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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当配角的和声熄灭之时 / 第二章 视觉

第二章 视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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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悄无声息,哈桑行走在漆黑的巷道之中,他不免会想起上午在路过茶馆时在茶馆对面的小巷中听到的那首二胡曲子。不认识的人在拉着二胡。他是谁?他拉了二胡多久?可能有几十年?他的妻儿呢?这些永远不得而知了。于是这幅景象抽象为一个单纯的符号——有人在拉着二胡,悲怆而凄凉,像儿时的月光洒在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上,尽是一些支离破碎的幻影——在这漆黑的巷道里,这些符号被唤醒了,仿佛苍蝇看到腐烂的肉一般,疯狂地飞旋着,连同这个地区曾经属于国家的旧时繁华一般,在绿头苍蝇工厂般的轰鸣声中化为灰烬。不认识的人在拉着二胡,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自己的脸,高温的废弃蒸汽从烟囱里排出,模糊了视线。啊,对了,想起了儿时的事,部族之间的争斗,有人在营外放了一把火,沙哑的收音机里宣扬的所谓奥斯曼帝国的荣耀、苏莱曼一世的正统继承者,没有水和食物,只有满大街飘散的檄文和传单,愤怒的人群被另一群愤怒的人群用石头砸死了,从大马士革到内志,从安纳托利亚到巴士拉,然后是炮声,外国的军队在街上呼啸而过,然后是条约,然后是饥荒,然后一切都没了。不认识的人在拉着二胡,在租界的阴暗角落拉着二胡,这里也是他的异国他乡吗?这些被唤醒的符号随着二胡的乐曲声缓缓流淌。租界建筑的墙上贴着广告,穿着靓丽旗袍的东洋女子拿着印有商家商标的香烟腼腆地笑着,留声机优雅的古典乐曲声从新修建的欧式建筑窗户中流淌出来,证券交易所所人声鼎沸,与二胡歇斯底里的哀鸣形成了强烈反差,只被允许在早上到下午的一段时间进入租界的人力车夫在路上经过,踩过的石砾发出金属般的闷响,倒映在微微颤抖的茶杯之中,形成了符号——杂糅的符号——视觉。
  “新来的?听得懂赛里斯语吗?这么晚,不要在这里走动,很危险。”巷子里的一个黑暗角落传来沙哑的声音,一个男人就站在那里,双手布满老茧,一对眼睛似乎没有睡醒。
  “我确实是新到这里……抱歉,但我在找人。”
  “那就早上去。”
  “哎呀,通融一下……”
  “尽量不要出现在半夜的街上,很危险。”
  “那你呢?你不也在这里吗?”
  “我在狩猎它们,这些半夜出来的东西。可以说是工作,自愿的。”那男人咧开嘴笑了笑,露出焦黄参差的牙齿。“虽然说我已经没有正式工作了,他们嫌我走不快把我扔了出去。”他指了指他的鞋子,“脚趾烂掉了。”他补充道。
  “租界商会,或者说警察署会付你工资吗?”
  “不会。怎么会?他们根本不在乎我们这些失业的或者无家可归的人的死活,只要我们不出现他们面前就没意见了。但总得有人要保护我们穷鬼自身的死活,谁也不想死。”
  “那么我们的目的应该是一样的了。”
  “哦?你也在狩猎它们吗?”
  “不是,我只是个卖画的。”
  “那早上去,它们到五六点时基本就会消退了。到那个时候再找就行了。”
  “那种东西,真正深受其害的是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普通人,有钱人自然可以呆在防卫森严的大院里,穷人可就没有任何办法了。不是吗?”
  “是的,噩梦,梦魇,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东西,又不知去向何方。它们本就不应该存在。帮使馆处理治安的狗腿子们去观音庙又是烧香又是跪拜但屁都没用。”
  “好吧。”哈桑说道,“但我有枪。”哈桑补充道。
  沉默了一会,那人说道:
  “可以,但我会跟你一起去,尽量不要离开我身边。毕竟这是我从事这份没有收入的工作的最后一晚了,怎么都好,当个纪念。”
  古旧建筑的巷道犹如迷宫一般向着不知道什么终点延长,直至尽头完全融入在未知的深色调之中,无数蜘蛛网般的管道布满了这些古老建筑的墙壁——密集、巨大而狰狞的蒸汽管道犹如无数动脉血管一样为城市提供着养分,提供调节和控制的电线管道像是连接市场区域的神经末梢,排气管和烟囱更像是静脉——寄生植物,寄生在祠堂和古旧阁楼院子的废墟之上,结出了废气的果实。沿着这条狭长的过道,两个人影走进这片化不开的浓雾之中。
  “你要找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比如说长相?”
  “特征,或者诸如此类的。”
  “我记不清楚了。”
  “不记得了?”
  “我决定用双眼来确认——视觉,只要在眼前,我肯定能认出来。”
  “不过也是呢,像你这种半夜还敢来外出的多半也不是正常人了。怎么了,那个人今晚走丢的吗?”
  “不,消失好几个月了,我辗转几座城市也没见到它。你应该知道夜里这些东西都是从集体无意识网络中下载到基底现实的吧,那家伙刚好相反,它上载(upload)了,把自己整个塞进意识网络去了。”
  “第一次听说。真是无奇不有。”
  “是啊,它消失了。什么都没剩下。”
  “依我看凶多吉少。不过这种想法我反而能够理解,不是吗?这跟现在保险商业推出面向贵族的那种协议其实没有区别:临死时,保险方的经理和医学研究院的主任便会上门要求签字。这样医生一旦判定对象接近死亡,他们便会开始行动,把对象的整个头摘下来。当然了,如果付不起最高昂的费用的话,就开颅只摘脑子——然后塞进专用的冷藏装置里,以便未来帝国技术更发达的时候解冻塞到新的躯体里面去,实现永生——当然了,保险公司称之为‘治疗’。记得不是有消息说几个亲王都已经签了字吗?有钱有权的人还真的挺怕死。”
  “当然了,有钱有势的人总希望自己能够永远拥有财富和权力,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比别人的生命更高贵,自己的子女比别人的子女更优秀,自己的血脉基因比他人的血脉基因更优越,人类的贪婪自私的本性本来就是如此。坐在统治地位的人们一向如此。”
  “你那位朋友也是如此吗?”
  “不,它的目的正好相反。而且,它也不是我的朋友,准确来说,是敌人。”
  “真是疯子。不过战场上这种人也挺多的。”
  “承你吉言。”
  “不,无意冒犯。不过我觉得有这种觉悟的人一定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东西,换句话说,不是人,更像是披着人皮的某种东西,以某种奇特的视觉视点观测着这个世界。比如说,视觉。通过听觉能看到符号,通过味觉能品尝色彩,通过嗅觉能解析规律。如果跨出这一步,正是用不同方式看清世界解决问题的尝试,在不同的维度观测自身——犹如错综复杂弱电电线形成了高纬度网络一般。”
  “你的话,如何呢?我是说,你……”
  哈桑眯起眼睛,不再说话,只是沉默着。
  “我?我狩猎它们是因为它们把我的儿子杀了,当着我的面,溅了我一脸血。如你所见,仇恨这东西总有一个原因,一个能够赋予意义和勇气的理由,能使人抛弃一切的理由,这样刀和子弹会更快更舒畅,就像自然而然拉出来的屎一样。”
  “所以说这是最后一晚吗?真是可惜,早些时候我还说不定能贩卖些救赎给你。虽说维也纳学派现在已经解散了,剩下的人也分道扬镳,各自为战,成了一堆散沙。”
  “维也纳学派?前几年报纸上的那个全是书呆子的恐怖团体吗?不过租界总督也总喜欢给增加不安定要素的东西贴上恐怖的标签,我们这些无业穷鬼在他看来也很恐怖,抓到就遣返回内陆。”
  哈桑眯着眼睛,这条细长的巷道通风很差,密封不好的管道泄露出的高温蒸汽,令人呼吸困难。缺氧,很难受,然后那种感觉又来了——转角处的不认识的谁在拉着二胡,视觉。我在看向那个拉着二胡的人吗?不是,我是在直视着空无一物的地方,尽是符号的地方。奇妙的感觉。无数乐器在和着音色悲鸣,没有任何人指挥的大堂中央,上面的高空一艘巨大的空军飞艇经过,不认识的人在上面拉着二胡,每一个音符跳起来的时候总会有一个巨大的炸弹随之落下。房屋坍塌,妇女和小孩子们微弱的哭声,不认识的人在燃烧的废墟角落心无旁骛地拉着二胡。
  “哈希德……”
  “什么?”
  “没事。呼气不畅,身子也热的难受。哪里的蒸汽管道泄漏了吗?”
  “忍忍吧,这条巷子很快就过去了。等等……不要说话”
  那男人用手示意,哈桑也跟着走了过去。远处有个迷糊的人影,是个小孩的模样,看的不清楚,像是在向着什么地方走动。
  “不就是个小孩吗……?”哈桑小声说道。
  “不……看它上面”
  那小孩形状上方,有一团巨大的黑影,攀附在旧街道的墙壁之上,如果不是仔细观察还真的很难从周围青黑色的建筑阴影中区分出来,镰刀状的下颚,细长的昆虫节肢,一条长长的鳞片状的尾巴。在它下面的小孩似乎毫无知觉。
  “糟了,那孩子要被吃掉了……”
  “等等!那不是人类!”被一把拉住了“别去,来不及了!”
  那远处的阴影变得很清晰,似乎是饥饿的蜘蛛看到了路过毫无知觉的猎物,只看见冷冽的光在黑暗之中闪了一下,像是一条锋利的线条延展开来,从单纯的线到血红的面,原因到结果的证明是那么的无声无息,接着便是是沉重的闷响,那小孩的头颅便掉在了地上。然后抬头,哈桑便迎上了那双复眼看到猎物时残忍又兴奋的目光。
  “快撤!”哈桑向另一个方向跑去。分散逃跑方向是一个很合理的策略,能增加生存的几率。哈桑拔出枪套的枪,冲到旁边的巷道,往背后一看,那巨大的黑色昆虫身影已经不见了。
  “逃掉了吗,还是说……”
  哈桑把头转过来,却发现那张滑稽而丑陋的昆虫脸就在面前只有几公分的地方。如同肿瘤一般恶心而巨大的脑袋,角质层暗淡的光清晰可见,皮肤上凸起的棱角和在其上无数不停蠕动的细小绒毛,一对巨大狰狞的复眼闪烁着危险的光,锋利的下颚还残留着恶臭的味道,混合了橡胶臭味的粘液顺着下颚滴到石板路上,成为粘稠的一滩。哈桑想都没想,右手的枪对着这张畸形而扭曲的昆虫脸扣下扳机,昆虫脸消失了,没有响声,因为那枪根本没有子弹,那枪本来就是忽悠人的假货而已,真正的东西藏在左手袖子下面。不好,这怪物知道这是武器,看来已经具备相当程度的智力了,哈桑暗自判断道。
  “上面!”哈桑听到有人大喊。
  慢了半拍,哈桑感到右手手臂一阵剧痛,像是装在手臂上的护板撞在什么巨大锋利的东西上了,枪也握不住摔在了地上。尾巴,是那条巨大长满楞刺的尾巴,打掉了哈桑手中的枪,而那怪物就在头上。幸好是尾巴,如果刚才那一下是锋利的下颚,说不好整只手都报废了,哈桑心想,他向左后侧躲闪,那怪物用尾巴顺势敏捷地发起第二轮攻击。哈桑只见尾巴尖上锐利的一个点,然后那个点就来到了身后,接着右侧腹部一阵剧痛,终究还是慢了半步,侧腹可没有任何保护。哈桑又看见那尾巴一扫,下意识用手臂挡在前面,接着整个身子被一股无法理解的巨力整个撞飞,向十几米的后方摔去。
  哈桑的后方是一个长长的狭窄石板坡道,哈桑连忙调整姿势摆出侧受身的姿势,尽可能护住要害并分摊受力。冲击如期而至,哈桑感觉左手手臂和腿骨的整个侧面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仿佛被几十只大象碾压而过,哈桑忍着剧痛顺势借力再翻滚了一下减缓冲击,但坡道上的石级有斜度,哈桑向着坡道后下方滚了下去。但不能闭上眼睛,哈桑知道,他看得很仔细,他看到那怪物在击飞他之后顺势起跳,扑向他的方向,锋利的下颚闪着寒光。异变突生,黑暗之中出现了两点一闪而过的火光,接着是子弹击打到古旧墙壁上跳弹发出的火花,他看得很清楚——那怪物在空中的扑杀的轨迹不可更改,自然是他人预判射击的最好时机,一颗子弹把怪物右侧两条细长的节肢打飞了,另一颗斜擦着冲入了昆虫柔软的腹部,再从另一侧撕裂出了一个巨大的洞,连同卷出来的内容物一起,然后打在墙上,擦出火花。非常准确的判断,哈桑心里赞叹道,紧接着耳边才传来开枪时的枪声。
  “军方制式的达姆弹……”
  哈桑向左侧翻滚,慢了半秒,那怪物锋利的下颚便出现了,消无声息地没入石板之中,如同刀子切入一片黄油之中,那是刚才哈桑所在的位置。因为左边的节肢腿断了几根,那怪物落地受力完全不稳,整个摔倒,向旁边摔去。哈桑挣扎着爬起来,右脚一蹬向前扑到怪物背后,抬起左手的袖子,对准了怪物的头部,无名指扯了一下引线,传来火药爆炸的巨大声音,一团高温流体连同火光近距离从后面贯穿了怪物肿瘤般的脑袋,怪物的整个头部被打成了一团熟透了的麻花,粘液和像是肉块的东西溅得墙上地上到处都是,也震得哈桑的手直哆嗦。那男人提着上了刺刀的枪一跛一跛地从坡道上方冲了下来。他往怪物身上捅了几刀,确认怪物一动不动死透了才来确认哈桑的情况。
  “你还好吧,喂,能听得见我说话吗?”
  “还行,一时半会死不掉。大意了。”哈桑摸了摸右侧腹部,连同衣服一起一块皮肤被撕掉了,所幸没伤到内脏,但大的创口也有感染的风险。“借点东西包扎一下。有纱布吗?”
  “有。”
  哈桑看了一眼,标准的后勤医疗物资。是去偷了军火库?要知道活着的退役军人可是稀有物种,上次世界大战时普通军人的平均寿命不超过十天,几乎没有底层男性士兵能活到战后。哈桑熟练地包扎好伤口。
  “对了,”那男人说道“你的手枪怎么回事,刚才是卡壳了吗?你说你有枪我才带你来的。”
  “不幸。小概率的事件。天道不仁,我的枪对我也不仁慈。”
  “战场上的不幸可是会致死的。虽然你还安然无恙,但难保下一次。要知道,武器是高效彻底消灭他人生命的工具,可不是什么维护正义的制止赝品。开了枪你消灭不了对面就会消灭你,虽然大家都一样。”男人舔了一下嘴唇,露出悲哀的笑容。“生命只有一次,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说起来你们这边的怪物还挺凶狠的。哦?这下颚是拿高密度钢材做的,难怪这么硬。腹部背部皮肤……橡胶和其他其他合金吗?这下载下来的东西还真的就地取材,虽说这形象来源于这座城市人们潜意识恐惧的糅合……攻击性很强,可能是过度的自我防护机制。怎么了,这座城市的人都这种缺德的个性的吗?”哈桑打趣地说道,随意翻弄着面前的怪物尸体,顺便利用闲聊减轻一下仍然残留的剧烈疼痛感,确实还挺疼的。
  “不是,运气好的时候,有时候会下载的产物会是小女孩,那是完全无害的产物。”
  “小女孩?像是无害的圣诞老人一样的吗?”
  “哈哈。不是,说起来很羞耻……其实是那种红色瞳孔白色头发长着狐狸耳朵光着脚丫子的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那男人咧开嘴笑了,露出难看的牙齿。
  “哎呀,这个国家的祖先都上过狐狸吗?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意象。”
  “确实有些民俗传说,像是大禹,又或者聊斋也有记载。但意象能达到如此统一的地步谁也搞不懂,不比新增的人头税更统一了。”
  “啊,刚才那个小孩子,死了。可惜我们没能救到他。可惜。”
  “你说那玩意?那些东西其实那并不是。或许,你应该来看看……看,就在那。”
  哈桑抬头顺着男人的手指望去,不远处有一个小孩向他们招手。跟刚才一模一样大小的小孩,在机械般重复着动作,向他们不停招手。
  “他不是死了吗?”
  “那是因为他们不是人。能走得动吗?”
  “没问题。”
  “那么跟我来吧。”
  哈桑走了过去,走近了才看到那个小孩的模样。那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像是人偶。他没有嘴巴,仅有一个类似于鼻子的出气孔。两只眼睛一只长在上面,一只长在下面,也在观察着男人和哈桑。没有耳朵。“他们听不见,只能看。他们,像堆人偶一样。会思考的石头。”那男人补充道。
  他蹲下身子,捡了根树枝,在小孩面前的沙地上用赛里斯文字写道:
  带我们去见你妈妈。
  那小孩会意地点点头,哈桑和男人跟在身后。
  “你也能听到二胡的声音吗?”哈桑突然问道。
  “诶?”
  “像是不认识的人在拉着二胡。”
  如同留声机播放的歌曲一样,在狭窄的扭曲蜿蜒的巷道里久久回荡,连同上了年代的瓷器雕窗雕花一样不停旋转。哈桑仿佛看着自己在拉着二胡。
  “最近这里的电线网络在泄露,很严重。向使馆区和银行区那边蔓延过去。”那男人说道。“现实和集体无意识网络的边界开始模糊不清,我只能提示到这里了。对了,你是真的听到二胡声了吗?”
  “不,我看到了二胡声。”哈桑回答道。
  “不错。如果和你早一天见面,我兴许还不会把这当最后一晚的工作。喏,我们到了。”
  旧屋子,屋檐上有些旧雕物显示着曾经的繁华。踏过门槛,避开错综复杂的蒸汽管道,推开半掩着的残破木门,进入了昏暗闷热的室内。
  一位老妇人倚着墙坐在那里,目光呆滞,口水把身上的衣服都沾湿了,甚至流到了地上。她的手臂上和背部都扎进了几根电线,因为异物排斥反应这些和电线相连的部分都已经发脓甚至发黑了。
  男人指了指脖子后面,哈桑眯着眼睛看了一下,是一枚旧的娱乐电极片。
  “她每晚叫她制作出来的玩偶儿子们去帮她翻垃圾堆找这种电极片。说到底奥匈帝国最引以为豪的大众廉价娱乐产品,在这也能卖上不低的价格,只能用一下别人用过的二手东西将就了。只要能发出低量电流刺激神经,那东西还是能带来别的娱乐所带来不了的快乐感,不是吗?”
  “儿子?她有亲人吗?”
  “她曾经有四个儿子。丈夫和大儿子在直奉战争被炸成了肉酱,尸骨都拿不回来。二儿子跑路被抓被当做逃兵处决。三儿子小时候死于饥荒。最小的痴呆儿子在工厂工作时为了捡玻璃珠卷进了机器里,导致那批产品全掺进骨头渣子了全部报废,工厂主还过来要求她卖屋赔钱。”
  哈桑看着眼前这个妇人和她的只有两只眼睛的木讷人形玩意,想伸出手,却不由得停住了。他看到了周围的景象:几十具废弃的皮囊像尸体一样一动不动地堆积在那里。
  “她的产物。用了娱乐芯片产生的过去阖家团圆的幻象,那极乐之梦的产物。她早就疯了。”
  “模仿她儿子的形象,然后利用无意识网络下载下来?”
  “没错。那些假货没有摄取食物的器官,无法进食,也无法饮水,却能够思考,大概两三天就会慢慢死去,剩下一块橡胶味很大的皮囊,大概是下载时用了的周围材料的缘故吧。这个疯子每天就在这里不断生产这种畸形的人偶,然后抱着人偶看着人偶死去。真是的,码头的工人也不比她勤快,真是个疯子。”
  “她没疯。”哈桑摇摇头。哈桑又仔细看了一眼,然而那妇人没理会他。
  两人离开了屋子,天已将明。
  “我今晚的工作结束了。但最后早晨的工作才刚开始。”那男人说道。“不过临走之前想请你这个外乡人看点东西,我想你不会介意的。也当是我的纪念。”
  两人走出了小巷,沿着江畔走到了钟楼处,绕过偷懒昏睡的警卫悄无声息地登了上去。他们在钟楼顶层向外攀爬,直到爬到了顶尖最高处的屋顶上。
  黑夜渐渐褪去,黑紫的色调如溪流般缓缓流走,淡化,而幕后的星光也逐渐消散。天空是一片鱼肚白,接着慢慢发亮,犹如幕后的灯光亮起,把亮度拉高。颜色开始变得鲜艳,如同缥缈的女高音一般不断提高,整个天空都漂染上血一般的鲜红。随后,第一缕金色的阳光终于撕碎浓厚云层的缺口,喷涌宣泄而下,眼前的一切景色也燃烧般地随之被点亮。无数工厂的屋顶迎着初升的朝阳泛起青色的光彩,从烟囱中冉冉上升的蒸汽废气被点亮成银色的雾而婀娜多姿,整个租界沉浸在烟雾之中。河道和江道被点亮,轮船在阳光中发出响亮的鸣笛,与港口装货卸货的吆喝声遥相呼应。高空中的几艘装载满仓货物的巨型飞艇正在缓缓驶离,向着遥远深邃而广阔的内陆腹地驶去。这令人窒息的阳光穿过灰霾的间隙,像潮水一般蔓延开来,越过每个阴暗的贫民窟,越过繁华的会所,越过庄严的银行,越过大使馆飘扬的奥匈帝国旗帜,越过新建的钟楼,越过证券交易所古典风格的大门,向着无限纵深的地方追逐而去。远处天际线的地方传来火车的唔鸣声,驶过种满经济作物的田野上,没入内陆的远山之中。
  “欢迎来到新租界!”那人迎着初生的朝阳大声说道。“欢迎来到东亚最繁华的租界城市,纸醉金迷的海上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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