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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狼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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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恕一进宫就轻车熟路地寻去甘露殿。
  
  新帝登极不过半年,焚膏继晷、案牍劳形。
  
  他不是正统的继位者,靠得是千夫指的谋逆作乱,杀旧太子,兵临城下威逼太上皇禅位。
  
  非常手段自然不能让满朝上下真心实意地诚服,所以新帝更加勤民听政,旰衣宵食。
  
  他迫切地想要证明,他比任何人都适合当这个皇帝。
  
  萧恕照常和皇帝在甘露殿商议了一些政事,小太监躬身进来替二人换下了冷茶,重新摆上了糕点。
  
  新帝高允暂放下了政务,抬手在碟子里捏起一块荷花酥,端看酥皮的颜色粉嫩,就如真的荷花一样。
  
  他微微一笑,白俊的脸上一派斯文,比起萧恕英气的长相来说,高允显得略显文弱,有一种文质彬彬的书卷气。
  
  不过经历过血洗太极殿一事后,没有人能再认为籍籍无名的五皇子殿下是一位斯文儒雅的人。
  
  萧恕若是那露出锋牙利齿的疯狗,那高允就是那披着羊皮的狼。
  
  他们狼狈为奸,把好端端的大周搅得天翻地覆。
  
  “听闻你昨日在奴隶场大张旗鼓‘认’了一个妹妹?”
  
  萧恕行事向来高调,皇帝即便不去查,也会有人巴巴把话传回来。
  
  皇后会去召见一名出自奴隶场的无名小卒也全是看在了萧恕的面子上,这是皇家以示亲近的举动。
  
  “是。”萧恕没有什么好隐瞒,“她父亲是锦衣卫同知江魄怀。”
  
  高允脸上露出一抹微惊,手指下意识用上了力气,荷花酥就在他修长的指尖碎成渣。
  
  作为帝王本该藏匿情绪,但是在萧恕面前,高允没有诸多顾忌,甚至在称呼之上也随意许多。
  
  “难怪。”
  
  他扔掉手上残碎了的荷花酥,转手端起一杯茶,“我听闻在宣云卫远赴蜀城时,大部分江家子弟已经离开蜀城,这才让你扑了个空,所以你就把他女儿带回来了?”
  
  萧恕没有动糕点,他不喜欢吃这些,伸手拿起一杯热茶,倚进金漆木交椅之中,姿态随意,语气也不见恭维,“早就与陛下说好,边城重臣与朝中关系错综复杂,以此试探,才好分辨忠邪。”
  
  忠邪二字从他口中说出来,若是旁人来听会觉得何等讽刺,不过内殿只有他们二人,倒是没人觉得有何不妥。
  
  “那些急于妥协的和宁死不屈的,陛下也可一目了然,这些人谁能信、谁能用……谁该杀。”萧恕嘴角扬含笑,略显深邃的眉骨下,眼睛黑如深潭。
  
  说到杀字时,眉睫微扬,露出残酷之相。
  
  高允颔首,“这些自不用你再说,只是我好像很少听你说起在蜀城与江家的过往,你和那江家姑娘有私仇旧怨还是……有什么别的?”
  
  萧恕越避而不谈,高允心中越是好奇。
  
  “没有。”萧恕冷冰冰地婉拒皇帝的探究,“她在,江魄怀跑不了。”
  
  “原是这样。”高允点点头。
  
  对他含糊的回答没再深究。
  
  适当地给彼此留有空间与余地,是他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那……”高允刚开口,却被两声猫叫打断。
  
  脚步声急匆匆赶来,就在殿门外跪下。
  
  殿门外总管太监尖细的嗓音压得很低,仿佛在外训斥着谁。
  
  “外面出了何事?”高允转而看向殿门的方向,沉声问道。
  
  游总管连忙提起两只猫儿,笑眯眯走进来:“回陛下,是皇后娘娘身边养狸奴的宫女笨手笨脚,弄跑了猫儿。”
  
  皇帝刚想摆摆手,让人把猫给皇后抱回去,却看见一旁的萧恕饶有兴趣地盯着那一黑一橘两只猫。
  
  他转过头,想起了这两只似乎是从地方进贡上来的培育良品,皇后喜猫,常常逗弄。
  
  黑猫全身漆黑,一双金黄色的圆眼,品相上被称作乌云啸铁。
  
  橘猫则全身纯黄,毛发蓬松,又叫金丝虎。
  
  两只猫都尚在幼年,小小两只提在手里不断地扭动,活像两只没用的小虫一般。
  
  “凤岐,你喜欢猫儿?”
  
  萧恕转了转指拇指上的骨扳指,“我院里生了老鼠,扰得我睡不安宁。”
  
  “嗯?”高允挑了挑眉。
  
  杀人也不眨眼的他还会怕老鼠?
  
  *
  
  江燕如忐忑不安地在花厅里坐着。
  
  一想起韩国舅那双虎视眈眈的小眼睛,就感觉坐不安席。
  
  半边屁股都麻了,江燕如想起来溜达溜达。
  
  但是周围宫女众多,虽然各个低眉垂眼,毕恭毕敬,但是江燕如总感觉有人在偷偷观察她。
  
  江燕如出身在边城,自幼没有受什么约束,但是该有的礼数,她还是知道的。
  
  所以她不敢贸然起身,东张西望,活像个没见识的野丫头。
  
  最主要的是,她怕给萧恕丢了脸,萧恕就会要她丢了命。
  
  “皇后娘娘驾到——”尖细的嗓音拖得老长,花厅外传来跪拜的声响。
  
  环佩叮当,玉声璆然。
  
  一列脚步声井然有序地步入花厅,走在最前面的女子年约十八九岁,穿着精致华美的宫装,生得是冰肌莹澈,清雅灵秀。
  
  云鬓之上唯有一支衔珠凤钗,似乎并不喜张扬自己身份。
  
  “久等了,萧姑娘。”韩皇后一开口就带上了笑音。
  
  “皇后娘娘。”江燕如提起裙子不知道当不当跪下去。
  
  长这么大,江燕如除了跪祖宗、祭拜亲娘,也就过年时候会给她爹磕头要个压岁钱。
  
  她实则还没有对这般年轻的女子行过大礼。
  
  萧恕是个跋扈无礼的,也不会想起要提醒江燕如这皇宫的礼数,说不定还指望她出点乱子,好借此惩治她。
  
  好在韩皇后为人豁达和善,她拂了下手,率先道:“不必多礼,坐吧。”
  
  等韩皇后坐下后,江燕如才坐了下去,也不敢坐实,屁股仅占着三分之一的位置,诚惶诚恐地坐在皇后的下手边。
  
  “萧姑娘不必紧张,本宫和陛下也算与凤岐自幼相熟,关系非比寻常,你既然是他‘妹妹’,本宫也定然待你如亲妹一般照看。”
  
  江燕如眨巴了下眼睛。
  
  还有这等好事?!
  
  不过皇后说到与萧恕自幼相熟,这话听起来怎么有些奇怪,按理来说这得江燕如才有底气说,毕竟她咿呀学语的时候,萧恕就在江家了。
  
  难道是说萧恕七岁以前的事?
  
  江燕如只知道萧恕是从金陵而来,却从不知道他以前的出身,爹也从未提起,更不许人问。
  
  可若说能和皇后与新帝自幼相熟,那他必然不会是普通人。
  
  凤岐是他及冠后才有的表字。
  
  ‘昔在虞舜,凤皇来仪。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①
  
  这个名字可来头不小,竟有兴旺大周之意。
  
  江燕如收起惊讶,又满怀感激地道:“多谢娘娘。”
  
  不管如何,能得到皇后这句话,她心底已然轻松许多。
  
  韩皇后对她一见如故,十分亲昵,甚至还屏退了左右的宫女,拉着她说了好些贴己话。
  
  一如金陵城有哪些地方好玩,又或者金陵里俊俏的公子少爷谁有趣。
  
  两人虽然差了几岁,但是意外地能投机。
  
  韩皇后一时高兴,说得兴头上觉得内殿里有些热,就伸手想要去拿搁在高几上的纨扇,江燕如眼尖看见皇后白腻的手腕上竟有乌青的痕迹。
  
  “娘娘,你手怎么伤着了。”
  
  韩皇后一愣,下意识抬起手,广袖顺着手臂滑落,露出了更多红紫的痕迹,尤其那腕间的地方,宛若是被铁锁铐过一样,一圈乌青。
  
  “是谁让娘娘伤成这样,难道皇宫之中还会有人对皇后娘娘不敬!”江燕如愤而起身。
  
  哇,这么好看又温柔的大美人居然也会被人欺负。
  
  “这个……”韩皇后脸色微红,把江燕如拉回坐下,轻咳一声,柔声道:“你年纪瞧着也差不到了该成婚的年纪,到时候你就懂了。”
  
  江燕如听见婚配,似乎有些懂,但又不是很懂。
  
  “娘娘的意思是……这是陛下弄的?”她说完,小脸先红了一片。
  
  皇后尊贵,比皇后更尊贵的唯有皇帝,两人又是夫妻,所以江燕如好像领会到了什么。
  
  这该不会就是所谓‘闺房之乐’、‘床第之欢’吧?
  
  她虽然没有这方面的学识,但是长这么大,还是零星听过几句别人嘴里跑出来的诨话。
  
  韩皇后手上的伤看起来忒吓人,江燕如眼圈都红了,她有些心疼地对皇后道:“就是陛下,也该克制些,万一伤……累着了娘娘,那怎么好。”
  
  韩皇后把袖子遮好,见江燕如如此惊恐,便故作轻松地眨了眨眼,“不碍事,有句老话叫作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
  
  江燕如不懂,但是不妨她觉得似乎很有道理,并且牢牢记下。
  
  韩皇后肆无忌惮地对她说了许多话,好像早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有时就连长于市井的江燕如都大为震惊。
  
  韩皇后拉住江燕如的手,不好意思道:“是不是吓着你了?我未嫁给陛下前,因为家里骄纵,就养成了这样的性子,但是要做皇后却不能光图自在,今日见你了不由想起了从前的日子,一时高兴就多说了几句。”
  
  想起韩皇后刚进来时那副端庄矜持的模样,简直天壤之别。
  
  可见皇后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并没有给她更大的自由,反而限制了她的性情。
  
  “既是如此,那为什么要做皇后呀?”
  
  韩皇后嘴角含笑,眸光却不由落在了旁处,宛若轻叹:“……因为我爱陛下呀。”
  
  “那太可怕了。”江燕如脱口而出。
  
  韩皇后略觉惊讶,不解的眼神落在她脸上,“妹妹有何见解?”
  
  “若是爱一个人,会变成另一番模样,岂不是就像是在否认原本的自己么?”
  
  韩皇后用纨扇挡住唇,温声道:“人总会变的,有些人变化小,有些人变化大,从一而终并未见的是好,随波逐流也并非都是坏。”
  
  江燕如略想了片刻,虽还无法完全赞同,可是见韩皇后自己本身并未觉的自己变得压抑、克制全然是坏,她只能暗暗感慨。
  
  情爱果然会让人着魔,难怪得道高僧都要断情绝爱呢!
  
  “娘娘!不好了,陛下把娘娘的猫送人了!”皇后的贴身女官翠珠急急忙忙闯了进来。
  
  一直唇含浅笑的韩皇后忽而一怔,扶着檀木扶手猛然就站起身,还未有停顿就疾步朝往外走,口里还咬牙问道:“……送给了怜妃么?”
  
  此刻她的神情与刚刚说着爱陛下的模样截然不同,是一种犹如琉璃破碎一般的凌乱。
  
  韩皇后心神不宁,就顾不得江燕如还在一旁,甚至失礼到忘记遣人安置她就匆匆离去,还是过了好一会才有个太监带来萧恕的话。
  
  萧指挥使在宫门外等她了。
  
  江燕如虽担心皇后,可也不敢耽搁,只能随着太监出宫。
  
  萧恕斜倚在宫门口石灯塔上,马尾高束,一身深红官袍利落裹身,仿佛随时可以拔刀上马。
  
  他就像是一把无鞘的刀,锋利而危险。
  
  但也格外的惹眼。
  
  经过的宫女三三两两,不时小心回头看他。
  
  萧恕静默不语的时候,那俊美精致的长相,宽肩窄腰挺拔的身姿,自有一种狂傲不羁的异美。
  
  迥乎于金陵城里的傅粉何郎。
  
  他的美带着让人心惊的攻击性和压迫感,使人见之不由心跳加速、血脉喷张。
  
  江燕如顶着他森森的目光,提起裙摆,一路小跑,不敢再多耽搁一时。
  
  萧恕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扯起唇角,“看来和皇后聊得很愉快,要不然就把你送进宫,和她作伴,如何?”
  
  江燕如一个激灵想起皇后身上的伤,果断猛摇头。
  
  皇帝八成也是个不好相处的,搞不好比萧恕还暴戾。
  
  她总不能一个狼窝一个狼窝跳吧?
  
  “不喜欢?”萧恕靠近她,手指轻轻拂开落在她肩头的花瓣,宛若很亲昵,鼓励道:“说说,都和皇后聊了什么?”
  
  江燕如脑子里飞快窜过许许多多的话题,但是她脑子却被萧恕忽然靠近而吓得空白一片,然小嘴一张,就冲着萧恕那张脸鬼使神差地道:
  
  “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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