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先生的先生

　　一道淡淡的身影缓慢凝实，片刻后，竟然好似原地凭空多出一个人。那人面容清瘦，脸色泛黄，看上去年纪比季允南略大一些少了写温润，多了些威严。
　　儒家十八书院之一的金山书院院主，季圣第三亲传弟子，蔡舟。
　　儒家十八书院，是除了圣地山河社稷庙之外的儒学圣地，圣祖开庙，而后续四圣开创的就是书院。如此可见，一院院主，地位之高，怕是仅次于一祖四圣。
　　季允南没有看他，继续看着河流青山道：“蔡兄多年未见，境界已经如此之高，能自由出入季某的方寸界，怕是早已成为书院院主。恭喜恭喜。”
　　语气中没有丝毫的恭喜之意。
　　能够没有季允南这镇守者同意就自由行走在这胜贺镇的，只有玄士中的仙人，或是武夫中的武神。其他无论是何等境界，一律被压制到四境以下，生杀都在他一念之间。
　　蔡舟微微一笑，踱步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河山水鸟，没有接话：“刚刚季兄的授道可谓是精妙绝伦，蔡某佩服佩服。能教导那等资质的小丫头，是吾辈为人师表的幸运啊，我金山书院怕是都没出过一个金枝玉叶，季兄真是好福气。”
　　“说不定若干年以后会成就一位女夫子成为第五圣，若是你到时候还没死，说不定会把蔡兄拍死。”季允南说话没有了平日里的和气温润，面对蔡舟，他明显是极为排斥。
　　蔡舟不置可否。
　　“当年季兄贵为亚圣第七亲传弟子，年纪轻轻天下闻名，被认为最近一千年最有可能三立成就第五圣人的存在，却一夜之间被钦定为镇守胜贺镇十甲子者，从此断绝仙路，无缘三立成圣。在巅峰时期前途无量之际遭此劫难，囚禁于这小小的天地，无论怎么说，心中也都会愤懑不平至少百年吧？”蔡舟绕着季允南不断转圈，低着头自顾自说着。
　　季允南神色平静，沉默不语。
　　“你走之后，可知你的先生亚圣是什么惨况？是了，你不知，那蔡某来告诉你吧。”蔡舟凑上前去，对着季允南耳朵轻声说道：“最疼爱你的先生，没有再收第八亲传弟子，也离开了山河社稷庙，现在是否在这座天下也难说。他以前那么爱诗词歌赋，你离开之后他再也没有写过任何一本书，哪怕一个字一句话。在数十年前，就已经生死未卜，堂堂亚圣的连仙位牌匾，都被文圣和蔡某先生的弟子请出了各地文庙。啧啧，没了香火祭拜，你那可怜的先生，怕是不久之后，连曾经的圣人之躯都会跌落回凡人，也终究只是一抔土喽。”
　　他的神色再也不能平静。
　　他的先生，永远是他的逆鳞。
　　当年是他的先生陪着他成长到名动一方的实力，是先生给了他三立成圣的信心，那个时候，他惊才绝艳，他的先生也是容光焕发。后来他一夜之间被山河社稷庙钦定为镇守者，从此被囚禁在这方天地里，镇守胜贺镇，镇压山海经，镇住最后的经墨天下残余山海，看似责任很大，实则被永远限制住了前途，无法施展抱负，无法三立成圣，无法白日飞仙。那一日，他的先生送他远行千里，一路无言，还在强颜欢笑。送到胜贺镇边界，季允南的先生，堂堂亚圣，在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仿佛苍老到了走路都走不动的地步，花白的头发瞬间全白。
　　后来，亚圣与文圣季圣斗法，论道三天三夜，吐血而归。
　　后来，季允南就再也没听到他先生的消息。
　　现如今蔡舟的话语，怎能让他不动怒。怎能不心碎。
　　一缕杀意在白衣读书人心头酝酿。
　　蔡舟瞥见他细微的变化，心中自然是开怀不已。当年他和季允南一同去拜亚圣为师，但亚圣收了季允南为亲传弟子，他在雪中站了五天，亚圣只是淡淡的让他走，心境不契合，不会收他为徒的。
　　被人抬回去之后，他大病一场，一年之后方才好转。
　　那时开始，蔡舟便恨意滔天，对亚圣一脉立誓不共戴天。那时恰好第四圣人季圣刚刚三立成圣登仙不久，正广招弟子。没想到他一下就被季圣赏识，成为他的第三亲传弟子。之后的蔡舟，仕途高升到丞相，修为一路破境成仙，虽然并未三立成圣，却也开创了金山书院，可谓春风得意。
　　但他心里一直想报复季允南，报复亚圣。
　　当年的文脉暗潮汹涌，亚圣因修行传道太过顺利招得妒忌，文圣从一开始就认为亚圣的存在不过是一条伪圣路，而季圣的“存天理灭人欲”思想与亚圣的温淳儒家大同的思想恰好违背，于是便有了后来文圣季圣排挤亚圣一脉。
　　就连季允南落魄，也是三脉争斗的产物。
　　对此，季允南没办法阻止，亚圣没办法阻止，甚至圣祖也没办法阻止。
　　这是思想的争鸣论道。没有对错，只有立场。
　　这是大道之争，无人可以评判是非对错。
　　所以蔡舟压抑了数百年的仇恨终于得到宣泄，此刻亲口对着季允南说出来，连道心心境都顺通了太多。
　　他得意得看着季允南，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季允南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神情。蔡舟心里一沉，感觉不妙。
　　“你知道，你比我差在哪儿么？”季允南看着蔡舟脸上的皱纹，反问道。
　　蔡舟皱了皱眉。
　　“你从小胜负欲就是这么强，就连先生没收你做弟子都记恨了这么多年，念念不忘。值得么？”季允南脸上露出嘲讽的表情。
　　“只是道义不同罢了，你的心胸就这么大，哪怕你做了丞相哪怕你成了仙，你都做不到三立成圣，你可知为何！”
　　“因为你的思维，永远局限在他人的思维之下！你永远跳脱不出别人的掌控，无论是季圣，还是我留给你的阴影！”
　　“你以为你成了院主，你以为你境界比我高，你就能摆脱我，还是先生！”
　　“蔡舟，别人敬你三分，皇帝也敬你三分，但你要明白一点，在我这里，你不过是个小人物罢了，你不过是数百年都走不出当年仇恨的可怜人罢了。”
　　季允南悲悯地看着他。
　　蔡舟死死地瞪住季允南，捏得拳头咯吱作响，恨意在此刻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的雪夜，他孤苦伶仃地站在齐腰深的雪地里，等待着亚圣的答复。
　　他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是道心反噬所伤。
　　“季允南，别人敬你是绝世读书种子，但你和亚圣如今的惨状都是拜我所赐！”蔡舟眼中露出疯狂的神色，全然不顾是儒家书院院主的身份。
　　“你终身不能成仙成圣，亚圣即将跌落四圣之位，都是拜我所赐！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以为你还是当年我需要仰望的，万人憧憬的第七亲传弟子吗！”
　　蔡舟愈发疯狂，身上杀意越浓郁，季允南的悲悯就越多。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你没资格没资格，你现在需要是仰望我，我是仙人我是院主我是丞相！你早已经被我远远甩开，现在不过是条路边摇尾的狗！你应该跪下来求我，跪下来认错！”
　　季允南摇摇头：“我没有任何一个弟子有你这般心性。当年先生没有收你，换作是我也不会。”
　　蔡舟喷出一口鲜血，怒喝一声：“季允南，我要你死！”
　　“野火烧不尽！步步灯生莲！一言烽火连！”
　　他浑身喷薄出仙气，仙气以极快的速度一路化为紫色火焰，直奔季允南而去。而若仔细一看，便可见每一缕火焰都有一朵小小的紫色莲花为底座，支持这火焰永燃不尽。
　　这一刻，杀意达到了极致，不顾这方天地的规矩，出手就是杀招。
　　但下一刻，一个清脆的耳光啪一下甩在了他脸上，把他打懵在原地。
　　再一眼看过去，紫色的火焰围绕着季允南周身，但就是进不去那方寸里。
　　“季某的方寸界里，你也敢跟我叫板。”
　　又是一个大力的耳光，隔空打在蔡舟脸上，硬是把他的头打扭到背后。
　　他神色骇然，杀意顿时消失，紫色火焰散去，愣在原地，心中却是掀起惊涛骇浪。
　　“你……怎么可能在紫炎下安然无恙！你不是无法成仙吗！”
　　蔡舟慌了，他不得不慌，自己以仙气凝炼的紫炎不谈说可以瞬杀同境界仙人，粘上却也得扒层皮，至于仙人之下，那绝无活命的道理。
　　但此刻，连无法成仙的季允南的方寸之内都无法攻入。
　　又是啪得一声，蔡舟跌跌撞撞，倒在了地上。
　　“为什么不可能。”
　　又是一个耳光。
　　“玉尽云绝的心境而已，能发挥出仙人实力的几分你心里有数，有什么胆量跟季某动手！”
　　又是一个耳光，蔡舟鼻血留下，骇然道：“你是……入圣化境的心境！怎么可能，你未成仙，怎么可能达到这种心境！等等……你炼化了这个镇子，你炼化了山海经，你已成圣！”
　　又是一个耳光。
　　“这一个耳光，打的你胆敢在我的地盘挑衅我。”
　　“这一个耳光，打的你不尊师重道，目中无人。”
　　“这一个耳光，打的你损我师道统，有辱儒家！”
　　“这一个耳光，打的你不当师表，枉为院主！”
　　“这一个耳光，打的你当年害我软禁在此！”
　　“别打了别打了！我求你别打了……”蔡舟披头散发，脸肿得像猪头，血污染红了白袍，挣扎着远离季允南。季允南收手，并未再下手。
　　蔡舟此刻看着季允南的眼神充满了恐惧，他不明白世上为什么会有这种妖孽，未成仙以三立成圣，拥有入圣化境的心境，还把这个世代只能镇守的镇子炼化为自己的方寸天地方寸界，甚至不确定镇压在此的山海经到底被炼化了几分。
　　季允南……早就是第五圣人！
　　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用尽手段费尽心思，，本来以为早已经超过季允南，却在此刻被事实击碎。
　　他季允南……哪怕不用成真仙，也能惊世骇俗，也能成为第五圣人！
　　“我……终究还是完败……”蔡舟趴在地上，呆呆地愣了一会儿，低声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却又在下一刻泪流满面，又哭又笑，有些痴呆恍惚。
　　有些执念，一旦被戳破泡沫，就可转瞬成心魔。
　　季允南说的没错，蔡舟，是一个应该被悲悯的可怜人。
　　他没有理会疯癫的蔡舟，而是抬头看着天边，那一片虚无除了青天白云之外空无一物，也不知他在看什么。他朗声道：“季某知道，山海经即将镇压不住，经墨天下的最后土地也要就此崩碎。”
　　“季某知道，蔡舟只是一个试探，天边的你们，有来自四家五族等等的仙人武神，诸路道友，山河正神，天地大妖，对山海本源和山海经觊觎已久！”
　　“季某也知道，凭借季某的实力，双拳难敌四手，你们当中，应该存在玄士十四境或是武夫十二境的绝世至人，季某自然无法匹敌！”
　　“可能否，再给季某十天时间，让百姓撤离，让先生能与弟子道别，传授最后一课！让季某五百多年的镇守，能给这方天地生灵一个交待！”
　　他眼里透露出精芒，刺穿了云层。
　　此刻从季允南身上散发出的浩然正气，震散了邪祟魍魉，乾坤一派清明。而他说出的话引起了藏匿在虚空中的天道回应，大道嗡鸣，天道加身，此刻的他，仿佛就代表了大道！
　　“作为回报，我季允南，自此刻开始，允许众路道友，进胜贺镇寻求机缘！”季允南向前作揖。
　　天外一片哗然，此刻数到令人间都不稳的身形若隐若现，在人间之上的天海俯瞰小小的镇子。还有若干目光，若不是刻意隐藏气息，如此多的武神仙人大妖的气息足可以将整座天下撼动。
　　一个人间，七座天下，在这荟萃的时刻，竟显得如此渺小，不堪一击。
　　那几道模糊飘渺的身形沉默片刻，缓缓道：“此子千年之内取得如此成就……了不得……”
　　“炼化此地为方寸界……是伪仙，实力却足可比肩真仙……心境成圣，儒家第五大圣，足可以在虚空中烙印下自己的道义法则……”
　　“如此资质气魄……圣祖你当年眼拙了啊……”
　　天外一道尤其恐怖的气息开口便如大道道音，徐徐道：“若再有一次机会，老夫绝不会让他镇守此地。”声音不大，却瞬息之间撕裂了空间，又被天道补足。
　　“也罢，这件事情我们几个老不死的不好参与，留给小辈去定夺吧。欠他的，到了还这门因果的时候了……传令，玄士十五境，禁，儒家所有门生，禁。”这道看不清面容的身形挥了挥手，几人渐渐散去。
　　此时天边有一道粗矿的声音宛若炸雷一般响起：“老子宋长天，允南已经做出如此让步，仁至义尽，你们有哪些腌臜胆敢在十天内公然夺取山海，就是和老子武帝城作对！”
　　天边一片躁动，武帝发话，天下武夫何人敢不从。
　　话音未落，一道清冽的女声也传遍天外：“本宫青仙，季兄刚刚的话已经做出最大让步，若是有剑仙在十天内对季兄动手，休怪本宫无情！”
　　剑仙不语，是剑仙殿主殿主青仙的道令，天下剑仙无人敢违背。
　　“老夫天道阁阁主，违背者，天道阁追杀到底！我天道阁不做此不仁不义之事。”
　　众多天底下最大的势力相继发声，若干武神仙人大妖不语，一个接着一个离去。
　　一捆绳索将地上疯疯癫癫的蔡舟捆住，一拉便消失于虚空。
　　保持着作揖姿势的大儒，此刻心头有些感动。
　　待神识观探范围内所有人都离开，这位白衣读书人，眼角有些湿润。
　　原来，世上的道义，是如此的真切。
　　原来，世上有这么多人，能站在自己这一边。
　　在很远很远的另一座天下，破旧酒楼里，正在说书的耄耋老者蓦然停住，两滴浊泪兀自留下，喃喃道：“允南，是你么……”
　　有酒客不耐烦，拍桌子吼道：“老东西怎么停下了？不想说书就滚！”
　　“是你么……”老者衣衫破旧，对酒客的话置若罔闻，一个眨眼间，原地消失。
　　酒客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是老鬼还是老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