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间不值得

　　初秋。
　　灵山剑宗，练剑坪。
　　一颗巨大的银杏古树下，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上穿着一件浆洗的发白，打了几个补丁的破袄子。腰间系着一根草绳，一个陈旧破烂的储物袋随意的挂在草绳上。脚上趿拉着一双破鞋，右鞋破了个洞，大脚趾头露在破洞外面。
　　脚趾不时的扭动几下，显得倔强而不安份。
　　头发长而糟乱，整张脸干净瘦削。依稀可见的剑眉下，狭长的双眼半眯着，透出丝丝淡漠的目光。鼻梁高挺，薄薄的嘴唇紧闭。
　　有时候一整天都不见他开口吱一声。
　　颈上系着一根红绳，坠着一块普通的玉佩。这块玉佩，形状就像一把打开的纸扇，上面雕着奇特的花纹。
　　整个人略显得单薄，带着一丝漠然的颓废。
　　他叫林亦寒，是个断了长生桥的孤儿。
　　还是一个轻微厌世的傻子。
　　当然，只是旁人叫他傻子而已。
　　反正他也不在乎。
　　更惨的是，他还有一个婚约在身，对方还是名门巨擘之女。
　　因此，他的日子过得挺不好的。
　　毕竟，谁都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废物傻子破落户。
　　而这个世界聪明人又太多，因此落井下石的人也就多。
　　此时，他正蹲在那颗老银杏树下，聚精会神的看着一群蚂蚁搬着地上的几只小虫。腰间的储物袋垂落在地，阳光照射在上边，越发显得陈旧破落。
　　小虫自然是他从别处弄来逗蚂蚁的。
　　杂役院的弟子管事都知道，林亦寒林大公子，哦，曾经的林大公子有三大爱好，吃饭睡觉玩蚂蚁。
　　因为他爹曾经也是灵山剑宗的长老，因此，他是不用做事的。
　　这就很遭人妒恨了。
　　再加上他还有一个很不错的婚约。
　　这就非常的遭人妒恨了。
　　长长的蚁群，抬着不断挣扎的猎物，慢慢的朝着蚁窝移动。有些落单的蚂蚁，则伸出长长的触角，四处试探，奔跑，
　　林亦寒看着，随意捡起一根树枝，画了一个圈圈住一只落单的蚂蚁，然后又随手画了一个。
　　片刻过后，地上有了数个大大小小的圆圈，每个圆圈里都困着一只或数只蚂蚁。
　　林亦寒则蹲在一边，津津有味的看着蚂蚁在圈里乱转，如无头的苍蝇。
　　他身后不远，是一个长宽近二三百丈，青石铺就，广阔无比的练剑坪。广场上有无数的低阶弟子，三三两两的，有的在修习控物法诀，有的在修炼水火法诀，有的在捉对厮杀。呼喝声，法诀爆裂的声音，剑啸声，好不热闹。
　　广场边缘，一些杂役弟子也在笨拙的修习着一些粗浅的法诀。还有些杂役弟子则躲在树荫下，羡慕而又嫉妒的看着练剑坪上修行的弟子。
　　广场后边，入眼一座宽十丈，高九丈九的巨大牌坊，牌坊上面刻着灵山剑宗四个大字。牌坊下面，是一条通往峰顶，宽约十丈的青石阶梯，阶梯中央，玉石铺就，上面刻画着不同的山水人物。阶梯两旁，是一排排错落有致的平屋，楼阁。
　　在远处，各有几条粗大的铁链，穿过了山涧，消失在云雾深处。
　　灵山十二峰，峰峰都有这种粗大的铁链连接着邻近的峰头。这些铁链，就算是各峰之间的桥梁。
　　但是，鲜少有弟子敢从桥上过。
　　山腰往上，云雾逐渐变浓，只隐约可见琼楼亭台，山涧飞瀑，灵鹤飞舞。不时，有一道道色彩各异剑光从云雾中掠过。
　　一直往上，云雾便成了云海。
　　穿过云海，便见到了真正的灵山剑宗。
　　十二座高低不一的翠绿峰头，巍峨耸立在不停翻涌的云海之中。峰上楼阁众多，层层叠叠的玉檐飞栋，在初秋的阳光下，幻化出炫目的色彩。
　　更有数座雄伟壮丽的楼阁，发出耀眼的金光，耸立在云海之上的虚空之中。
　　无数剑光，在云海中穿梭，往来于峰头楼阁之间。
　　仙家气象，瑰丽惊艳如斯。
　　于山腰的练剑坪相比，
　　无疑是天上人间。
　　……
　　“轰隆隆……”
　　一阵雷音，自云海传来。
　　练剑坪的弟子大多都停止了修炼，抬头望向了云海。
　　只见一道金色的煌煌剑光，从云海交接的一线天外，甩下滚滚雷音，以及长长的金色尾光，从远处掠来。所到之处，云海一分为二，一道阳光，便从剑光破开的云海，一路照射而来，如有谪仙下凡。
　　一剑破云海，谪仙临世间。
　　剑光疾如迅雷闪电，眨眼之间，就消失在了云海深处，只留下久久不能愈合的云海，以及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的滚滚雷音。
　　剑仙御剑的写意风流，劈开云海的绮丽壮观。
　　大风流。
　　练剑坪上，瞬间就炸了锅。
　　“这……”
　　“不知是师门哪位高人，修成了剑气雷音，简直令人神往!”
　　“啊，剑气雷音……这就是传说中的剑气雷音……！”
　　“呵……好像十年后谁不会剑气雷音一样！”
　　“呵……别说十年，一百年你修成了剑气雷音我都叫你一声爹！”
　　“乖儿子！”
　　“我誓要努力修行，今晚打坐到天明！”
　　“修行不修大剑仙，纵使飞升也枉然！”
　　“呔……但有一柄飞剑在，不教雷音过灵山！”
　　“啧啧啧，但有一柄飞剑在，不教雷音过灵山。那剑光乃是本门第十六代大弟子叶孤云，听说已经是出窍后期修为，你有本事让他听听看！”
　　“嘿嘿，我就说嘛，是谁有那么气势磅礴的煌煌剑光，原来是本门的叶师兄！”
　　“师兄，这么大的声音，不会惊扰了门内高阶弟子的修炼么？”
　　有新入门不久的弟子问道。
　　“不会的，峰上只有阵法隔绝，不会惊扰师长们修行的。”
　　“师兄，还有多久才能修习御剑决呀？”
　　“嗯，到了筑基期可修习御剑决，操控飞剑。也能短时间的御风而行，但要想御剑飞行，非金丹期不可。”
　　“想什么呢，你们这些练气期的小子，想要修成剑气雷音，最低也得要元婴期的修为，还的天赋过人才有一丝可能。呵……就你们？还不赶紧擦掉口水，好好给我修炼！”
　　“你们要是谁能在炼气期展现出过人的天赋神通，自然会有长老收你们为入室弟子，也不知道你们这批弟子里面，能不能出现几颗好苗子！”
　　“前不久到是出了一个火属性的天赋弟子，虽然这天赋一般，不过也算不错了！”
　　“都给我好好修炼！”
　　有师门教习呵斥着弟子。然后一脸羡慕的看着云海，呐呐无言。
　　过了许久，练剑坪上的噪杂声在平静了些许，呼喝声却又比往日更大声了起来，人人都卯足了劲修炼。
　　树下，林亦寒好似傻子一般，瞥了一眼云海，便一心一意的接着看地上的蚂蚁。
　　似乎，蚂蚁也比剑气雷音有趣的多。
　　“呸，傻子就是傻子！”
　　不远处，有几个杂役弟子看着云海一脸不甘的低下头，然后看见了林亦寒，又一脸鄙夷的说道。
　　中间，一个皮肤白皙，相貌阴柔，十八九岁的青年，更是捡起一块土坷垃，以炼气期控物的手段，抬手打了出去。
　　此人叫邓大鹏，练气后期的修为。前段时间，刚刚升为杂役房的一个小主管。
　　这小子做人很有一套，对上是各种溜须拍马，曲意逢迎。对下则是尖酸刻薄，各种刁难。
　　十足的真小人。
　　所以，背地里有个外号，戏称邓大鸟。
　　各个门派的普通杂役弟子，大多是炼气期的修为，基本都是入门几年后，自身资质低下修炼无成，然后宗门便按列断了供给，只能一边做些杂役，换取修炼资源，一边修炼。
　　而管事，则需筑基期以上的修为方可担任。这邓大鸟也不知走了什么门路，居然破格提升。
　　这些杂役弟子中，也曾出现过大器晚成之人。
　　三千年前，灵山剑宗就出现了一位名叫轩辕青衣的大剑仙。也是一名杂役弟子，默默无闻的呆在杂役处三十年。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一夜入分神，并且孕育出神通惊人的本命飞剑。
　　当时，甚至惊动了掌教，亲自将他收入门下。
　　三年后，便入了合道境。
　　后游历九州，罕逢敌手。
　　“啪……”
　　土坷垃砸在林亦寒的后脑勺，然后爆裂开来。
　　林亦寒被砸的往前一晃，险些扑倒在地。撇过头，目光透过乱发，漠然的看了看邓大鸟，然后面无表情的回过头来，继续低头看着蚂蚁。
　　大大小小的圆圈中，有几个圆圈中的蚂蚁已不知去向，似是汇入了蚁群。
　　邓大鸟看着林亦寒，目光扫过他腰间破烂陈旧的储物袋，脸上莫名的神色一闪而过。
　　看见林亦寒不说话，并且无视了他们几个，邓大鸟几人感觉面子有些绷不住，骂骂咧咧的走了过来。
　　这几个杂役弟子年纪最小的也是十七八岁，最大的快有三十了。
　　修为最高就属邓大鸟，以及一个年龄二十七八的弟子，都是炼气后期的境界。
　　其中一个颇有眼力劲的快走几步，踢了林亦寒一脚。
　　“叫你傻子为什么不答应？是不是瞧不起咱们？”
　　“就是，问你话呢，你是不是看不起咱们邓主管？”
　　“啪……”
　　又是一脚踢了过来。
　　不远处，有几人看了看这边，然后又撇过头去。
　　司空见惯，如此而已。
　　任何门派的底层弟子，都是互有倾轧，算计。远不是上层那些光鲜亮丽的高阶弟子所能体会到的。
　　看见林亦寒不吭声，几人也不敢真就放手打骂，其中一人瞥见林亦寒腰间的储物袋，便一把摘了下来。
　　这其实是很犯忌讳的事情。
　　要知道，修行的人谁没有一点小秘密，而储物法器之中，通常都有一些很重要，或者不能让旁人看见的东西。
　　平日里打打骂骂什么的，只要不残不死，都还算在规矩之内。但是你要敢动人家的储物袋试试。
　　呵呵，打死不至于，打残了，师门通常都是不会追究的，最多也就是敷衍性的惩处一下。
　　那人一时手快，扯下了林亦寒的储物袋后，楞了一下，也有些后悔。
　　林亦寒缓缓的站起身来，紧紧的抿着嘴唇，目无表情的盯着他。
　　那人有些讪讪的，刚想递过去手中的储物袋，却被一旁的邓大鸟一把抢了过去。
　　“大鸟……！”
　　那人一时情急口快，竟忘了喊邓主管。
　　“怕什么！”
　　邓大鸟瞪了那人一眼道。
　　看了一眼储物袋，他知道这储物袋没有任何禁制。
　　眼珠转了转，邓大鸟将储物袋倒转，灵力灌注其中，伸手一抖，便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哗哗哗……”
　　几本破书，一柄木剑，以及其它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瓶瓶罐罐。
　　反正，这些东西全部加起来，也不值几个灵石。
　　甚至不及他邓大主管的一顿酒钱。
　　稍后，又有一片枯叶从储物袋中飘了下来。
　　这是一片枯黄的银杏叶，形状如一把小小的纸扇，在空中飘飘荡荡，缓缓的落下。
　　林亦寒的目光，从木剑上移了过来，跟着这边枯叶流转，看着它飘落尘埃。
　　很平常，很普通的一片银杏枯叶。
　　十年来一直都是这样的平平无奇，普普通通。
　　邓大鸟见状，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抬脚狠狠的朝着枯叶踏了下去。
　　意料中的触感并没有传来，只见林亦寒的手垫在了他脚下，护住了那片枯叶。
　　抬起头，林亦寒一边嘴角微微一扯，一改往日半眯着的双眸，猛的睁开，漠然冰冷的盯着邓大鸟。
　　双眸深处，似乎压抑着什么，整个人都带着一丝邪性。
　　“有些东西你可以拿，有的东西你不可以碰，会死！”
　　看着林亦寒的目光，邓大鸟的脑袋嗡的一声，只觉得身子发冷，血液都仿佛冻结了一般。
　　感觉那不是目光，那是剑，出鞘杀人的剑，直刺灵魂的剑。
　　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有一种漠然，带着一丝毁灭，一丝邪性的冰冷。
　　仿佛视生命如草芥，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蹬蹬蹬……”
　　邓大鸟踉跄着连退三步，心神在林亦寒目光的刺-激下，微微有些混乱。
　　“谁……谁拿你东西了！你……你诽谤我，我要告你诽谤！”
　　“你们看，他诽谤我呀！”
　　邓大鸟不停的指着林亦寒，看着几位同门，声音略带颤抖的说道。
　　林亦寒小心的拾起了枯叶，吹了吹上面覆着的尘埃，贴身收好。然后拾起地上的东西，一一放进了储物袋。
　　然后漠然的转过身去，慢慢的离开了练剑坪。
　　身后，是众多演练法术法诀的弟子，一如既往的喧嚣热闹。
　　斜阳下，单薄的身影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好像一条狗。
　　人间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