，他的坐骑喷出一缕淡淡的黑烟，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里带着他绝尘而去。我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有一种说不出是嫉妒还是羡慕的感情在心底油然而生。
　　我不曾料到儿童节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腊八，想必腊八也不会料到他会在追逐姑娘与远方的路上出现意外——17年中秋节前三天，川藏线上，腊八在一辆大货车的车轮下永远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45.老天把我的人生导师兼领路人带走了，我感到生无可恋。哀恸的我消极地选择了留在父母身混日子，而不是外出找工作。我在家里过着“安详的老年生活”，像个老头一样整日昏昏欲睡，无事想做，消极又萎靡。
　　在家赋闲久了，难免混同猪狗。我分明活得像猪狗一样，可是却没法像猪狗一样活得的心安理得。在那种不愁吃穿却一成不变的日子里，空虚和孤独像两根隐形的绳子时刻捆绑着我，把我朝着地狱拖。终于在17年3月21日那天中午，午睡的我做个一个可怕的梦。
　　我梦到自己被老天放逐在一只飘荡在大海深处的船上。那个船相对与辽阔的海它太小了，小到你低下头看它一眼就要下意识地考虑自己的安危。船的四周都是水，海浪不时地拍打在船身上激起一层又一层的白浪花……
　　我在小小的船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而在我孤独的时候，我看到有一群灰色的大鸟降落在小船低矮的桅杆上。我看见它们用乱蓬蓬的翅膀对我指指点点，我听到它们用呕哑嘲哳的歌声嘲笑我——我听到它们这样唱着
　　“大海茫无边际，
　　你这条破船要开往哪里？
　　海上时有风浪，
　　无能的你将前往何方？
　　回去吧，回去吧
　　让生命去拥抱美丽的死亡
　　回去吧，回去吧
　　有些花将在不久后枯萎
　　……”
　　它们的声音带有一种引人消极的魔性，我悲哀地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出路了。向左是水，向右是水，向下还是水，只有向上不是水，而我却无力登天。
　　“回去吧，回去吧
　　让生命拥抱美丽的死亡
　　回去吧，回去吧
　　有些花将在不久后枯萎
　　……”
　　我被他们的歌声引诱了，我若有所思地呢喃着他们唱着的歌，然后缓缓走向船头。我在船头站着，看着风裹挟着船，船带领着我驶向未知的方向，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继续漂流下去的勇气。也许是时候去拥抱死亡，也许是时候让生命之花枯萎了……
　　我回过头看着那些灰色的大鸟，发现它们也看着我，目光透露着贪婪。它们还在忘情地歌唱着，魔性的歌声不时地冲击着我的心理防线。我听到了心里堤坝破碎的声音，于是我决绝地在船头纵身一跃，像一只折翼的鸟一样直挺挺地从船头坠落……在全身浸入海水的那一刻，我看到那些大鸟像苍蝇看到屎一样争先恐后地扑向我……
　　从梦里醒来的时候，我全身湿漉漉的，仿佛真的被海水泡过一样。
　　“大海茫无边际，
　　你这条破船要开往哪里？
　　海上时有风浪，
　　无能的你将前往何方？
　　回去吧，回去吧
　　让生命去拥抱美丽的死亡
　　回去吧，回去吧
　　有些花将在不久后枯萎
　　……”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大鸟们唱的那首歌，我颓然地坐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吟唱着《不如归去》，想起了二十年人生里那一场场千篇一律地分离和遇到以及得到与失去，我努力地回忆着它们的每一个细节，最后绝望地发现，而今的我一无所有了。这样的认知让我觉得解脱，由于频繁地目睹熟人离开我，尤其是腊八的死，我感觉我累了，特别累，累得不知道该前往哪里，累得觉得自己丧失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然后我念叨着梦里飘荡的《不如归去》又一次火急火燎地拉开窗户从楼上跳了下去。
　　……
　　幸亏我家住的是二楼，最后我没有摔死，只是右腿摔成骨折。在家养腿期间，我拒绝外出甚至拒绝与包括我父母在内的任何人接触。期间我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一个人木然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默默发呆。
　　我的父母说我患上了抑郁症，他们费尽心机终于说服我去医院的心理科就诊。
　　心理医生说我的抑郁是懒惰使然。
　　为了助我早日康复，我的父亲开始强迫我外出工作。几日奔波，他为我求了个打字员的活计。我腿伤还没有痊愈的时候就被他们逼迫着上岗，而我没有反抗，只是默默地接受了他们安排的一切。
　　工作的第一天我惊讶地发现敲击键盘时那种清脆的声响是那么地悦耳动人。后来，我发现自己爱上了那种趴在电脑前敲敲打打的生活。再后来打印别人的文字已经不能满足我了，我开始尝试着在world里敲一些我自己编造的故事。
　　从我开始构思我的第一本小说算起，耗时两个月，我敲出了人生中的第一本小说。自它以后，我又花费一个半月敲出了第二本小说。然后是第三本，第四本，第五本……到而今我写的书摞在一起几乎和我的膝盖一样高了。
　　46.我所有写风月的小说都以我和Mrs.F的名字作为小说主角的姓名，而且故事的结尾无一例外都模仿童话——最后，胡水与Mrs.F走到了一起，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作者也就这一点权利让人羡慕不已，他可以随意设定书中角色的姓名，他可以随意规划笔下人物的一生，然后让那些熟悉的名字在小说里先后粉墨登场，去填补那些年他遗留在光阴里的遗憾……
　　47.我写的第四本书是关于一个男孩在大彻大悟之后长成一个男人的故事。在写那本书的时候，我的女朋友问我，是什么让一个男孩儿在那么短的时间里长成一个男人的？我告诉她是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和突发变故的生活。然后她接着问我，你觉得什么是爱情，什么是生活？我告诉她其实我也不知道。然后她说我敷衍她，又三番五次地询问我，不依不饶。为了阻止她胡搅蛮缠，我为她找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答复。
　　我说，有一位年长的朋友写过一首现代诗。在我问起他人生的意义时，他这么告诉我，他说
　　“别问我什么，
　　我也不知道。
　　你所想要的，
　　我也在寻找。”
　　当我把这个回答告诉我的女友时，她说，这些话很有哲理。想必你那个说出这样的话的朋友一定非常牛逼。然而我非常清楚我那个朋友一点也不牛逼，因为他就是17年那个拥有50岁心情的我自己。
　　48.最后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即使我有了夏夏这第三块菠萝，可我还是有一点点想念Mrs.F的味道。
　　对此，我可以发誓。
　　以她之名，以我之名，以爱之名。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