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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城市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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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扳子蹲在自家附近的公交车站。以前,他在这里都是等公交车,这次他等到的是一辆小轿车。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1)。他听说过轿车舒服,却没想到会是这样舒服,软硬适中的座椅,通过起伏路面时良好的缓冲,车窗外流淌的市井逐渐被远郊的风景替代。
  小轿车把石扳子送到一个小机场,在机场工作的首陀罗恭敬地替他拉开车门。石扳子觉得还没坐够,不愿下车。可是,看到殷勤地等在车门外的首陀罗,石扳子还是赶忙从车里钻了出来,对那位首陀罗频频点头称谢。那位首陀罗微笑着说:“您太客气了。”接着引导他登上一架小飞机。这架飞机载着石扳子从首陀罗的世界飞向婆罗门的世界——城市花园。
  石扳子的脸贴着机舱舷窗,看着脏雾弥漫的家乡逐渐远去,斜眼黑蜥的颐指气使、芝麻粒儿的冷嘲热讽、窝棚门前的肮脏水沟、垃圾场中的你死我活,都一幕幕从眼前掠过。当飞机穿过云层,石扳子平生第一次看到了云海,飞机仿佛漂浮在这无边的白色海洋里,让石扳子觉得很安心,几乎忘了自己是在几千米的高空,云海幻化出不同的样子,石扳子的思绪也在不停地变换,时而是对未来的憧憬与幻想,时而是对留在首陀罗世界中家人和朋友的思念与牵挂。不知不觉,地面上的街道、房屋、树木都已逐渐清晰,飞机轻触地面,平稳地落在机场的跑道上。
  在机场迎接石扳子的是一个漂亮的女孩,目似秋水眉如黛(2),柔顺的黑色长发扎成马尾,皮肤白皙,身穿蓝白色的水手服,洁白纤细的颈项上戴了一条项链,项链上挂着一枚青铜徽章,徽章上是一头母牛的图案。
  “欢迎欢迎!”漂亮女孩微笑着说。
  “您好!”石扳子回答。
  “怎么,不记得我了?还‘您’?”漂亮女孩忽然问道。
  石扳子一愣,仔细地看了看女孩儿的脸,的确有些面熟,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如夜空中明媚的星星,温柔、甜美又充满灵性。
  “哦,难道……您是拉济娅吗?”石扳子见过的女孩儿屈指可数,这些女孩里有可能出现在这儿的也就只有拉济娅了。
  “哎呦,‘您’总算是想起来了,‘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拉济娅调侃道。
  石扳子努力回忆着当年拉济娅的样子,就是一个脏兮兮、骨瘦如柴、脸色青白、相貌平平的女孩儿,和面前这个漂亮女孩儿简直判若两人,哦,除了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
  女孩儿看着石扳子傻傻地盯着自己,一副惊讶的样子,开心地笑了起来。这笑声让石扳子得以再次确认眼前的女孩儿就是拉济娅,因为她活泼的笑声没有改变。
  成为吠舍就是不一样!一切幸福都从这里开始,一切苦难都在这里终结。看到拉济娅巨大的变化,石扳子这样想着。
  “你,通过了两年前的那次考试?”石扳子问。
  “是啊,前年考试,我从实验室里出来,到处也找不到你,问了一个站岗的士兵才知道你早离开了。你真是的,不辞而别!从去年开始,我就负责在这个机场接新人了。我等了你两年,你才来!”拉济娅娇嗔地埋怨道。
  “不好意思啊,我——比较笨,你知道的,而且前年的考试,我——真的失魂落魄……不过,你这两年变化真大,我都认不出你了。”后面这句话让拉济娅很受用,她快活地哈哈大笑起来,算是原谅了石扳子。
  “今年,通过考试的只有你一个人。”拉济娅边说边看了看手表,“时间还早,走吧,去喝点咖啡。我请客,算是为你洗尘。”
  石扳子跟着拉济娅走进一家咖啡厅,光洁的地板,一尘不染的褐色木质桌椅,悠扬的音乐,彬彬有礼的服务员,让石扳子有些手足无措。这会儿,他正努力系好自己袖口的扣子,以前他可从没在意过这一点。
  在还是首陀罗的时候,石扳子去酒馆都是直接找个没人的座位,单手从桌边提起凳子,放到离桌子稍远的地方,然后一屁股坐下去,扯着嗓子盖过酒客们嘈杂的喧哗,大喊——“妹儿!来瓶酒!”运气好的话,就会有一个胖墩墩头发擀毡的姑娘没好气地走过来,丢下两瓶酒,又走开;运气不好就压根没人理,要喊很久才有瓶酒“咣”的一声砸在桌子上。
  可是这会儿,刚走到咖啡厅门口,就有一个服务员把门拉开;走到餐桌前,又有另一个服务员把椅子从桌子下抽出来,石扳子只需要坐下,接过人家递过来的一张大大的洁白的餐巾纸。“他们可真善解人意!多温暖!多友善!”石扳子心里嘀咕着。
  接着,咖啡端上来了。
  拉济娅嘬了一小口,让咖啡在舌尖和口腔徘徊,然后慢慢咽下,用餐巾纸优雅地蘸了蘸嘴唇,对石扳子说:“一会儿,我先带你去你的宿舍,换身衣服,等着参加晚上的欢迎宴会。明天会给你分派工作。”
  石扳子觉得咖啡太烫,没有喝,只是坐着研究着周围人的言谈举止——都那么文雅,竟没有一个说起话来高声大气的。听到拉济娅说还要换衣服,石扳子有些窘迫地看着她,不好意思地说:“可是,可是我就这一件像样的衣服了。”石扳子指指自己身上的衣服,这是件单衣,冬天穿会冷,夏天穿会热。在石扳子的家乡,现在是冬天,这衣服冷得很;而在这儿,一年四季都似初夏般温暖舒适,这衣服又有些热。衣服的肘部已经磨得很薄了,只剩下最后几缕坚强的线,顽固地阻止石扳子坚硬的肘尖从衣袖中突围。
  “咳,晚宴的礼服是从你绩效奖金里预支的,放心吧,不会让你一幅穷酸相就去见人的,这于婆罗门和刹帝利也不光彩啊。”
  “还有,那个,那个什么宴会,我该怎么做,会不会出丑?”石扳子略带焦虑地问。
  “那个啊,主要是为了欢迎新科刹帝利而举办的,人家才是宴会的主角。你作为新科吠舍,只是顺便受到邀请,这里不会特地为吠舍举办什么宴会的。我那年也是这样的,没人会注意我们。这宴会呀每年都差不多,你不用太担心,到时跟着我就行了。”拉济娅说。
  石扳子突然觉得这个女孩儿,这个自己曾经在首陀罗晋升考试中庇护过的女孩儿,现在似乎成了自己的保护人,大概近期所有的事情都要倚仗她了。这种情况让石扳子觉得有些难堪,便不再说话。
  拉济娅当然看出了石扳子心思,温和地说:“刚来这儿都有些不适应的,但是很快就会好起来。”
  石扳子没有做声。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各自喝咖啡,可能是不适应高级咖啡的味道,石扳子觉得自己的胃抽紧了。他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问,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那个,有个事情,问问。”
  “什么?”拉济娅明亮的眼睛看着石扳子涨红的脸。
  “嗯,那个啥,你,就是刚来这儿的那年,一个月发你多少钱?”石扳子问完这个问题,低下了头,似乎确定拉济娅会因为这个问题瞧不起他。但是,拉济娅却呵呵轻笑起来,完全没有看不起他的意思,石扳子抽紧的胃渐渐舒展开了。
  “嗯,说明一下,吠舍有三类,技术吠舍,经营吠舍,仆役吠舍,只要你是吠舍,不管是哪一类,都会领到一份同样的保障金,是维持你生活的,大约每个月五千坦卡;另外一块收入,是绩效奖金,这块收入就会因你的岗位和业绩不同而有比较大的差别了。你这是刚开始,一般会安排你作为会议室或者餐厅的服务员,或者是某位婆罗门或刹帝利的庭院看门人,其实就是最初级的仆役吠舍,这时候主要是让你学学规矩和礼仪,绩效奖金还是比较少的,大概每月五千坦卡,加上你的保障金,一个月能赚到一万坦卡。”石扳子瞪大眼睛,咽了口吐沫,每月一万坦卡,这个数是他在矿上干整整一年牛马活才能赚到的。
  “通常情况下,半年以后会安排你接受一些高级技术培训。根据帝国办发【2248】13号文,《关于进一步建立健全首陀罗晋升考试选拔任用机制的若干意见》要求,我们这些参加首陀罗晋升考试的,都是作为技术吠舍选拔上来的,所以我们无权参加经营管理培训,只有那些父母已经是吠舍的人,才有资格作为经营吠舍的备选人才,参加经营管理培训。无论是高级技术培训还是经营管理培训,参加者都是二十几岁的吠舍,培训大致为期半年,那时候每月到手就能有两万坦卡了。之后就参加认证考试,那个考试也挺难的,不过像我们这种刚刚经过首陀罗晋升考试洗礼的人没有不通过的,倒是那些生来就是吠舍的人只有少数可以通过。
  “通过认证考试的人或者成为一些企业的经理助理,或者成为一些技术项目的研发助理,这种助理工作要做多久就要视具体情况而定了,有的人做了半年就可以独挡一面,全权负责一个企业的区域性业务,或者进入一个科研项目的核心团队,而有些人可能一辈子就是一个助理而已,但是即使这样,技术吠舍每个月的绩效奖金也可以达到四万坦卡,经营吠舍可以达到五万坦卡。如果没有通过认证考试,一辈子就只能做个仆役吠舍,侍奉婆罗门和刹帝利。其实,就算做个仆役吠舍,每月的绩效奖金也有两万五千坦卡,比起首陀罗要好太多了。”石扳子边听边算,他得还工友钱,得给父亲治病,还想给恩师吴卓雅买点小礼物,他太需要钱了。
  “哦,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拉济娅站起身,抚了抚裙摆。
  石扳子的咖啡还剩了半杯,他赶紧一仰头全部倒进肚子,接着用舌头扫荡了留在嘴角的咖啡,咂咂嘴,说:“挺香。”起身的同时,两手在身后把椅子也抬了起来,后退一步,把椅子放下,然后一溜小跑跟着拉济娅离开咖啡厅,在餐桌上留下一张崭新的餐巾纸。
  此时,石扳子很开心,因为从机场去宿舍的路上又可以坐一把小轿车……
  “啊,终于到了。”石扳子一头栽倒在宿舍的床上。
  这宿舍是一幢旧楼,在城市花园中属于比较差的建筑,只有石扳子这样刚刚摆脱首陀罗种姓的吠舍,以及那些家境普通,刚离开父母的庇护,步入职业生涯的“穷”吠舍才租住在这里。拉济娅早已经搬出这新人宿舍,住到自己租的小公寓里了。她离开之前与石扳子约定,晚上七点来接他去参加欢迎晚宴。
  参加宴会用的礼服已经事先放在衣橱里,这礼服是根据石扳子参加首陀罗晋升考试时的体检数据量身定制的。床头柜上还放着一枚带有母牛图案的青铜徽章,这徽章跟拉济娅的那枚一样,用于标识吠舍身份,宴会这类正式场合必须佩带。
  石扳子穿好新衣,不安而又兴奋地坐在椅子上等待,他手里摩挲着青铜母牛徽章,脑子里想象着即将到来的宴会,既害怕出丑,又满心期待——期待尽快融入那高贵的世界,哪怕自己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份子。不一会儿,他又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每当走到窗口,便把徽章举起来,对着窗外的夕阳细细地端详。石扳子就这样在坐立不安中消磨掉整个傍晚时光。赴宴的时间到了,石扳子从楼梯走到宿舍楼下,等了一会儿,拉济娅的小轿车来了,石扳子钻进车里。
  在一座奢华的宫殿前面,石扳子跟着拉济娅下了车。这里到处亮着炫目的灯光,把宫殿附近照得如同白昼,却也让新来的人辨不清方向,不知该往哪儿走。石扳子撞到一扇大门前,却被门卫拦住,最后还是跟着拉济娅才找到了入口。原来,吠舍参加宴会是不能走正门的,只能从偏门进去。不过即便是走偏门,对石扳子来说,也已经足够阔绰了。
  经过宽敞的门厅,到了豪华的宴会大厅,大厅中心的大片区域被吠舍们自觉地让给了婆罗门和刹帝利,吠舍都挤在大厅的边缘。其实,没有任何标志禁止吠舍们进入大厅中心,但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却让所有参加宴会的吠舍都安适地挤在大厅边缘,连初来乍到的石扳子都能明白地感受到这种力量,而不需要任何人的提醒。
  在宴会大厅的中央,有权有势的婆罗门特尔抚着自己肥胖的肚子,靠坐在宽大的米色沙发上。本德•赛特翘着二郎腿,扭着身子坐在特尔身边,一只胳膊搭在特尔背后的沙发靠背上,在特尔耳边轻声细语地说:“老兄,您的球打得真是越来越棒了。”
  特尔眯眼微笑着说:“哪里哪里。我的很多技巧还是你传授的呢。”特尔有意拖长话音,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是德高望重的婆罗门惯用的腔调。
  本德•赛特摸摸自己仅剩的半圈头发,谄笑着说道:“瞧您这话说的,真是折煞我了。我哪有什么技巧可以传授给您的。”
  “哦哟,一字之师也是传授嘛!”特尔哈哈大笑起来。
  本德•赛特瞅准机会,说道:“明天上午的会议之后,您有时间吗?我们可以再打一场。我请客,您赏光吗?”
  特尔没有立即回应本德•赛特的邀请,而是对托着托盘的仆役吠舍打了个手势,从托盘上取了一杯酒,抿了一口,看了看自己一尘不染的皮靴,不紧不慢地对本德•赛特说:“非常遗憾,我的老朋友,明天上午的会议之后我有别的安排了。”
  本德•赛特变了一点脸色,但是很快又恢复了愉悦温和的笑容。特尔是一个待人接物很有分寸的人,他要拒绝本德•赛特,又要安慰他,于是,特尔拍了拍本德•赛特的肩膀,慢慢地说:“听着,老朋友,我一向是你的忠实的支持者,在明天的会议上我也绝不会背叛你。只是,吴桐刚的项目已经获得了议会授权,而且据我所知,有相当多的婆罗门和刹帝利已经明确表态要支持吴桐刚追加经费的申请,我们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持反对意见。这样做是不明智的……”他微笑着看了看本德•赛特,又正了正自己胸前的长方形金色徽章,才继续说道:“老朋友,我向您保证,赛特集团在医药业的地位是永远无法撼动的,别看有些人得意一时。”特尔说着,向旁边另一个谈话圈子努了努嘴。
  本德•赛特向旁边那个谈话的圈子看过去,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四十多岁,鼻直口阔,面容刚毅,身穿藏蓝色燕尾服,胸前别着银色断月镖徽章,这表明他是刹帝利种姓,正恭敬地坐在另一个沙发的边沿上,与一个留着花白的船锚胡的老人攀谈:“赵太爷,您的女儿真是出落成大美人了。自从她进入交际界,便成了整个上流社会的焦点。大家都说她是刹帝利之花呢。”
  这赵太爷本名赵司廷,是刹帝利种姓,早已听惯了旁人对他女儿的恭维,即便如此,他仍然眯着眼,仔细听着,扁平的脸上显出疲倦的神色,不自然地微笑着。
  赵太爷对那四十多岁的男人说:“桐刚,你是我最喜欢的后生。你的项目我当然会支持,只是,你是个商人,又在帝国兼任公职,如果与军方的人走得太近,容易遭人非议。有些话,我不便多说,你要好自为之。”赵太爷像通常老人的样子喜欢给晚辈一些忠告,虽然总是些过时的建议,但是表面上,一定会得到晚辈的尊重和赞同。
  吴桐刚谦逊地说:“您说得对,桐刚一定遵照您的建议,与军方保持距离。”
  赵司廷很满意,接着,他向吴桐刚靠了靠,对他露出亲切的笑容,仿佛在表示,交际界的谈话已经结束,现在可以开始推心置腹地交谈了,“我这女儿可是我的心头肉,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你务必帮我留意,在婆罗门或刹帝利中,有没有德才兼备的年轻人。”
  吴桐刚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今晚的主角,新近由特尔大人举荐,从吠舍晋升为刹帝利的唐奉之,听说是个天才,我想令千金可以结交一下吧。”这时,吴桐刚敏锐地察觉到赵太爷的眼神有些涣散,似乎对这个人选不感兴趣,于是,话锋一转,“但是,我并不认为他们是合适的一对儿,唐奉之还是太年轻,没有资历。”赵太爷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对这个人选要加以斟酌,并未作答。
  吴桐刚继续说:“有一个很有威望的婆罗门,曾经号称俱卢地区软件业之王的老昆布尔,他现在住在乡下,已经不过问帝国事务,但是他在地方上还有极大的影响力。最近,他的儿子小昆布尔离开乡下,参与了我的项目,您可以考虑,您不知道吧,小昆布尔还是特尔的干儿子呢。”
  这最后一句话令赵太爷陷在沙发里的身体稍稍移动了一下,脸上显出忧郁的神色,说道:“你是不知道,为了教育我的海伦,我做了为父者所能做的一切,如今,她总算有了些学识和品味,不过与此同时,她也每年要花掉我三百万坦卡,这还不算我为她购买的私人飞机。”赵太爷做了个手势,表示女儿这副重担自己已经担了太久。片刻沉默之后,赵太爷继续说:“这样拖下去,三年之后会怎样呢?这就是为父的益处。您的那位小昆布尔富有吗?”
  “他父亲很富有,可是也很吝啬,虽然他与我交情颇深,但旁人普遍认为,那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子,难于相处。也许这也正是小昆布尔不愿再在乡下住下去的原因,不过你可以放心,小昆布尔是他家里的独子。”
  赵太爷有些兴奋了,更加不自然地微笑起来,嘴角边起了皱褶,配上他那张扁平脸和下巴上的船锚胡,特别强烈地显得出人意料地粗暴和可憎。“桐刚,请听我说吧。”他握住了吴桐刚的手,“我的朋友,请替我办妥这件事吧,我将成为你永远的支持者。他出身于名门望族,有特尔大人可倚靠,又很富有。这一切都是我所需要的。”赵太爷的动作从容而得体,依据自己的身份,他有力地握了握吴桐刚的手,接着,伸开手脚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抬起眼睛向一旁望去。
  “请您等一等,”吴桐刚思忖着说道,“明天有会议。后天,后天我去研究中心跟小昆布尔谈谈,也许这件事会办妥的,至少我会让他去拜访海伦小姐,我相信他一定会被海伦迷住的。”
  美丽的海伦小姐是同赵太爷一同来参加宴会的,她是另一个谈话圈子的核心,这个谈话的圈子都是比较年轻的人。晋升考试的负责人——军官埃贝克也在其列。他正在饶有兴致地谈论着什么,海伦小姐面带笑容地听着,时而望着埃贝克目光如炬的蓝眼睛,时而望向别的人。她的雪白柔嫩的肩膀,乌黑发亮的头发都熠熠生辉。她周围的每一个人,只要看一看她标致的面庞,听一听她柔和的笑声,甚至只是从她身边走过,都会感受到她生命的活力和优雅。她点亮了整个宴会。
  坐在海伦旁边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青年婆罗门,标识着婆罗门身份的金色梵颂徽章歪歪斜斜地别在他的丝绸唐装上。这唐装的款式本是十分考究的,可是穿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却看不出丝毫的美感。他似乎驼背,却又不时刻意把脊柱拉直,像是有意在美女面前打造良好的形象。令人遗憾的是,他的做作只是把自己打造成一条惴惴不安的大蛇;更令人遗憾的是,他唯一的可取之处,符合“黄金比例”的五官,也被密布的痘坑和乱蓬蓬的头发毁掉了。在埃贝克高谈阔论之际,这个青年婆罗门却一味痴痴地盯着海伦小姐,完全不对演说者做出任何回应(3)。
  宴会大厅已经非常热闹,受到邀请的人几乎都到了,只有今晚的主角还没来。
  石扳子在宴会大厅的外圈亦步亦趋地跟着拉济娅。拉济娅对这样的场合已习以为常,她把石扳子介绍给自己熟识的人们。石扳子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他不停地与新认识的人寒暄,看着托着托盘的仆役吠舍轻盈地在大厅里穿梭,研究着巨大而精美的窗帘。
  “这位是大名鼎鼎的于诺先生,著名的‘首陀罗之友’!到处都在播放他的讲座。”拉济娅悦耳的话音把正对着银质茶具发呆的石扳子拉回交际场,石扳子在理解拉济娅的话的含义之前便已经露出机械的笑容,当他看清眼前这个肥胖而矮小的男人之后,他立即想起石斧子所崇拜的那个“圆润而温软的于诺大师”。
  “哦,您好,幸会!真是青年才俊啊!”于诺看着石扳子,面带微笑地说。
  “您就是于诺大师啊!我听过您的课程,您讲得真好!”石扳子恭维道。
  “我自己又能讲出些什么呢?我只是梵天的奴仆,把我听到的梵天的声音传递给不幸的首陀罗。”于诺闭上双眼,温和而虔敬地说。
  拉济娅对一个瘦高的男人点头致意,继续向石扳子介绍道:“这位是达希尔老师,他主持的《晋升考试!冲!冲!冲!》你一定收听过。”
  石扳子一扫对于诺的客气恭维的口气,热情坦率地对瘦高的男人说:“您就是达希尔老师啊!我每晚都听您的栏目!是您的鼓励让我不断前行。当我因为工作累得站都站不稳的时候,当我记不住《梵颂》中难懂的长句时,当我饿得头脑发晕时,我都会在心中默诵您的金玉良言——失败者的屠宰场不是我命运的归宿。我生来应为高山,而非草芥。我要为明天的成功播种,超过那些按部就班的人。在别人停滞不前时,我继续拼搏……(4)”
  瘦高的男人对石扳子微笑着竖起食指,动情地说道:“既然你叫我老师,那么我就自大一些,称呼你为我的学生吧!我的栏目虽然每天只有十五分钟,但是我相信它激励着无数首陀罗面对现实,奋发图强,而不用跪拜神明,祈求来世那虚无缥缈的幸福,你正是其中的佼佼者,是我的理论的最好证明。其实,幸福就在山峰处,每天在山脚下叩拜梵天,永远也无法触及山峰的幸福。我高兴地看到,越来越多像你这样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首陀罗遵从了我的指引,通过脚踏实地的努力,自己动手采摘那山峰上的幸福,即便受到某些庸人假借梵天之名的干扰,日夜不休在各种媒体上宣传‘认命认怂’,你们依然能坚定心中的步伐……”
  站在一旁的圆润而温软的于诺大师依然保持着微笑,风度翩翩,仿佛毫不在意这尴尬的场面。
  正在这时,人群骚动起来,大厅边缘的吠舍们纷纷后退,鞠躬,让开一条路。温和的于诺也转过身,看着大厅的入口,忽然深深地鞠躬,一边保持着优雅的微笑,一边后退,用他肥硕的屁股粗暴地将石扳子向后撞去,石扳子皱起眉头,想躲开,却不愿挤到身旁的拉济娅,便只好任由于诺的屁股在自己的腿上撞来撞去。而达希尔则抢到于诺的身前,微笑着鞠躬。
  这时,一个高大魁梧的青年走进宴会大厅。他胸前别着银质断月镖徽章,不停地对两旁的吠舍鞠躬还礼。这在拉济娅看来确乎是不寻常的事,她小声对石扳子说:“他就是新近被婆罗门特尔大人举荐为刹帝利的人,今天宴会的主角,原先也是吠舍种姓,大概还不适应新的身份吧,刹帝利对吠舍鞠躬还礼,成何体统?”
  石扳子没有回答,只是痴痴地看着这个意气风发却平易近人的青年,眼中充满了羡慕和渴望。
  这位高大魁梧的青年刹帝利刚刚走到大厅中央,就一扫之前在吠舍面前的热情和谦恭,似乎有什么东西使他突然困倦起来,只是因为德高望重的特尔大人热情地迎上来,他才不得不又调动情绪,殷勤地与特尔拥抱。特尔亲切地拉着这位青年的手,把他隆重地介绍给在场的婆罗门和刹帝利:“各位,相信有很多人已经认识他了,但是,请原谅一个老人的啰嗦,我还是要正式地把他介绍给大家,这位就是经我推荐,由议会讨论通过,今天正式成为刹帝利的唐奉之先生。他在作为经营吠舍的几年里,展现了非凡的才华和过人的坚毅,为帝国创造了大量财富,我相信他成为刹帝利以后,一定会给上流社会注入新的活力,为帝国创造更大价值!”现场响起礼貌性的掌声。唐奉之看着鼓掌的贵人们,浅浅地鞠了一躬,这一躬似乎有些傲慢,还没有向吠舍们还礼时所鞠的躬那样深,好在贵人们先前都忙着互相交谈,没人注意到吠舍圈子里发生的事情。
  整个宴会像纺车一般运转起来了,每一个圈子都在温文尔雅地交谈,既没有哪一组人寂然无声,又没有哪一组人过于热烈,就像纺锤在四面匀速地转动,发出轧轧的响声。这些纺锤从容不迫、文质彬彬的响声令人倍感安心,却也倍感厌倦。
  显然,这位唐奉之已经与这里不少人相识,他漫不经心地与这些贵人交谈,说一些十分符合这种场合的悦耳的却没有意义的话。
  唐奉之忽然感到有人在身后拉起自己的手,他皱起眉头,心里埋怨碰到他手臂的人。但当他回头看到一张密布痘坑的脸和乱蓬蓬的头发时,他就出乎意外地流露出善意的、愉快的微笑。
  “艾耶,你也来参加这晚宴了?”
  “是啊,奉之兄,正因为这个宴会是欢迎你的,所以我才来赴宴。”说话的人正是原本傻傻地盯着美人海伦的那位青年婆罗门——惴惴不安的大蛇,此时,他从刚刚那种痴痴地盯着海伦的状态中蜕皮出来,活跃起来,只是眼神还时不时飘到美丽的海伦的脸上。
  “他们把你弄成刹帝利之后打算让你做什么呢?”艾耶问。
  “去紧急情况部当部长,到处‘灭火’吧。”唐奉之答道。
  “那一定很忙碌啦,不过可以接触很多首陀罗吧,这对你搜集素材非常有利。”艾耶轻声说着,露出亲热的微笑。
  “哎,不过说实话,还是跟大家一起做项目的日子开心。”唐奉之恋恋不舍地说,“自从我离开你们去帮特尔大人经营他的工厂、农庄和猎场,我就再没享受过那么有趣的时光。”
  “得啦,别那么多愁善感啦,你怎么可以一辈子当个小助理呢?你要真这样,我非得在你屁股上狠狠踢一脚,让你滚出去。你有你的天赋,这天赋规定了你必须要做的事情。天予弗取,反受其咎(5)。”说罢,艾耶使劲在唐奉之后背劈了一掌,唐奉之笑眯眯地承受着。
  艾耶这样不合礼法的行为引来贵人们异样的目光,他便开始觉得不像先前那么自在了,于是,把唐奉之让给其他人说话,自己则坐在一旁,等待机会离开这个无趣的地方。艾耶等了许久,终于,赵太爷和他的女儿海伦起身准备离开。艾耶也站起身,跟着海伦向外走。海伦挽着父亲的胳膊,从闪到两旁让路的人们中间走过,她那点缀着彩色宝石的洁白衣裳发出刷刷的响声,她径直走出大厅,两眼不看任何人,但对人人露出微笑,宛如把欣赏她曼妙的身姿、白嫩的后背、明眸皓齿的权力恭恭敬敬地赐予每一个人,宛如她羞于承认是自己给晚宴增添了光彩。
  当海伦走过石扳子身旁时,石扳子身后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向前涌,石扳子被推着挪了一小步,这一小步却令石扳子的小腿触到了海伦掠过的裙缘。一霎飞触的撩乱扫拂过石扳子的心,立刻又消失了,像扯落的花瓣在和风中飘扬,旋即坠落。
  等石扳子回过神来,海伦已走出大厅,紧跟其后的艾耶则抢进一步为海伦打开车门,海伦莞尔一笑,弯腰坐进车子,艾耶痴痴地看着豪华轿车里海伦小姐的一颦一笑,等车子一溜烟开走了,艾耶才招呼自己的仆役吠舍递来外套,准备回家。
  艾耶离开后,宴会又持续了很久,直到深夜,参加宴会的人才陆续离开。
  从宴会回到宿舍的石扳子躺在舒适的床上,却久久无法成眠,也许是突然离开家里的门板床有些不适应吧。一开始,他的脑子中满是灯火通明的宴会大厅、奢华的银质餐具和装束时髦的女人们;可是后来,他又想起还住在肮脏的工厂区的父亲和弟弟,他恨不得马上得到第一个月的工资,给父亲买空气净化器和制氧机,给弟弟买新衣服……
  1.《冬夜读书示子聿》陆游。
  2.眉如远山黛,目似秋水波。化自《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宋•王观。
  3.拟《战争与和平》列夫•托尔斯泰,第一至第五章。
  4.《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美】奥格•曼狄诺著第十章51-53页和第十一章54-56页。
  5.《说苑•谈丛》汉•刘向,“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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