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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信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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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婆罗门世界的新生活让石扳子兴奋不已,这种新鲜的感觉亟待与人分享,可是,在这儿,他觉得新奇的,都是别人司空见惯的,他觉得幸福的,都是别人习以为常的,他的同事们待他都礼貌而冷淡,没人愿意花时间倾听他,了解他。于是,他经常给远在工厂区的弟弟写信:
  “斧子,
  我离开家已经一个多月了,咱爸的病还稳定吗?井下的工作还是那样辛苦而危险吧?斜眼黑蜥有没有找你麻烦?我不在矿上,遇到难处尽管找楚拉曼。
  寄去的八千坦卡收到了吧?如果家里没有特别急的需要,这钱咱家就不要用了,先还债。你先把帕哲罗借给咱的钱还上,他做生意的本钱都是黄福平出的,往后,咱也能助他一臂之力了。剩下的钱要还给楚拉曼和摩尔加,也额外给工友们买些食品,算是咱家的一点心意吧。咱欠黄福平的钱太多,哦,还有欠班长的钱,你替我跟他们说一下,欠他们的钱,下月开始分批还。
  我在这里一切都好,现在在城市花园的议会大厦当服务员,算是临时的仆役吠舍吧。这儿衣食不缺,下午两点半到三点半还有下午茶。活儿也很清闲,每周工作四天,每天工作六小时,除了每周一次的例行会议比较地忙,其余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事可做,因此,实际平均每天工作不足三小时。
  每个工作日的下午,我都喜欢坐在议会大厦的窗边,晒着太阳,一边喝咖啡一边读书。
  周末,别的仆役吠舍会去跳舞或者越野骑行,我却更愿意独自去宿舍边的林荫道散步,我和他们之间的隔膜显而易见,他们觉得我身上还残留着浓重的首陀罗味道,而我则觉得他们像一群被人豢养的鹅,眼界狭隘,自大无知。很奇怪,他们总喜欢摆出一副愁苦的样子,无病呻吟,矫情得很!他们都已经是吠舍了,这是多少首陀罗梦寐以求的身份,还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在婆罗门的世界,我只有一个朋友——拉济娅,就是当年我在首陀罗晋升考试中遇到的那个女孩,我跟你提起过。她在那次考试中就成功晋升为吠舍了。有时,我会约她喝咖啡,不为别的,就为有个人陪我说说话,可是,她是一个科研团队的精英分子,忙得很,并不总有时间。为了补偿,她正教我开车,我想,很快,我就可以学会了。
  好了,就写到这儿吧,我得再一次躺回床上去了,看看能不能睡着。这儿的床太软,不习惯,有点想念家里的门板床了。
  爱你的石扳子
  2270年1月18日夜”
  在石扳子享受安逸新生活的时候,唐奉之已经到紧急情况部走马上任。他并没急着对各地频发的紧急状况做出指示,而是要求部里一切工作都沿袭上一任部长的旧例。除此以外,他挑选了两批相对可靠的下属去各个工厂区视察,了解工厂区的生产、生活状况。他要求其中一批下属越过管理工厂的经营吠舍直接收集工厂区首陀罗的证词;另一批下属仅对工厂区的经营吠舍进行访谈,不接触首陀罗。唐奉之自己则脱下华服,穿上布衣,隐藏了刹帝利的身份,只身前往温德亚邦的工厂区。
  身在首陀罗世界的唐奉之,与身在婆罗门世界的石扳子一样,夜里难以成眠。唐奉之也选择写信给自己的挚友来打发漫漫长夜。
  “艾耶老弟:
  我已经在温德亚邦的工厂区安顿下来,这里——糟透了!
  我选择在温德亚邦做实地考察,是因为它是瓦尔那帝国经济发展程度较好的邦,工厂区的规模也比较大,各个工业部门比较齐全,首陀罗的小规模骚乱亦较为频繁,如果能够解决这里的骚乱问题,对整个帝国都将具有示范意义。
  这儿的空气污染非常严重,整天雾蒙蒙的,空气中弥散着一种酸酸的气味,我不停地眨眼来缓解眼睛的不适,可以明显感觉到吸进体内的气体在鼻咽部形成了一层凉凉的粘液。有时候,大风会驱散这里的雾气,同时却带来漫天的黄沙。很难想象,可怜的首陀罗是如何在这样污浊的空气中出生长大,结婚生子,罹患重病,离开人世;我花费了整整两周找工作,每天在外面跑十二三个小时,我确定这两周每天都是晴天,然而,在地面上却从来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唯有硕大的老鼠经常从下水道探出头来,也许它们才是这儿真正的主人。我的目标是找一家中等规模、中等劳动强度、中等加班时长、中等工资收入的工厂,这样的考察会比较具有代表性。
  我本来预计用三到五天找好一家厂,可是,却遇到了许多麻烦。首先是性别歧视,这些厂招聘普工大都只要女工,不要男工,尤其是像我这么高大威猛的男工,更是没人愿意要;其次是地域限制,有些厂在招工广告中明确写明‘籍贯为哈拉帕邦、摩亨佐邦的普工已招满。’我很后悔制作这假证件时头脑发昏定下了哈拉帕邦的籍贯,早知道应该写巴卢特邦什么的;还有,就是欺骗,这儿有很多招工中介,可是你分不清哪家是真正的中介,哪家是以欺诈为生的中介,还好我遇到一家厂的治安队员,他好心告诉我不要通过中介找工,到各个工业园门前看那些招工广告,直接进厂面谈就可以。
  我能找到现在这份工还应归功于我对考察对象的定位,如果当初把考察对象定位在婆罗门或刹帝利开办的大厂,要进厂就更难了,一般来说,婆罗门或刹帝利开办的大厂都比较正规,因此,总是人满为患,等待进厂的首陀罗会排着长队在那里登记,期待着一旦出缺便可进厂工作;通常,由吠舍开办的中型或小型工厂,由于待遇不那么好,进厂还相对容易一些。
  昨天我看好了一家中等规模的电子厂,第一次试图进厂也因为我是男的又没有工作经验被拒;但是工厂的一个治安队员却对我说,只要给他买三包烟,他就能帮我进厂,我给他买了烟,果真通知我明天进厂了。
  在住宿方面,我选择了合租的方式,一个房间,上下铺,八个人。可是,因为便宜,住宿条件不太好,上铺没有栏杆,床架已经松动,房门也不太结实,我不敢翻身,担心自己掉下去,还经常在半夜惊醒,摸摸枕头下的钱包还在不在。
  一到下班,整个楼道就喧嚣起来,洗洗涮涮,打打闹闹,直到深夜。我想,这些可怜的首陀罗在以这样的方式宣泄一整天的拘束和压抑罢。
  这样的环境经常让我彻夜难眠。
  另,你的项目进展还顺利吧?
  那位美丽的海伦怎么样了,你开始追求她了吗?
  你的忠实的唐奉之
  2270年1月19日”
  “斧子,
  咱爸的制氧机我已托人送到矿上,不知收到没有;给你买的新衣服合身吗?
  我已经被指派到一位很有名望的刹帝利——赵太爷的海滨别墅做仆役,这份工作比起议会大厦的服务员更加清闲,也更加舒适,我在这儿的工作就是每天打扫打扫房间,照看照看花园。据看管这座别墅的老管家说,这别墅的主人有太多的别墅等着他去住,极有可能地,直到我离开这儿的时候,也见不到别墅的主人。在我来这儿之前,别墅里只有他,他的六岁的小孙儿和一个男仆,头一阵子,那男仆患病住院了,在他住院期间,就由我顶替他的工作。
  工作日阳光灿烂的午后,我会倚在别墅院墙外的大树下乘凉,任凭海风轻轻拂过脸庞;傍晚我会和老管家的小孙儿一起在海边堆砌沙堡,然后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沙堡被上涨的潮水渐次抹平;这位小朋友还担任了我的游泳教练,而我则担任了他的《梵颂》教师。
  周末的清晨,如果天气好,老管家会带着我们驾船出海。有时候,海豚家族会伴随着我们的船嬉戏,其中最活跃的一条脊背上有一道疤痕,像是船只的螺旋桨造成的,天知道它经历过怎样的艰难,不过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它时常在一侧船舷跃出海面,展示它脊背上的疤痕,转眼间,消失无踪,不一会儿,又在另一侧船舷出现,用它的吻尖划开水面,将一串串细密的气泡撒在身后。我们给它起了一个厉害的名字——分海梭,当它在船边游弋时,我会担心它再次被船撞伤,尤其是它从船的一侧加速游到船头正前方的时候,然而,无数次事实证明,我多虑了。分海梭除了在船边炫耀自己的速度和技巧之外,还会与它的家族围猎飞鱼。这种围猎行动有时会在离我们船不太远的地方展开,所以我有幸目睹这一幕,飞鱼会不时地从水下腾起,掠海飞行几十米,再潜入水中,它们以这样的方式躲避海豚的追击,每当这种时候,我的小游泳教练都会兴奋地吹起口哨。有时,分海梭会在离船稍远一些的地方高高跃起,翻个筋斗,再落回水中。我猜它这是在庆祝捕猎成功吧。出海归来,我得帮着老管家处理我们钓到的鱼,这是晚餐的主菜;我的小教练会去花园的菜畦弄些蔬菜作为配菜。晚餐后,我们三个人会坐在沙滩上,闲看半透明的小螃蟹飞也似的从我们脚前疾驰而过,天边红色的晚霞慢慢褪去颜色,褐色的巨大狐蝠不慌不忙滑过头顶的天空……
  我喜欢这里!
  爱你的石扳子
  2270年3月1日”
  “艾耶老弟:
  我今天终于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735坦卡,我苦干了一个半月,还没你一小时赚得多呢。这儿的工厂至少要压半个月的工资,以此来限制首陀罗突然辞工。
  我的工作就是在放大镜下把两个小小的贴片电容焊接到电路板上。一个瘦瘦的跛脚的首陀罗成了我的师傅,他沉默寡言,但是头脑清楚,干活勤快。他告诉我,我不需要知道这些电容对电路板的意义,也不需要知道这块电路板是什么设备的部件,因为他也不知道。我只需要先在焊点上点少许焊油,然后用镊子夹住电容压在焊点上,用热风枪加热,当焊锡融化后热风枪撤离,焊锡凝固后镊子移开。我只用了一个小时便出徒了。刚开始处理一块电路板要一分钟,熟练之后只需要三十秒。现在,这一连串的动作都不需要大脑控制,只凭肌肉记忆就可以完成。
  每天,一进车间就是同一幅图画,蓝色工装的普工整齐地排在流水线一侧,白色工装的线长、红色工装的质检员、黄色工装的物料员、灰色工装的治安队员各就其位,虽然都是首陀罗,但是这颜色明明白白宣示着这里的等级和秩序。
  线长说:‘严格的着装规范是生产协作的必然要求,工装和厂牌必须按规定穿戴。’然而,他说这话时,我在他眼里仿佛看到一抹忧愁。
  这生产上的要求对所有首陀罗来说都是必须遵守的铁律,即便是生产主管,也必须每天身穿黑色燕尾服端坐在办公室里。但是,这铁律对偶尔前来巡视的吠舍厂主却没有丝毫约束作用,他向来一身运动装,充满了自由精神。
  ‘快,再快!’伴随着线长的催促,我不停地点焊油、夹电容、加热,我必须将这样的动作紧张地重复一整天,从早上八点干到晚上八点,中午吃饭半小时,晚上吃饭半小时,吃饭就在厂区附近的小餐馆里,生产线不能停,所以要轮流去吃,这样算下来,每天工作共计十一个小时,算一个小时的加班。另外,每天早上七点四十五到八点的晨会是不计薪的,如果不参加晨会则要罚款。晚上八点以后有夜班的首陀罗接替我们工作,以保证生产的连续性。
  这工作说不累也不累,说累也累。说不累,是因为整天就那几个动作,这儿动动、那儿动动,十一个小时下来也消耗不了多少卡路里;说累,也是因为整天就那几个动作,局部肌肉持续紧张,这滋味不好受。工作时不允许说话,被发现轻则挨骂,重则罚款。因此,唯一的放松就是上厕所,可是,在这儿,上厕所有限制,每天上午、下午各允许上两次厕所,两次上厕所的时间合计不得超过十分钟,否则要罚款。我们的工位离厕所较远,我还好,快去快回,我的师傅腿脚不太灵便,去一次厕所就得七八分钟。
  我这个月基础工资550坦卡,加班工资200坦卡,罚款15坦卡,其中,吃了腐败变质的食物导致上厕所次数超限,被罚款5坦卡;工作时忘记佩戴防静电手环一次,被罚款10坦卡,这次处罚还被写在公示板上。我讨厌那该死的手环,它的一端锁在地上,一端套在我的手腕上。一戴上这手环,我和那些首陀罗便没有任何区别,都是被拴住的可怜的动物。
  这样的生活,我不喜欢。
  你的忠实的唐奉之
  2270年3月6日”
  “斧子,
  我最近做了一件大事!真遗憾你没看到那情形。
  那天,雷雨过后,空气清新,天边挂着大大的彩虹,我禁不住走出别墅,沿着别墅背后的乡村小路慢跑锻炼。随着我离别墅越来越远,路面由白石子砌成的变成水泥浇筑的,又由水泥浇筑的变成沙土压平的。
  跑着跑着,只见一辆汽车侧翻在路边,车门已经变形,有人被困在车里。我用尽全力将车子翻了过来,救出里面的人。驾驶员是一个长脸的仆役吠舍,他没有受伤,只是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副驾驶是一个样貌猥琐的年青男子,扭伤了脖子。后排的两位年青女郎,一位是我在欢迎晚宴上见过的海伦小姐,她的美丽令人印象深刻,另一位是海伦的丰满而矮小的女仆,两位女士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
  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位美丽的海伦小姐竟是这别墅的少主人,她的父亲就是赵太爷。那位扭伤脖子的倒霉蛋是海伦邀来海滨游玩的婆罗门——小昆布尔先生。
  据那位长脸的仆役吠舍说,美人儿海伦正奉了她父亲之命与这位小昆布尔交往,以获得更多的财富和更高的地位。
  作为我救人义举的奖赏,我获得了与婆罗门和刹帝利共进晚餐的殊荣。位高权重的赵太爷和小昆布尔的父亲——富有的婆罗门——老昆布尔都赶到了海滨别墅,来看望他们出事故的子女。老昆布尔是个阴郁的老人,他代他那尚须卧床静养的儿子对我表示了感谢;赵太爷倒是个热情豪爽的人,他询问了你和父亲的境况,我向他和老昆布尔说起了你的虔诚和父亲的病情,赵太爷对你的虔诚大加赞赏,可是,我本指望能从他们那里得到解除父亲病痛的良方,不过他们对父亲的病症似乎一无所知,很快,我们的话题转到了我晋升考试的经历,他们问了很多关于主考官埃贝克和本德•赛特的细节。与她的父辈不同,美丽的海伦对我在运煤列车上度过的寒夜更感兴趣,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不停地问我怎么爬上列车而不被人发现,如何在煤堆中挖出一个避风的坑,似乎觉得躺在运煤列车上望着冰冷的星空是非常刺激而浪漫的事情。后来,我又谈到考试失败后我们生活的困窘,我一直留意自己的措辞,以免不小心蹦出粗俗的俚语,还要有意筛掉那些肮脏、粗鄙的场面,以及各种可能令他们不悦的思想。当海伦小姐问起我成功通过考试之后,那个跟我一起仰望星空的帕哲罗怎么样了的时候,我只是说他还兢兢业业地在矿上做工,准备努力当上班长。
  共进晚餐之后的第二天,赵太爷和老昆布尔都离开了别墅,还带走了那个长脸的吠舍司机,只留下在这里养伤的小昆布尔和美丽的海伦。海伦每天都要去海里游泳,伤势尚未痊愈的小昆布尔只能躺在沙滩躺椅上远远地看着,保护海伦小姐的责任便由我承担,幸运的是,我已被六岁的小教练训练得很好了。我伴着海伦小姐慢慢地游着,阳光透过清澈的海水在她光洁的后背荡漾,她欣赏着色彩斑斓的珊瑚,我欣赏着她的背影。一条小鲨鱼安分守己地在珊瑚丛间游弋,一群鲜黄色的小鱼不慌不忙地从它眼前经过,我突然加速向小鲨鱼游去,它一摆尾巴,便把我远远甩开,只留下我陶醉在海伦小姐嗔怪的一瞥之中——这嗔怪的一瞥竟使我心震颤,像是受了赞扬。
  善良的海伦小姐还帮我问到了治疗父亲尘肺病的特效药,我已托拉济娅帮我采买,过些日子,父亲就能用上这药了。
  这儿唯一让我不太舒服的就是那个小昆布尔,他看我的眼神似乎充满轻蔑和敌意。算了,我还是不说他了,免得你又要教育我——遵守梵天的秩序,不可对高级种姓的人不敬。
  爱你的石扳子
  2270年5月1日”
  “艾耶老弟:
  我已经干了三个月。
  好累,想离开了。
  说实话,让我打算提前结束考察的,并非长时间单调、呆板、紧张的劳动,而是那些贪婪、暴力、短视的首陀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些人在工作中不得不忍受的种种非人道的待遇恐怕都是自作自受。
  我说过我不喜欢那静电手环,可是现在我知道,它之所以一端被锁在地上,是因为如果不这样做,这手环很快就会‘流通’出去。偷窃在这里时常发生。
  街上随处可见的报警电话提醒着路人当心自己的财物和人身安全。我就曾亲见两个首陀罗斗殴。他们一个骑着自行车,一个步行,可能胳膊互相碰了一下,于是恶语相向,进而打起来,都是下死手,骑自行车的抡起链子锁猛抽步行者的头,顿时血流如注,步行者捂着头蜷缩在地上,骑自行车的扬长而去,整个过程不到十秒,我站在原地惊愕地看着步行者头上暗红的血从指间渗出,他死死盯着骑自行车的远去的背影,眼神中充满了野蛮的忿恨,我坚信,只要他还能站起来,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冲过去咬断那人的脖子,周围的首陀罗淡然地观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都散了,连那步行者自己,在地上躺了几分钟便也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径自离去(1)。
  这里的男性首陀罗最大的娱乐便是观看一部叫做《达利普•赛特传奇》的戏剧,幻想着自己就是那富有高贵的婆罗门,最终抱得美人归,我周围的人中,唯一不喜欢观看这部剧的是我那沉默寡言的师傅,这使他显得有些另类;而那些女性首陀罗则喜欢观看一部叫做《欣妮•考尔传奇》的戏剧,幻想着自己是一位富有而美丽的婆罗门女郎,最终嫁给一位同样富有且英雄盖世的男性婆罗门。
  这些做工的首陀罗总是下意识地逃避着学习和积累,他们宁愿把不多的自由时间和金钱浪费在观看戏剧上,也不愿省吃俭用去学习一门有用的手艺或者攒下一笔做小生意的本钱,月初有钱就吃肉喝酒,月末没钱就借债吃饭,这使他们即便在那些同为首陀罗的小店主或手艺人眼里也是不折不扣的失败者。我现在每天去上工,钱包里都只放二十坦卡,其余都藏在袜子里,不是怕被偷,而是怕被借。他们不会问你借很多钱,一次也就三坦卡、五坦卡,主要用于吃饭、买烟,但是潜在的借债者太多,我初来的时候,口袋里有五十坦卡,结果不到两天就被人借没了。
  这里的男性首陀罗大都负有为家族传宗接代的任务,但是在现实中他们普遍停留于蹲在街边对走过的女性吹口哨的阶段上;这里的女性首陀罗通常会在化妆品和自己的头发或指甲上做大笔的投资,以便在与男性首陀罗的交往中获得更多的好处。
  赌博在这里被认为是正经事,因为可以使钱生钱。月初各类彩票社都挤满了人,所谓彩票社,不过是一台电视几张桌子,人们会按照电视中所演的彩票规则投注和开奖,赌注会随着发薪日的远去而逐步降低,赌徒们手中几乎没有任何可靠的凭证,赌徒圈子中时常流传各式各样的赌博技巧和秘笈,能当庄家的多是上了些岁数、口碑较好、有点小财产的首陀罗。每个赌徒都能说出一两个因赌博而一夜暴富过上幸福生活的人的名字,但是若认真追究起来,却似乎又没人真的与这些一夜暴富的人相熟。相比之下,倒是很容易找到因庄家连夜出逃而血本无归的首陀罗。
  这些首陀罗就这样挥霍了他们本就匮乏的时间、金钱和德行。
  我想,他们的穷困潦倒,我们的荣华富贵,都是因果报应而已。
  就这样吧,是时候回去了。
  城市花园见!到时详谈。
  你的忠实的唐奉之
  2270年5月5日”
  “斧子,
  我发现了一处好地方,那是一个首陀罗聚居的村落,他们大多是自耕农,拥有小片的土地。如今,这样的村落可是很少见了。我决定努力攒钱,在这里买一间房和一块田,然后把爸和你接过来,这乡间清新的空气对爸的病一定有帮助,你也可以有更多的时间亲近梵天,不用再在矿上搏命赚钱了。
  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不在海滩晒太阳却跑到首陀罗的村子里瞎转悠。
  其实,是善良美丽的海伦小姐不愿在海滩玩了,也许她是想避开那个讨厌的小昆布尔。我开车载着她和她的女仆出去兜风,无意间驶进那个村落。
  那村子七拐八弯的土路两侧,偶尔见得到一两个首陀罗,他们看到轿车纷纷避让,观望。我们将车子停在一座山脚下,徒步上山,积年累月的落叶铺成厚厚的地毯,海伦小姐一手拉起自己绣花的裙摆一手拉着她的女仆,尽情享受山间的草木葱茏,鸟语花香。
  我惬意地跟在她们身后,欣赏着她们的曼妙身姿和山间秀色,竟想起当年跟帕哲罗同游象背山的情景,真的是恍如隔世。
  当我们爬到半山腰,高耸的树木脚下,一个小小的毛球蹦来跳去。我眼尖,叫住海伦小姐,便径直向那毛球走过去,那毛球显然发现了我,似乎试图逃走,可是又无法控制自己运动的方向,走近了,我发现那原来是一只小鸟。‘它怎么了?’海伦小姐甜美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也许是只雏鸟,还不会飞,从窝里掉了下来了。’我回答道,接着便弯下腰,试图用双手扣住那个小毛球,可是它机灵地跳开了,动作似乎不太协调。‘它好像受伤了。’我对躲在我背后的海伦小姐说。接着,又扑过去,双手扣住了它。
  当我用十指轻轻缚住它,把它捧在眼前仔细端详,却心头一紧。‘哎呀,它的翅膀断了。’海伦小姐花容失色。‘嗯,腿也断了一条。’我补充道。原来,这不是一只雏鸟,从它漂亮的羽毛看,它应该是一只成鸟。这只小鸟比我的手掌小一些,通体橄榄绿的羽毛带着黄色的横带,黑黑的眼睛在黄白色细眉的衬托下显得很亮。‘它好漂亮。’矮小而丰满的女仆说。‘它好可怜。’善良的海伦小姐说。它的一只翅膀被人整个掰掉了,只留下渗着血的伤口,一条腿也断了,不自然地向外撇着。
  ‘它叫什么?’我不经意地问着,并不指望得到答案。‘好像是柳叶黄。’海伦小姐说,‘我在特尔大人家见过,他家有好多小鸟。’
  ‘它还能活吗?’海伦小姐问我。‘不知道,它呼吸好急促,恐怕够呛,不过看它尖细的小嘴应该是吃虫的。’我回答道。
  就这样,游山玩水变成了野生救援。
  我们开始满山找虫,海伦小姐发现了一种树叶的背面爬满蚜虫,便摘了下来,放到鸟儿的跟前,这鸟儿也不客气,立刻啄食起来,也许是饿坏了,不一会儿树叶上密密麻麻的蚜虫就被它一扫而光,这让我们雀跃了。于是,我们一路翻看草丛、树叶,不长翅膀的毛毛虫、长着翅膀的飞虫,鸟儿一刻不停地欢吃着。我没想到它这小巧的身体竟需要如此多的食物。
  ‘快来看!’矮小而丰满的女仆突然招呼海伦小姐和我过去,原来,她找到几棵树,树下落了不少红色的小果子,掰开这些果子,几乎每个里面都藏着一条白色的肉*虫,鸟儿尖细的小嘴可以轻易从果肉上细小的孔洞中拽出整条虫子。
  我们三个人开始蹲在地上疯狂地掰这些红色的果子,有那么一会儿,我跟海伦小姐靠得好近,我几乎触到她润滑的发丝,嗅到她如兰的气息。海伦小姐似乎也并不介意与我这个身份低微的前首陀罗如此亲近。在她的身边,我感受到一种升华过的不属于人间的美。她就像嫩枝上一朵娇艳的鲜花(2)。那一刻我的眼前竟浮现出以前在工厂区见过的首陀罗女人的脸,那些脸,要么菜色而干瘪,要么黝黑而油腻,要么带着堕落的痕迹。而眼前的她,就像一个仙子,一个精灵。
  我们一直忙到太阳落山,才带了一袋子红色的果子和那只受伤的鸟儿下山。快到山脚下的时候,我让海伦小姐和她的女仆先下山,我自己则钻到树丛深处撒尿,一堆黑色的垃圾挡住了我的去路,仔细察看,原来是几个酒瓶和许多死鸟残缺不全的肢体,这些死鸟早已被烧焦,黑黢黢的尸体堆在一起。我绕过这堆尸体,走了几步,转过一棵大树,荒草中一间破房子突兀地趴在那里,房子外围挂满了鸟笼。毫无疑问,这些残忍狠毒的首陀罗永远也得不到解脱。
  我没对海伦小姐提起这件事,我不想让她纯洁的心灵蒙尘。
  第二天,那只受伤的鸟儿还是死了,我把它埋了。先用红色的果子覆盖在它依然美丽的羽毛上,再用泥土掩埋。待一切办妥,海伦小姐穿了一身素服,走到这小小的坟前,驻足良久,默然不语,时而叹息,时而轻拭眼角的泪滴,最后终于在女仆的搀扶下回去了。
  过去,我从不相信梵天,也不相信此生道德上的纯洁能获得来世的解脱。也许,斧子,你是对的,请原谅我过去对梵天的不敬。
  爱你的石扳子
  2270年6月20日”
  “艾耶老弟:
  对不起,我食言了。我没回婆罗门的世界,请别怪我,这就告诉你是什么绊住了我。
  在我打算辞工的那天,我的沉默寡言的师傅突然请假。这可是不寻常的事情,请假会扣掉很多工资,没有极要紧的事情首陀罗是不会请假的。我必须等他回来才能离开,因为流水线不能停下。
  三天后,他回来了,满眼通红,我知道他家里一定出了很大的变故,也许出于对他的怜悯,也许打算宽慰自己半途而废的沮丧心情,不管怎样,我决定晚上请我的师傅吃点好的。
  说是吃点好的,也实在没什么可吃。这儿的食物几乎百分之百存在安全问题,以次充好、掺杂使假、滥用化学添加剂,甚至向食品里添加药品,都是公开的秘密。
  我挑选了这里最贵的一家餐馆,这家餐馆负*面新闻最少,顶多以鸭肉冒充羊肉,或在食物里预先掺入治疗腹泻的药物而已,这已是诚信经营的典范了。
  因为知道我要离开,我的师傅亲自为我倒满酒,几杯酒下肚,我才发现,与我共事了三个多月的师傅其实是个很健谈的人,只是冷漠的流水线和生活的重负压抑了他的天性,他给我讲了他的故事:
  那天请假是因为他的妻子出事了。我暂且称她为师娘吧。师娘也是在附近厂里工作的首陀罗,她每天的工作就是用一种溶剂清洁电子配件。那是个精细活,必须穿无尘服操作,无尘服很憋闷,只露两只眼睛,加上她们工作的车间也是密闭的,那里的空气都是静止的(3)。擦拭用的溶剂有一种刺鼻的气味,刚到那里工作时会觉得难以忍受,但是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可是,渐渐地,工作时有人晕倒,于是,飞出了‘溶剂有毒’的传言。厂方立即派了经营吠舍出面辟谣。他言之凿凿,首陀罗晕倒只有三种原因,第一,是缺氧,无尘车间空气稀薄,体质不好的人在长时间工作后可能晕倒;第二,是缺乏休息,肚子饿,有些首陀罗晚上通宵看戏,早上又不吃早饭,所以容易晕倒;第三,是吵架激动容易晕倒。他完全未提及溶剂有毒一说。这是一家婆罗门开办的大厂,素以管理正规著称,在这里工作的首陀罗,待遇在整个工厂区算是最好的,师娘又正在帮师傅攒钱,准备在离工厂区较近的地方买一处窝棚,所以选择了继续留在这厂里工作。
  很遗憾,一天,师娘也晕倒了,师傅带她去了医院,问起病因,大夫言辞闪烁,但是开出的药方都是解毒剂,从那以后,师傅就一直悉心照顾病榻上的师娘,整整二百个日夜,师娘还是走了。说到这儿,师傅泣不成声。这是我第一次看一个首陀罗哭。我见惯了他们的麻木、冷漠、恣睢和忿恨,却从没见过他们哭泣。
  师傅抹了抹眼泪,掏出皱巴巴的烟盒,点燃了一支烟,继续讲下去。
  最初,他是在厂区附近的一家餐馆邂逅师娘的。那时,他刚到本地,人地两生,身上的钱都花光了,而工作还没着落,又不好意思跪在路边要饭,只是在餐馆门口怯怯地望着,师娘正从里面走出来,师傅盯着她手里打包的饭菜,再一抬头,正碰到师娘探问的眼神,于是,立即扭过头去,眼睛仿佛被别处吸引,却又不由自主回到师娘手里的饭菜上。
  ‘你饿了吧?’
  一个温柔的声音传到师傅的耳中,他低着头接过师娘递来的餐盒……
  后来,我的师傅就在这电子厂找到了一份工作,并请师娘吃了一顿好的,就如我今天请他吃的一样。再后来,师傅和师娘就在一起了。再艰难的日子,只要有家人在,就有希望,这一点对首陀罗、吠舍、刹帝利、婆罗门都是一样。那时,师傅和师娘最大的愿望就是在这工厂区附近买一处窝棚,拥有自己的小家。可如今这个愿望再也无法实现了。
  师傅说,师娘破坏了他的世界观,这是师娘的罪过,他本以为所有首陀罗女人都粗俗、拜金而狡猾,他从没想过跟一个首陀罗女人厮守一生,那时的他只想多赚钱,并与很多首陀罗女人交往,然后逐一揭穿她们伪善的面具。再往前追溯,他的目标是通过首陀罗晋升考试成为吠舍,因为只要能成为吠舍,就可以娶个吠舍女人做老婆。可是,他多年建立起来的牢不可破的世界观,在善良、温柔而美丽的师娘面前瞬间崩塌了。
  只要一提到师娘,师傅的脸上就现出甜蜜、痛苦的微笑,这微笑让我沉重而刺痛。我猛然觉得自己之前对首陀罗的判断多么武断,多么轻率。我只凭自己做经营吠舍时对首陀罗的那点了解,就轻率地认为首陀罗是可怜的,他们都像善良而孱弱的小动物,受到刹帝利和婆罗门的欺压,每年大量繁殖,又大量死亡;可是当我到了这儿,短短三个月,我又武断地得出结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首陀罗一切可怜的处境都是咎由自取,他们自私、贪婪、短视、暴虐;可实际上,我根本未曾用心倾听他们中的哪怕一个人。师傅的微笑让我猛醒,那带泪的微笑让我决定留下来。
  从我给你寄去那封吵着嚷着要回家的信到现在,又过去了三个月。我在这儿认识了更多人,听到了更多故事。
  流水线旁我站立如铁,双手如飞(4)。紧邻着我如飞的双手的,是另一双手,可是,以前,我这个号称要考察首陀罗的人,却对这双手视而不见。也许是他脖颈上纹着的骷髅熄灭了我的兴趣,让我笃定地认为他是个坏人,其实,他只比我小几个月。当我鼓起勇气与他交谈,我却发现他是如此无害。
  尽管他岁数比我小一点,我却习惯叫他老王,因为厂里其他人都这么叫他。他之前一直在大厂做工。他很清楚那种每天将一个动作重复上千次的工作无法给自己一个幸福的未来。
  他说,年轻时,你还可以换厂,每次换厂都能涨几十坦卡的工资,可是一旦你老了,一旦超过二十五岁,说这话时,他认真地看着我,确认我在听,然后,继续说下去,一旦超过二十五岁,你的工资就封顶了,以后,只能越来越低,渐渐地,你会从一线工人退到辅助工种,再往后就变成后勤人员,最后,男的就只能失业,女的还可以做做清洁工。这是老王父母的亲身经历,被人用完即弃。其实,老王还担心他这代人会比他的父辈更早失业,因为智能机器人流水线正在兴起。这一切都告诉老王必须不断努力,使自身增值,才能‘体面地’活下去。像大多数首陀罗一样,老王在首陀罗晋升考试屡屡失败之后,便到工厂区找工作,后来,他花了一整年的工资去参加了一个为期数月的培训班,然后高调辞工,找了一份更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在新岗位工作几个月之后便被辞退,重新回到流水线,而且他也注意到,那些所谓更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实际并不比一线工人赚得多,因为那些工作不直接创造价值,而且相对轻松,没有一线工人那么多的加班。现在,每天晚上他还是会听那个达希尔的《晋升考试!冲!冲!冲!》,虽然他早已过了晋升考试的年纪。他腼腆地笑着,告诉我他不想放弃。另外,他也喜欢去看《达利普•赛特传奇》,那是他唯一的放松。
  几个月以前,那个收了我三包烟而让我进厂的治安队员——老刘,我一直懒得理他,我觉得他这个人人品不端正,可是,当我尝试接近他之后,我发现,脱了那身制服,他也只是一个需要养家糊口的首陀罗,家里有一个卧床不起的老母亲,还有一个脑瘫的妹妹,他不敢去看《达利普•赛特传奇》,因为那太贵了。他贪图小便宜、愚蠢而怯懦。他曾经看到街面上《高薪诚聘男公关》的广告,决定帮助那些有钱但性欲得不到满足的女性吠舍,他交了八百坦卡的建档费,满心欢喜地回家等着如狼似虎的富婆送上门,可这一等就一直等到现在,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去找那家诚聘男公关的中介理论,因为开办那家中介的三个首陀罗,每一个都比他强壮。
  老刘还提到了整天管着我们的线长:‘你别看他现在挺正常,天天牛哄哄地批这个,骂那个。他以前绝对是个怪人,不会正常走路,说话。只有我这样的老人儿知道他的底。最开始,他总是听着音乐,迈着舞步进厂(5),大家站在他周围,窃窃私语,可他照样我行我素,平时说话像在作诗,说什么——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听得大家半懂不懂。在这里干了半年以后,他正常了,不再跳舞,不再作诗,每天和大家一样低着头安静地进厂。大家都说他成熟了。又过了一年,他当上了线长,有人说,他还可能升主管哩。’
  一天,我问师傅:‘休息日大家都去看那部百看不厌的《达利普•赛特传奇》,你为什么从来不去?是为了攒钱做生意吗?’
  师傅苦笑着反问道:‘人都没了,还做什么生意?’
  我追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去看?因为《达利普•赛特传奇》没意思吗?’
  师傅见我不依不饶,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首陀罗晋升考试,我考了七次,可是,我只是个普通人,即便每天只睡五个小时,也还是失败了,后来,我因为偷东西,被人打断了手脚,到现在走路还不方便,还好凭借朋友的资助,我开了一家小店。这是很多首陀罗的梦想,他们整天加班,拼命攒钱,就是为了拥有自己的事业。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也算因祸得福。可是,好景不长。两个年轻刹帝利为了各自的荣誉,在首陀罗的街区开着坦克互相轰击,一枚炮弹落到我的店里,我真希望当时我就在店里,我的事业顷刻间结束了,生意连本钱都赔干净了,我再也没脸见我的朋友,于是,独自一人来这里做工。
  ‘首陀罗们之所以喜欢《达利普•赛特传奇》,就是因为《达利普•赛特传奇》帮助他们造了一个梦境,在那梦境里,他们就是富有而高贵的达利普•赛特,拥有广袤的土地,巨大的工厂,为了自己正义而纯洁的爱情,击败了欣妮•考尔家阴谋篡权的吠舍小老头儿。可是,事实上,他们永远无法成为达利普,连那个邪恶的吠舍小老头儿都成不了,他们只是阿意尔大师紫檀神庙里刷马桶的杂役,是达利普浩浩荡荡的马队里徒步而行的随从,是大肚子管家身边葬身狼腹的打手,是大街上含泪看着满地狼藉的摊贩。这些首陀罗在《达利普•赛特传奇》中连个正脸都没露过就下场了。他们在达利普实现他的正义时,如尘埃般迸散,没人在意他们,婆罗门不在意,刹帝利不在意,吠舍不在意,连他们自己也不在意。
  ‘他们会因为阿意尔大师的鹤发童颜而心生敬意,会因为吠舍小老头儿的邪恶行径而义愤填膺,会因为达利普取得最终的胜利而拍手称快,会因为欣妮•考尔苦尽甘来而倍感欣慰;却不会因为刷马桶的杂役冻得通红的双手而感到心酸,不会因为徒步而行的随从脚底磨出的血泡而心生同情,不会因为葬身狼腹的打手家中孤苦伶仃的老母亲而生出丝毫的恻隐,不会因为达利普正义的狼群席卷街道,叼走鸡鸭,踩烂蔬菜,摊贩血本无归,而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
  ‘在婆罗门和刹帝利伟大的正义和圣洁的爱情之下,小小的首陀罗只是烘托和陪衬,只是模糊不清的身影,连他们的生命都轻如鸿毛,成了可以忽略不计的东西,更何况他们的财产。说到底无论在剧中还是现实中,他们都不过是被侮辱、被利用、被践踏、被无视的一群,所不同的只是——在现实中,他们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而在剧中,他们可以忘掉这一点。’师傅说完这番话,心情还难以平复。
  我看着他,生平第一次对一个首陀罗生出了敬意——他看到了我不曾看到的东西。
  近来,我每天都在想,这些低贱的首陀罗与高贵的婆罗门、刹帝利到底有什么区别?他们都憧憬幸福,甚至为了自己的那份幸福而不择手段,区别只是首陀罗偷窃几个静电手环,婆罗门和刹帝利偷窃整个矿山;他们都有极强的自尊,为了一点摩擦而大打出手,区别只是首陀罗只有链子锁,婆罗门和刹帝利则可以动用坦克;他们都需要放松,区别只是首陀罗喝着劣质的酒精看着破烂舞台上的蹩脚表演,婆罗门和刹帝利则在自己的酒庄畅饮美酒,在自己的山林、草原围猎手无寸铁的动物;他们都热爱美好的事物——舞蹈、诗歌,区别只是首陀罗的舞台和素材在窝棚区的夹缝里、在永不停息的流水线旁、在僵硬冰冷的机台上、在千篇一律的格子间里,而婆罗门和刹帝利的则在宽敞高大的金色厅堂里、在景色旖旎的私人海滩上、在温暖舒适的乡间别墅里。
  真的,我看不出高贵的婆罗门和刹帝利与低贱的首陀罗到底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是什么让他们生活在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里。
  这个问题搞得我头痛欲裂,还是想不通,我该去休息了。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我必须在这儿再呆上一阵子。
  你的忠实的唐奉之
  2270年8月29日”
  “斧子,
  你说得对,我也知道吠舍和刹帝利是不会有结果的,不该存非分之想。不过我的确被海伦小姐的美丽与善良所吸引;况且,她也不讨厌我,正是有了她的帮助,我才得到了两封推荐信。仆役吠舍要参加高级技术或者管理培训必须有他所服侍的主人的推荐信。一般的仆役吠舍能得到一封推荐信就不容易,而我得到了赵太爷和老昆布尔的两封推荐信。也许是这两封推荐信的缘故,那些一起参加培训的仆役吠舍们对我不再冷淡,都热情中带些敬意,而且,我开始经常收到那些吠舍组织的舞会或越野骑行的邀请。
  培训条件很不错,住宾馆,吃自助餐厅,远离市区,背山面水。我的室友是一个高大而温和的胖子,看上去像个白面馒头,松弹暄软。他去年参加过一次经营吠舍的培训,可是没有通过考试;他说,自己不是干经营的料,今年,改为参加技术吠舍的培训了。
  他家世代都是仆役吠舍,因此,他父母花了很多钱,让他接受吠舍可能接受的最好的教育,很有些望子成龙的意味,希望他可以成为一个经营吠舍,如果成不了经营吠舍,当个技术吠舍也好。
  长期侍奉婆罗门和刹帝利使他谨小慎微、恭敬有礼、耳目聪灵。他有洁癖,跟他同处一室,我几乎不需要做任何清洁工作,他的衣服总是一尘不染,每做完一件事情都要洗一次手。他没有固定的嗜好,确切地说,他的嗜好取决于他所侍奉的婆罗门或刹帝利的嗜好。他资质平庸,如果让他去参加首陀罗晋升考试,他的成绩甚至达不到帕哲罗的十分之一,虽然比起帕哲罗,他受过更多教育,每次课堂测试,他都要靠我的帮助才能过关。他尊敬梵天,几乎每天都要花一个小时做礼拜,但是我可以肯定,他对《梵颂》的理解还不如我,我承认,在礼拜方面,他比我虔诚,不过那只是因为他曾经侍奉过一个虔诚的婆罗门,而礼拜可以讨主人的欢心。
  他喜欢谈论侍奉婆罗门或刹帝利时的种种见闻,喜欢听我讲述从侧翻的车子中救下海伦小姐和小昆布尔的事情。有一次,仿佛不经意地,他问我:‘你刚刚说的那个海伦小姐的司机——长脸的仆役吠舍,当真在事发第二天就被赵太爷和老昆布尔带走了?’
  ‘当然是真的。’我回答。
  有那么一会儿,他陷入沉思。‘但愿他不要被降为首陀罗。’他忧虑地说。
  ‘降为首陀罗?’我惊讶地问。
  ‘如果仆役吠舍在服侍主人的过程中出现重大差错,就会被降为首陀罗,《吠舍管理条例》里这样规定的,当然,最终的决定权在他主人手里。’
  ‘也许,赵太爷觉得他可怜,会放过他吧。’我安慰道。
  ‘哎,谁知道呢。’他叹息着说,‘如果换了我,宁愿死也不会与首陀罗为伍。’
  看来,这仆役吠舍的日子也不总是那么安逸。
  马上就要到评估考试的日子了。如果我能成为技术吠舍,就不用像仆役吠舍这样在主人面前战战兢兢了,工资也会涨起来。
  祝我好运吧!斧子!
  爱你的石扳子
  2270年11月25日”
  “艾耶老弟:
  我在这儿快做满一年了,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首陀罗,一张嘴,脏字儿就止不住地往外蹦。但愿过几天我回去的时候,不要吓到你。
  原来我以为,首陀罗的放纵是因为目光短浅,首陀罗的粗鲁是因为缺乏教养,首陀罗的暴力是因为过于自尊,可是,现在,我知道,这一切只源于长期的强加的贫穷、紧张和压抑,以及对这种生活永久化的预期——对未来的绝望。
  我与我的师傅、治安队的老刘、工友老王,还有线长都已熟识,可是每当我跟他们谈起未来的打算,他们都有些焦虑,似乎想说些什么,又怕说些什么,最后,总是岔开这个话题。
  “每天下班回到宿舍,就感觉自己又死了一点。别的感觉,就什么都没了。”这是紧邻着我的那双手——老王在辞工前对我说的。
  老王走后,我参加了一个右脑开发培训班,这种培训班和相关的书籍在首陀罗的世界中十分流行,据说可以提高智力,然而,我并没觉得有什么效果。这培训除了花费首陀罗们的金钱和时间,似乎并不能帮他们改变现状。
  日复一日,只要一进工厂,就是那冰冷的车间涂墙和那永不停歇的流水线。那每日重复上千次的几个动作,一开始你烦躁,想逃离,但是,为了生活,你必须干下去;过了一段日子,你就麻木了,什么都懒得想;再过一段日子,你就觉得一切都那么虚幻,那么没有意义,生活只是日复一日的酷刑。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首陀罗用链子锁打架的事情吗?我一直不明白,那些首陀罗心里怎会有那样强烈的敌意,打起架来根本不在乎后果,旁观者也没有丝毫的担忧。他们似乎急于自我毁灭,也乐见别人毁灭。
  不过现在,所有这些,我都理解了。
  这些日子,产量要求又提高了,在车间里,我拼命苦干,不敢有丝毫松懈,因为稍一放松就跟不上流水线的速度,可是,渐渐地,面前的产品还是越积越多,眼看着源源不断向我涌来的产品,我整个人都烦躁起来,开始不停地骂脏话,粗暴地用镊子夹电容,不时有电容崩飞,这种烦躁情绪在流水线上蔓延。
  废品率居高不下,我们被红色的质检员记了罚款,挂在公示板上。黑色的生产主管跑来把蓝色的我们连带白色的线长一起骂了一通。生产主管骂完离开之后,白色的线长又把我们骂了一通。
  我当时真想把整个流水线都砸了,辞工走人,但是,其他首陀罗都只是沉默。然后,一切照旧。
  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让我心中的黑暗夜以继日地滋长。十几个小时的工作之后,看到手指受伤的同事,我没有同情,只是刻薄地想:‘你这个偷懒的家伙,如愿以偿,不用做苦力了。’走出工厂的门,我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了与我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期待着与他大打出手。如果放在以前,我会被这样的自己吓到,我根本无法想象在我的心底里,在我自以为高尚和超脱的灵魂深处,还有这样一个恶毒而阴暗的东西。而现在,我知道——那,也是我。
  就写到这儿罢,再过几天我就回家了,到时详谈!
  你的忠诚的唐奉之
  2271年1月31日”
  1.拟《我到深圳打工的经历》从垒•2015-04-06。
  2.《马丁•伊登》杰克•伦敦,开始部分。
  3.《东莞万士达“血汗工厂”记者卧底实录》2011-04-2817:09:00来源:新快报网络版。
  4.《我就那样站着入睡》许立志。
  5.《和富士康流水线上的年轻人聊聊游戏》钻咖,2015-09-15,来源:新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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