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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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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阳光在人类历史上曾经是一种免费的享受,但是,对此时的石扳子来说却成了奢求。
  石扳子把热好的粥和一碟咸菜放在父亲床头,挎上一个灰色的帆布包,转身坐在另一张门板改成的床上,用手轻抚弟弟的头把他叫醒,看着他睡眼惺忪地穿上外套,带着他从窝棚里走出来。昨天的雨夹雪把泥土路面变成了冰面。黯淡的灯光下,石扳子拉着弟弟的手,随着其它窝棚里钻出来的人们一步一蹭地走着。
  黑色的人流穿行在弥散着昏黄光晕的窝棚之间,如果从空中俯瞰,就好像黑色的溪流在发光的乱石滩间蜿蜒流淌,时而聚合,时而分散。石扳子的耳边,一阵阵寒风呼啸而过,似乎决心冰封整个世界;窝棚之外的一切,山、石、水、木,无一幸免,只有这黑色的河流不为所动,虽然瑟瑟发抖,却依旧前行,仿佛被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力量驱使着。
  石扳子和弟弟走到一个公交车站,已经有人在等车了——一个瘦瘦的、眼角向下耷拉的女人,一个尖嘴的、戴眼镜的男人。石扳子几乎每天上工都能遇见这两个人,但是他们从不互相打招呼。疲惫不堪的人没有交朋友的兴趣。石扳子知道他们都是做工的人。那女人是在10公里外的纺织厂工作,因为她总在那一站下车。那男人是在15公里外的软件园工作。石家兄弟俩是在25公里外的煤矿工作。他们这些人都像机器一样准时。每一天,在同样的时刻,出现在同样的位置,做着同样的事情。这就是这些做工的人的命运。
  冷风轻易打透衣服。站着等车比跟着人群走路冷得多,石扳子挪到弟弟身前,站在风来的方向,抬起头望了望乌黑混沌的天空,他知道自己正望着的方向就是启明星的方向,只是,工厂区刺鼻的脏雾终年遮蔽着天空,看不到它。石扳子识字,喜欢读书,也知道启明星就是金星。
  车来了。石扳子带着弟弟上了车。
  “两个人。”石扳子说着,把手腕对着车门附近的感应器挥了两下,感应器屏幕上显示了两次二坦卡。
  车开动了,开了一会儿又停下,上人,下人,周而复始。车上的人越来越多,石扳子和弟弟被挤到了车子左侧的窗边,后上车的人则几乎没有立足之地了。
  石扳子把弟弟安置在身前,两手牢牢抓着车子侧壁上的扶手,这样,他的躯干、两条胳膊就把弟弟围了起来,人再多也挤不到他。石扳子的弟弟叫石斧子,只有十四岁,个子矮矮的,精瘦的四肢和躯干撑着大大的脑袋,一头粗且硬的黑发。这粗且硬的头发是老石家的标配,石家老爹和石扳子也有,人常说头发越硬脾气越犟,这在石家兄弟身上是确凿无疑了。记得当年,兄弟俩和企图欺负他们的坏孩子团体打架,尽管对方年纪比他们大,人数也比他们多,可兄弟俩就是不服劲儿——刚刚十岁的石扳子左手挥着一截钢筋,右手抄着半块砖头,裤兜里塞满石头,后面跟着四岁的石斧子,也照哥哥的样子武装起来,只不过左手的钢筋换成了木棍,右手的砖块也更小些,但不甘人后的他嘴里还额外含了一块小石头。兄弟俩身上泥污混着血迹,硬是与对方打成了平手,而且还是对方先提出休战的。
  不过现在,连石斧子都声称自己是做工讨生活的“大人”了。
  此刻,他正扶着车子侧壁上的扶手冥想,显出与他的年纪不相称的淡泊和宁静。石扳子一面看着弟弟,一面绷着劲儿抵抗着人群层层传递来的压力,守护着这份宁静。
  这时已经有人因为太拥挤而开始互相埋怨、谩骂,有两个人还动了手。对石扳子来说,这样的事早已司空见惯,他甚至懒得转过头去看一眼。车子继续往前开,车厢外面也挂了几个人。狭小的空间,过度的拥挤,使车子内部温度升高,污浊的雾气、变质的食物气味与气化的柴油混在一起,令人窒息。有人在咳嗽,吐痰。虽然都是做工的人,但石扳子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人不一样——他从不随地吐痰,更不屑于因为一点小事就跟人争斗。
  “再坚持一下吧!”石扳子望着窗外灰黑色的天空,低声对自己说。
  “诶呀!”“你他妈没长眼啊!”——伴随着急刹车,人们统一向前倒去,被撞的,被踩的,都发出高低不同的惨叫声和咒骂声。
  纺织厂到了。
  这是一个大站,车门一开,纺织厂的工人们乌泱泱地涌下车。石扳子默默忍受着许多手肘轮流顶在腰上的不适。在纺织厂做工的大多是女工,每一个都面黄肌瘦。她们这些女人,被超长的工作时间、持续的噪音和微小的纤维飞絮折磨得虚弱不堪,没有力气分开两边的人墙,只能靠坚硬的骨头开路。即便腰被抵得难受,石扳子也从不埋怨她们,因为石扳子的母亲也曾经是这些女人中的一员。
  从纺织厂到矿上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服装厂、机械厂、软件园、电子厂、化工厂,一路下来,天空已从灰黑色变成灰白的一片,车上的人越来越少。这种给首陀罗坐的公交车是没有座位的。石扳子和石斧子就席地而坐,从帆布包里掏出两本书和一本字典。像他们这样的人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只有在逆境中不断努力。石扳子和石斧子各自在膝上展开已经卷了边的旧书,石扳子的书是《帝国历史》,石斧子的是《梵化之路》,字典摆在他们两人中间。石扳子已经不需要字典,石斧子还离不开它。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石扳子借着车窗外微弱的光线,费力地分辨着书上摇摆不定的文字:“公元……2217年,梵天降下神火,毁灭了地球上所有……不洁的国家,只有瓦尔那帝国,因为有虔诚的婆罗门祈祷,帝国三分之一的人口才得以幸存……神火过后,许多高尚的婆罗门……冒着生命危险,踏遍全球的每个角落,帮助各地零星幸存的人们在一片焦土上重建家园,同时也将这些异族的家乡纳入了瓦尔那帝国的庇护范围。这些异族人既因梵天的神威和怒火而恐惧,又因婆罗门的无畏与慈悲而感动,全部匍匐在婆罗门脚下,改宗婆罗门教……神通广大的婆罗门洞悉这些异族人的累世因果,将其中最高贵纯洁者纳入刹帝利种姓,其次纳入吠舍种姓,最低贱杂染者纳入首陀罗种姓……”
  “喂!终点了!终点了!快下车!”公交车司机大声催促着。
  所有人,坐着的,站着的,都拥到车门,下车,直奔煤矿。
  石扳子也随着人流跳下车,闪到一旁,驻足等待因谦让而后下车的石斧子。忽然间,迎面刮来一股冷风,夹杂着煤尘,石扳子迷了眼,他不停地眨眼,似乎好了一些,于是,下意识地举目四望——烟雾弥漫的天空,黯淡无力的日光,灰黑色的矸石山,一切都是那么单调,粗犷,压抑。
  “走啊!”
  听到石斧子的呼唤,石扳子赶紧眨了眨眼,跟在石斧子身后,他们让过嘶吼奔忙的运煤卡车,穿过高扬的尘土,走到矿区食堂门口。
  食堂的大门已经开了,人们正排着长队鱼贯而入。今天的早餐依旧是高粱米饭、豆子和菜叶汤。要说矿工这行比较好的地方,一是工资较其他工人高些,二是可以吃到免费的早餐,早餐还提供豆子。因为如果只吃高粱米,工人们无法承担这么重的工作(1)。
  石扳子和石斧子先各自盛了半碗饭,半碗豆。他们一边往嘴里扒拉着饭,一边看着一个生面孔——苍白的脸色,柔亮的黑发,厚厚的灰色大衣,高高的衣领遮住下巴,站在饭盆旁,用铲子徒劳地把自己碗里的高粱米压实。
  “哼,一看就是新来的,吃个饭都不会吃。”石斧子稚嫩的脸上显出一个老手对新手的不屑。
  两分钟以后,石扳子和石斧子又各自盛了满满一碗高粱米饭和一碗豆,不紧不慢地吃着。过了一会儿,当新来的吃完第一碗,再去添时,却只剩空空的饭盆了。
  吃完早饭,换好工装,戴好矿灯帽,石扳子习惯性地推了一下弟弟头上的灯开关,检查灯是否能亮,又摸了摸自己工装的口袋,检查口罩还在不在,然后,走到矿井入口的签到闸机旁。那里,站着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紧贴着头皮的短发,圆滚滚的肚子,黑黄的糙皮肤,此刻,这大汉正抱着膀,斜着眼,盯着签到的工人们。他的双眼向外凸出,而且其中一只无法正常转动,令人很容易联想起当地的一种蜥蜴——一只眼向前看的同时另一只眼向后看,因此,矿上的工人都叫他“斜眼黑蜥”。他虽然也是首陀罗,但深得矿区总经理的器重,全权负责这矿上的事务。
  石扳子将手腕在签到闸机上扫了扫,闸门打开,石扳子来到井口旁。所有上工的人都聚集在这里,等待着今天的第一罐罐笼。烟瘾大的工人会抓紧这最后的空闲吸一颗烟,过过瘾。井下是严禁烟火的。
  班长则趁这功夫给手下几个兄弟派活。石扳子他们班今天的活是回收单体。矿区所用的单体是一种液压支柱,用于防止井下煤洞坍塌,起支撑作用。石扳子注意到班里多了一个长相俊秀的陌生人,带着矿灯帽,皮肤白皙细嫩,身体瘦削,像是白玉精心雕成的,不似自己这班兄弟,一个个好像泥巴随意拍成的。
  “黄福平,欢迎来到十一班。”班长对这位俊秀的陌生人点头说道。这既是向周围人的介绍,又是对黄福平的礼貌。
  然而,班里其他人却对这个陌生人表现出一致的冷淡。矿工这一行,吃着阳间的饭,干着阴间的活。石扳子他们见过太多的人,来了,又逃了。井下,暗无天日,没那么多庸俗的客套和虚伪的微笑。没人会把注意力浪费在一个软弱的过客身上——尤其当他们认出这黄福平就是早饭时的那个“饭都不会吃”的人时。
  “哐”的一声,罐笼到了。下夜班的工人铺着满脸的煤灰从里面走出来,只剩下眼白没被黑色覆盖。他们疲惫,呆滞,千人一面。白班的工人与他们擦肩而过,挤进罐笼。罐笼会把这些经过一夜自我修复,恢复了体力的工人送到地下一千米深的工作面。石斧子也跟哥哥石扳子一起下井。石斧子在两年之前父亲病倒后就来矿上做工了,他一开始只在地面上打杂,半年之前晋升为排水工,跟石扳子一起下井。记得第一次下井时,他紧张得死死抓住石扳子的手。每分钟下降将近一百米,两只耳朵嗡嗡直响,没经历过的,无论谁,都会觉得压力很大。不过现如今,石斧子早就不紧张了。这短短半年里,他亲眼见过的就有一个被高压胶管打断腿的,一个被钢筋扎瞎眼的;还听说某天夜里发生了冒顶事故,有个夜班的倒霉蛋被掉落的矸石砸死了,只是没见着尸体——据说为了不影响生产,当即运走烧掉了。
  像石斧子这样长期在恶劣环境下做工的孩子,对受伤和死亡都不再敏感,婆罗门斥其为麻木;而历史上,高贵的刹帝利种姓都是杰出的武士,因为常年征战,见惯了尸体和残肢,对受伤和死亡同样不再敏感,婆罗门则称颂其勇武。
  又是“哐”的一声,罐笼到达井下。工人们缩着脖子,躲着罐笼出口上方不时滴下的水滴,跃过脚下湿滑、泥泞的地面。
  石扳子和石斧子就在这里分开,石斧子去抽水、看水,石扳子去回收单体。石扳子从灰色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面包和一袋咸菜给了弟弟,便跟着班长向自己的工作面走去。
  那是一段比较干燥的路,弥漫着尿味,走了一刻钟,迎面吹来一股风,夹杂着煤尘,石扳子赶紧戴上口罩,打开矿灯。工作面是没有灯的,那里噪音大,又潮湿。但是班长不会给石扳子他们抱怨工作环境的机会,一声令下,开始干活!回收的回收,搬运的搬运——石扳子扛起一根单体慢慢走着,60公斤的单体压在肩上有些疼,但是能坚持。像石扳子这样干惯了苦活儿的人都具有长期忍受疼痛的能力。
  每次扛起单体和卸下单体都要认认真真憋足一口气,要是因为这点儿活儿伤了腰可划不来,石扳子想。
  扛了几个来回,石扳子开始出汗,但是他不敢脱掉工装,只是解开纽扣,敞着怀,继续扛下去。听班长说,老矿工有不少患有严重的风湿病,连起床都费劲,就因为年轻时干活出汗,脱了工装,让带着潮气的风灌进毛孔。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我的命足够硬,能活到退休,石扳子想。
  就这样,他一直干到中午十一点,开始感觉到累,肚子也咕咕叫了,但还得坚持,没有班长的命令,工作是不能停的。石扳子在忍受饥饿、疲劳和疼痛时,总是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能离开了!”他又工作了整整一个小时,班长终于发话:“找地儿吃饭!”
  石扳子他们停下手中的活儿,找了一圈儿,选定通风机下一处干燥的地方,面对面蹲了两排。石扳子从帆布包里拿出面包和咸菜,摘下口罩,发觉嘴里好多煤渣子,一下子没了胃口。他盯着自己拿面包的手,这微微发抖的沾满煤泥的手使他意识到,要想熬过接下来的整个下午不吃东西是不行的,于是,他吐了几口裹着煤渣子的吐沫,喝了一小口水,面包就着咸菜,吃了起来。
  新来的黄福平蹲在最边儿上,呆呆地望着其他人各自拿出食物和水,再摸摸自己空空的口袋,一副惊讶的表情。所有人都意识到黄福平渴望的神情,但没人理他。石扳子闷头吃着自己的面包,突然一甩脸,把嘴里的东西喷了出去:“妈的!奸商!”当着众人的面,他从面包里拉出一只蟑螂的头(2)。
  显然,大家对这已经不大在意。“你小子运气不错,吃着带馅的面包了!”说话的是个弓背的大块头,瓮声瓮气的。他本来个子挺高,但因为长年在井下行走,总怕碰头,所以习惯了含胸弓背。
  “你懂什么,这他妈叫热狗!”石扳子自嘲道。
  弓背的大块头哈哈大笑起来,低沉浑厚的笑声穿过周围的噪音,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使大家暂时忘却了各自的愁苦,哄笑起来。这大块头名叫楚拉曼,与石扳子共事多年,已过而立,有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最近他的妻子刚为他生下一个儿子,也是大眼睛,还长着像他妻子一样的漂亮的长睫毛,这是楚拉曼所没有的优点。情不自禁地,楚拉曼会自豪地把儿子的这个优点讲给井下的每个人听。像大多数首陀罗一样,楚拉曼没读过多少书,知识水平停留在基本的读写能力上,这使他对石扳子的博学广识佩服得五体投地。而石扳子也深知楚拉曼的善良与仁慈,他信任楚拉曼,视楚拉曼为第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因此,就在上次夜班工人被砸死的事故之后,石扳子这样嘱咐石斧子——“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楚拉曼就是你的依靠。”
  “嘿,扳子,又快到考试的日子了吧?”班长用这个问题结束了人们的哄笑。
  “对,我上去后得去找斜眼黑蜥请假。”石扳子边嚼着面包边抬起头看了一眼班长。班长是个矮个子,身体粗壮,尤其是他的两条腿,因为常年在矿里爬上爬下变得很粗,蹲着的时候比班里其他人高出不少。
  “呦,又要去考试了,这都第几次了?”一个龇着满嘴焦黄的芝麻粒儿牙的家伙,眯着小眼睛,讪笑着蹭到石扳子跟前,阴阳怪气地问道。
  “第五次。”石扳子盯着芝麻粒儿,冷冷地答道。
  班长瞪了一眼起刺儿的芝麻粒儿,又转向石扳子,安抚道:“嘿,扳子,你脑子好使,比我们这矿上所有人脑子都好使,连黑蜥也比不上你。咱这矿已经经营了三十多年了,我听说就出过一个吠舍,我信你会是第二个,这次你要是考上了,可别忘了我们这班兄弟。”每次,石扳子去参加考试之前,班长都这样嘱咐他。
  “嗯哪。”石扳子使劲点点头。每次,他总是这样答应班长。他的回答是认真的,只不过梵天从没给过他践行诺言的机会。
  “摩尔加,你跟我一起去吗?”石扳子扭过头,对蹲在他边上的卷发家伙说。
  “不了,黑蜥,黑蜥他会不高兴的。”摩尔加局促地说。与石扳子说话时,摩尔加的目光从石扳子的膝盖转向地面,满脸的不安、怯懦与羞愧。摩尔加的全名是什么石扳子一直不知道(3),只知道他是土生土长的瓦尔那人,他的家族世世代代顶着首陀罗的种姓干最脏最累的活儿,拿最少的工钱。他对人总是唯唯诺诺,跟石扳子说话从来都是顺着眼,看着石扳子的膝盖以下。
  “你就为他斜眼黑蜥的心情放弃了自己的前途?他也是首陀罗,和你我是一路货色!”石扳子不大高兴了。
  “他,他代表了矿主,矿主是……婆罗门种姓……我们首陀罗必须……必须遵守梵天的秩序!”摩尔加低声地含混地争辩着。如果不是煤灰掩盖了他的羞赧,所有人都将看到他的棕色脸庞透出的红色。
  “乔汉呢?”石扳子的目光傲慢地越过摩尔加,继续给自己找伴。
  “不去喽——考不动喽——”乔汉咧开被络腮胡子环绕的大嘴苦笑道,“你去吧,我么,就算啦!”说完,他习惯性地扶了扶自己的眼镜,这眼镜的度数很深,是他过去玩命备考的“纪念碑”。
  石扳子无奈地耸耸肩,说道:“也是,你用不着再考试了,你家有买卖。”
  “咳,什么呀,税、费、租金,还得请城区治安队的朋友喝茶,月月活个本儿皮儿……”虽然在诉苦,乔汉的脸上还是闪烁着一丝得意的神色,因为拥有一家小小的日杂店,乔汉打心底里觉得自己比周围的这些矿工要高出一等。
  “我跟你一起!”一个坚决的声音传来,说话的是蹲在班长旁边的瘦硬的帕哲罗,“我已经二十二岁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4)。”
  帕哲罗和石扳子要去参加的考试是一年一度的首陀罗晋升考试,这个考试难度极高,录取率不到百万分之一。对石扳子他们来说,这是今生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只要通过这个考试,就可以得到一个比矿工好得多的工作机会,还能改变自己的种姓,从最底层的首陀罗晋升到上一级的吠舍。这个考试有严格的年龄限制,只有二十三岁以下的首陀罗才可以参加。
  吃完午饭,马上开工。班长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看了看蹲在最边儿上的新人黄福平,把自己剩下的一小口水递给他,然后,转过头对大伙儿说:“开工!”
  黄福平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可班长已经走开了。黄福平赶紧将那一小口水一饮而尽,小跑着跟上去。此时,他倒是明白了——当初他来应聘时,斜眼黑蜥提过的午间工作餐其实是不存在的。
  又连续苦干了两个小时,石扳子听到班长的吼声——“想偷懒?给我扛起来!干不完就别想上去!”石扳子顺着声音望去,看到一个瘦削的躯体倒在地上,是新来的黄福平。班长有时候很严厉,石扳子记得自己刚到十一班的时候没少挨骂,但是班长从不动手打人,这在井下是弥足珍贵的品行。石扳子扛着单体慢慢地走过去,看也没看倒在地上的家伙。跟在石扳子后面的芝麻粒儿却放下单体,附和着班长的怒吼,眯着小眼睛,龇着焦黄的牙齿,尖声尖气地厉色道:“小白脸!干不了就滚!”
  同为奴隶,有些人只是单纯地忍耐着,喘息着,有些人则费尽心机,想要谋得鹰犬的地位——既可捡食主人随手丢弃的碎肉,又可在对其他奴隶的凌虐中获得一种精神上的补偿,补偿自己那任由主人践踏的尊严。
  可是,班长不是黑蜥,他狠狠瞪了芝麻粒儿一眼。芝麻粒儿正表演得起劲儿,忘乎所以地辱骂倒在地上的黄福平,还狠狠地在他身上踩了一脚。弓背的楚拉曼看不下去了,直接一单体杵在芝麻粒儿的背上。芝麻粒儿被杵翻在地,差点背过气去,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目露凶光,摆出一副斗殴的架势,可是,当他看清眼前站着的人竟是楚拉曼时,又立刻软了下来。楚拉曼力大无穷,矿上没人敢惹他。班长见状,撇开黄福平不管,转而把芝麻粒儿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芝麻粒儿自讨没趣儿,只得耷拉着脑袋继续干活。
  下午的活干完了,石扳子他们在等升井的罐笼。因为错过了上一罐,他们要多等二十分钟。石斧子也干完活来等罐笼,楚拉曼捏捏他的肩,说:“啧啧,还是太瘦,不过,比刚来时结实了!”
  石斧子扬起稚气的脸,亲切地看着楚拉曼,说道:“上去以后我们扳手腕吧。”
  楚拉曼微笑着说:“还是让你两只手?”
  “一只半就行。”石斧子答道,信心十足。
  石扳子面带微笑地凝视着他们——只要不干牛马活,等待也是幸福的。
  升到地面之后,石扳子和帕哲罗结伴去矿部找黑蜥请假。所谓矿部,只不过是挤在一起的一片窝棚,矿区治安队的休息室、地上辅助工种的工作间、黑蜥的办公棚都在这里。这些窝棚都是就地取材,用树干支起框架,用绳索固定好,再用树枝、稻草、泥巴糊了顶盖和墙壁。一般来说,这些窝棚应该是泥土的黑黄颜色,但是在矿区,都早蒙上了一层灰黑的烟尘,与近处的矸石山、远处的天空融为一体。
  石扳子和帕哲罗径直走进黑蜥的办公棚,随手刮了一下窝棚的墙壁,算是敲过门了。
  石扳子说:“我们来请个假,晋升考试的事。”
  黑蜥翻了翻突出的鼓眼睛,脸上的横肉颤了三颤,张口骂道:“你他妈怎么这么没规矩?不会敲门吗?”
  石扳子压了压火气,微微一笑,平心静气地说:“不好意思,我们就是请个假。”
  “真他妈没眼力见,没看老子正忙?”
  “呦,还真没看出来您在忙什么?”帕哲罗看了看黑蜥的办公桌——黑蜥的面前连张纸都没摆。
  黑蜥斜着那只能正常转动的眼睛瞪着帕哲罗,撇嘴道:“老子忙什么用得着跟你个龟孙子汇报吗?还晋升考试?就你们两个货,年年考,考到哪儿去了,还不是得钻我脚底下刨煤?就他妈知道请假。等着!”说完站起身,就要往窝棚外面走。
  帕哲罗本就站在门口,正挡着黑蜥的去路,他高高的眉骨下冷峻的目光直射黑蜥的双眼,一动不动,没有让路的意思。这局面,黑蜥更是丝毫不让。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对峙。石扳子赶紧轻轻碰了碰帕哲罗的小臂,他感到这小臂像钢筋一样坚硬。短暂相持之后,帕哲罗还是侧身让开了路,但他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黑蜥。黑蜥挑衅地看了看帕哲罗,一脸轻蔑,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帕哲罗对着黑蜥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吐沫:“装什么装?”
  他们等了整整两个小时,黑蜥才回来,远远地,哼着小曲,披散着外套,晃着胖大的腰身,后边跟着笑嘻嘻的芝麻粒儿,尖声尖气地拖着长音道:“您还治不了那几个考也考不上的傻——逼?要我说啊,以后,就应该——每个班只,呃——只给一个名额,让他们互相打去!”芝麻粒儿打了个饱嗝。
  “他妈的,我就说嘛,你小子鬼道得很,这损招儿!”黑蜥大声嚷道,一巴掌拍在芝麻粒儿的肩膀上。
  芝麻粒儿被拍得趔趄了一下,却很舒服似地仰起脸,谄笑着看着黑蜥。
  “呦,怎么还有俩?”黑蜥一脚迈进办公棚,诧异地看着坐在他办公桌上的石扳子和帕哲罗说道。
  帕哲罗上下打量着一身酒气的黑蜥,辛辣地问候道:“您忙完了?”
  黑蜥斜着眼看了看帕哲罗,翻了翻突出的鼓眼睛,不置可否地冷笑道:“你俩……什么事儿来着?”
  “我们下周去参加首陀罗晋升考试,请个假。”石扳子用低沉的声音克制地说道。
  黑蜥显然意识到了两人压抑着的愤怒,不再阻挠,说:“我知道了,你们填个请假单,我给矿区总经理报上去。但是,要扣十天的工钱。”
  “请假单!”帕哲罗不耐烦地把两张纸拍在黑蜥的胸口上,然后,冲着黑蜥身后门外的夜色啐了一口吐沫,大声喊道:“芝麻粒儿!外面那么黑,不进来坐坐?”
  门外的黑暗仿佛凝固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黑蜥大呵一声:“怕什么!跟我混见不得人吗?”
  芝麻粒儿哈着腰,探着脖子,仰着脸,从门外蹩进办公棚,谄笑着看了看黑蜥,又看了看帕哲罗,问候道:“你们加班啊?”仿佛不知道帕哲罗和石扳子为什么在这儿。
  “你想往上爬?但别挡我们的路!”帕哲罗冷冷地看着芝麻粒儿,大步走出办公棚。石扳子也跟着走了出来。
  帕哲罗从口袋里摸出皱皱巴巴的烟盒,低头叼出一支烟,一边点燃一边问石扳子:“还有公交车吗?”
  “有,我坐的那路车收车晚,我弟弟应该还在车站等我呢。”石扳子回答道。
  “我得看运气,赶不上末班车就只能在矿上打地铺了。欠揍的玩意儿!”帕哲罗喷着烟雾骂道。
  石扳子“哼”了一声,模仿起芝麻粒儿的腔调:“黑蜥买得起矿区附近的大窝棚,班长买得起矿区附近的小窝棚,而你我只能住在远离矿区的贫民窟。”
  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满是席地而坐的首陀罗。
  单调的发动机轰鸣声震动着整个车厢,使石扳子和石斧子更加疲惫。
  “还是给爸打个电话吧,别让他等急了。”石扳子看着弟弟说。这话其实是说给他自己的。他左手食指连续勾了两次,接着,抬起左手,将手腕置于自己的左腮旁,说道:“给爸爸打电话。”电话便接通了,耳畔传来石家老爹虚弱但关切的声音:“喂,扳子呀,今天下班晚了?”
  “嗯,爸,我已经坐上车了,斧子跟我在一起呢,再有一个多钟头就能到家了。”
  “晚饭已经做好了,我等你们回来吃。”
  “哦,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今天很好。”
  前些年,石扳子的父亲患了尘肺病。尘肺病人是不能干太多活的,即便这样,他还是坚持每天亲手为儿子们做一顿晚饭,而且一定要等儿子们回家后一起吃,不管多晚。
  打完一通电话,兄弟俩的心安定下来,他们又拿出《帝国历史》和《梵化之路》读起来。漆黑的夜空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呛人的脏雾在空旷的厂区间弥漫,飘荡,如孤苦的幽魂在游荡着寻觅前世的冤亲。为了节约能源,首陀罗乘坐的公交车在行驶时总是熄灭车厢内部照明灯的。因此,石扳子和石斧子只能借助手腕部发出的微弱光亮阅读。困意如海浪般袭来,石扳子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他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盯着书上的文字,他认得每一个字,却无法领会这些字联结在一起的含义。于是,只好把刚刚读过的文字再重读一遍。
  正在这时,车子来了个急刹,不知从哪儿飞来一个超大号的铝制饭盒,“啪”的一声砸在石扳子脚前,饭盒的盖子崩飞,从饭盒里滚出几块硬邦邦的东西,正撞在石斧子脚上。石扳子和石斧子不约而同地把手腕发出的光汇聚在那几块硬东西上——乌溜溜的,再熟悉不过,是煤块。黑暗中,一只大手慌忙抓取这些滚落的煤块,把它们重新收回饭盒。石扳子把手腕的光打向那只忙碌的大手,那大手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满了黑泥。光又照向捡煤块的人的脸,一晃而过,仿佛不经意。石扳子清楚地看到一张土黄的脸孔,大大的眼袋,斑斑驳驳的头发,那一块块秃掉的部分是因为长了癣。这个人石扳子认识,也是矿上的,叫癞头,十二班的。
  下车后,石斧子忿忿地说:“癞头那家伙偷煤,我明天要告发他!”
  石扳子瞪了弟弟一眼,训斥道:“又不是你家的煤,你干嘛做那得罪人的事儿?再说,就那几块煤,能值几个钱?”
  “可是偷窃是不道德的行为,于诺大师说的。”石斧子争辩道。
  “他穷,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你这都不明白?”石扳子拿出兄长的威势,“还有,那个该死的于诺是谁?”
  “你也穷,我也没见你偷!”石斧子的倔劲儿上来了,大声嚷嚷着,“‘为保存一头母牛而心甘情愿地牺牲生命,可以保证我们这些出身卑贱的种姓得救(5)。’所以,好的首陀罗就算饿死也不会偷主人的牛。偷窃是恶劣的行为,我死也不会偷!还有,于诺大师是《梵化之路》的作者,他不是‘该死的’!”
  “如果有一天,我快要病死了,你会偷吗?”石扳子尖刻地问道。
  石斧子沉默了片刻,涨红了脸,说:“我会去求黑蜥。”
  “求他?”石扳子步步紧逼,“你以为他斜眼黑蜥是慈善家?你看那些在矿上受伤的,死掉的,斜眼黑蜥帮过他们吗?”
  石斧子低下头,眼里噙着泪,喉咙上堵塞着哽咽,嘟囔道:“可是于诺大师的书上说首陀罗要手脚干净才能解脱的。”
  看着弟弟委屈的样子,石扳子叹了口气,略带歉意地安慰道:“斧子,放心吧!我们跟癞头不一样,不会沦落到要靠偷东西过活的。我们不属于这里,迟早会离开的。”
  热腾腾的饭菜使兄弟俩忘却了因为癞头而起的争执。因为是父亲的手艺,粗茶淡饭也香得很。为了让兄弟俩多吃一口,石家老爹是不大吃晚饭的,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个狼吞虎咽的儿子。石扳子看不得父亲这样苦着自己,就往父亲碗里夹几块土豆,可父亲总是夹回石扳子和石斧子的碗里,笑着说不饿。今天晚上的话题自然是几天以后的晋升考试,因为希望渺茫,石家老爹倒也不抱什么期望,只是嘱咐扳子别因为熬夜复习伤了身子。
  可是熄灯以后,石扳子还是偷偷在被窝里借手腕射出的光束学习,尘肺病使石家老爹呼吸困难,难以入睡,他当然知道儿子为晋升考试付出的努力,也心疼儿子的身体,但是,只要他看到儿子被窝缝隙透出的微光,便假装已经睡着,不去打扰儿子备考。石扳子也知道父亲是在装睡,更能感受到父亲的那份疼惜。
  今夜,石扳子把睡前的时间用来练习数学,这是他最擅长的科目,从初等代数到微分方程,书上所有题目他都如数家珍。他经常对石斧子说:“我在以艺术家的眼光洞彻数字之美。”石斧子却对这代表人类心智之荣耀的学问毫无兴趣,他只喜欢亲近梵天。他不相信晋升考试的成功可以带来真实的幸福,而是坚信虔敬的信仰才能使人于死后实现梵我合一的终极圆满。
  复习了一些定理,解了两三道题目,已经是晚上十点四十五分,为了保证每天五个半钟头的睡眠,石扳子必须十一点睡觉,明天四点半还得起床为父亲准备早饭。虽然父亲坚决反对石扳子这么辛苦,但是石扳子还是执意如此。
  这临睡前的十五分钟是石扳子雷打不动的励志时间。他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手心上轻点三下,耳畔响起一个激情洋溢的声音:“努力!成功就在不远处等着你!”这声音是石扳子在艰辛的工作和贫困的生活中不断奋进的重要动力。“欢迎各位准时收听达希尔在每晚十点四十五分为您带来的《晋升考试!冲!冲!冲!》。我曾经与你一样,是一名卑贱的首陀罗,现在,我早已通过了首陀罗晋升考试,成为洁净的吠舍。如今,我生活在城市花园——婆罗门的世界,为高贵的婆罗门和勇武的刹帝利服务,月薪五万坦卡。我的周围花团锦簇,绿树成荫。这里,食物充足而卫生,出入有车,居室宽敞。每年我都有两个月的带薪休假。我会去旅行,感受雄伟的高山、深邃的大海和广袤的草原。毫无疑问,我成功了。我经常反躬自问,我凭借什么获得了今天的成功?无非努力而已!只要你愿意竭尽全力,你就会发现一个令你惊喜的自我。不要再焦虑彷徨,不要再怨天尤人!要相信,你就是自然的奇迹。只要你还在认真听我的节目,就证明你是不认命的人!这世界上95%的人缺乏开发潜力的决心。这一大批人迅速聚集在平庸之原上,哀叹自己的不幸,余生无望。而另外5%有勇气的人已闯入开风气之先的行列(6)。要做那杰出的5%,还是那平庸的95%,全在你今天的选择。来吧,跟我一起大声吼出来!今天,我开始新的生活。今天,我爬出满是失败创伤的老茧……”十五分钟后,石扳子回味着这激情澎湃的声音,沉沉睡去。
  1.给矿工吃豆子是有传统的,详见《资本论》马克思,第一卷,628页,注释8。
  2.食品安全问题是横亘中外,纵贯古今的,详见《资本论》马克思,第一卷第八章。
  3.有些首陀罗会回避自己的姓氏,因为通过自己的姓氏,别人会立刻知道他是首陀罗种姓。
  4.这种考试类似英国殖民印度时的文官考试。
  5.《资本论》马克思,第二卷第二篇“资本周转”第十二章“劳动期间”264页。
  6.《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美】奥格•曼狄诺著,第二十三章10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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