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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崖州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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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苦寒,北地里冬日来得早,此时刚刚十月出头,已是寒风凛冽,刮面生疼。崖州王府门前,一名军校单膝跪地,大声回禀,“上禀大将军,崖州王府清点完毕!”
  穆遥抬头,眼前是极高大的一座房舍,青砖砌墙,黑瓦覆顶,门楣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大匾,上书:河晏海清。穆遥扑哧一笑,“王度,想不到这丘林氏还挺讲究,一个崖州王府,几笔字写的竟然很有咱们南边的气象。”
  
  身后那名叫王度的军校笑道,“崖州城是丘林氏王庭的要紧门户,做得像样些难道不是应当应份的吗?更何况人家崖州王当年可是咱们中京城红极一时的状元郎,写一个匾额不是小事一桩?”
  
  崖州王齐聿,南朝叛臣。
  
  三年前北塞同南朝一场大战,南朝惨败,南军全军覆灭,监军齐聿被北塞阵前俘虏,公然降了丘林氏,做了御笔亲封的异姓王,赐名崖州王,北镇崖州。
  简直是南朝之奇耻大辱。
  
  穆遥面上笑意敛去,一挽斗篷,飞身下马,“可有齐聿的消息?”
  王度跟在后边下马,“崖州城破前城里头丘林氏各族亲贵都跑了,齐聿好歹是崖州王,跑得更快,此时只怕都到了王庭了。”
  
  穆遥牙关一紧,“走了齐聿咱们如何向朝廷交待?”
  “郡主放心,沈良将军带着铁骑营已经出城追击,有一个算一个,必须都给捉回来!”
  
  穆遥点头,“城里呢?”
  “飞羽卫正在城中清剿,丘林氏但有一门亲贵滞留城中,必是咱们囊中之物。”
  
  “胡剑雄在哪里?”
  飞羽卫是穆王府亲卫,统领胡剑雄是穆王府家臣。
  
  王度笑道,“正在里间等将军。”
  这边话音方落,里间一名大汉已经大踏步迎出来,“都拾掇好了,郡主今夜就在王府驻跸?”
  正是胡剑雄。
  
  穆遥松一松肩膀,“就这里吧。风餐露宿一个多月,总算有个头顶有瓦的地方歇息。”
  “可不只是头顶有瓦那么简单。”胡剑雄笑道,“郡主随老奴来,这地方全然说得上是……唔……就……别有洞天。”
  
  穆遥皱眉。
  胡剑雄神神秘秘道,“看了就知道。”
  
  一入府门穆遥便明白了胡剑雄的意思。北塞苦寒,南军一路过来尽是戈壁荒原。丘林氏游猎出身,自来不拘小节,故而除了王庭,北塞诸王诸相的宅邸都是帐篷马匹的粗犷风格。而眼前的崖州王府,格局布置,一派江南气象,宛如扬州。
  一行人过了中庭,穿过拱门入了内庭,扑面一股微凉清新的绿意,庭中蕉尾森森,绿竹映日,湖石嶙峋,溪水交横。王度目瞪口呆,“齐聿不愧是那然王的心头肉,丘林清在荒原戈壁里给齐聿起这么一座大宅子,还要引水种树地伺候,费多大工夫啊——”
  
  北塞是丘林王的江山,丘林王的掌上明珠丘林清小小年纪便封了“那然王”。“那然”这两个字在北塞意喻着高高照耀的太阳——可见丘林清受宠程度。
  坊间传言,那然王丘林清迷恋齐聿,早已把齐聿做了自己的入幕之宾——坊间已有人公然称呼齐聿为“那然王君”。如今看这崖州王府的格局布置,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穆遥立在门上,一足踏着门槛,“我不用叛贼的东西,里边都换过了?”
  “换过啦。”胡剑雄道,“难道还能污了咱们大将军的眼吗?”便看一眼王度。
  王度极有眼色,无声退下。
  
  胡剑雄一直等他人影消失才道,“早前清点小武侯高澄府邸,有几件有意思的东西,老奴给搬过来啦,郡主看看?”
  大军入城,清缴丘林贵族家底这种肥差,一向是由穆遥心腹飞羽卫来做——南朝官员薪资并不丰厚,野战军却个个富可敌国,便是心照不宣,从此而来。
  
  胡剑雄推开西厢房门,入目熠熠生辉,琳琅满目堆着各式金珠玉翠。
  穆遥道,“都是崖州王府搜出来的?”
  “小武候高澄府上的。”胡剑雄打开一只锦匣,露出内里一块布料,呈到穆遥面前。
  
  穆遥并不接,“什么东西?”
  “胡根纱。”胡剑雄放下盒子取出面料展开,平平无奇一块白布,薄如蝉翼,隐约有银光闪烁,“这东西能顶刀剑。”
  
  “真的?我可不信这个邪。”穆遥不以为然,手按在佩剑之上,立刻便要拔剑一试。
  胡剑雄急忙拿远些,“再怎么神奇也是一块布料,怎么顶得住您的宝剑?”他随手取一把匕首,往布料上割一下,果然纹丝不动,“寻常刀剑胡根纱抵挡一时三刻绝无问题。”
  
  穆遥摇头,“也没什么用。”
  “郡主的身手自然是用不上的。可以把它献给司礼监那位老祖宗——”胡剑雄笑道,“那老太监仇家遍天下,又是淘虚了的身子,拿着这个,能不欢喜吗?”
  
  穆遥心下大大一动,“放着吧,还有什么?”
  “旁的没什么像样的,只有这个郡主可以拿去玩儿。”胡剑雄递给穆遥一对明珠,大的那颗足有婴儿拳头大,小的极不起眼,差不多同一粒米大。
  
  穆遥瞟一眼,“夜明珠我那里都堆不下了,不要。”
  “老奴既敢献给您,必然不只是夜明珠。”胡剑雄微微一笑,“雌雄二珠,交相辉映,方圆百里之内,稍一远离便会自行靠拢,您说奇不奇?”
  
  穆遥便接在手中,“这都是高澄家里的?”
  “是,小武侯家底着实丰厚。”
  
  穆遥一哂,“高澄不过丘林氏一条狗,能有多大家底?崖州王府呢?丘林清这么着紧齐聿,竟没什么宝贝?”
  “那还真的没有。”胡剑雄道,“这王府除了修得别致,金珠玉翠古董字画一件不见,说起来也挺奇怪的。”
  
  穆遥一指屋角一个形制别致的红漆木盒,“那是什么?”
  “都是书信字纸儿,还来不及清点,老奴恐怕有什么要紧文书,就都堆在那里。”
  
  穆遥点头,“去吧,铁骑营一有消息,无论多晚,速速报我。走了小武侯和崖州王,咱们这一次大胜便说不上齐全。”
  “郡主放心。”胡剑雄应了,又道,“王府后头有活石砌的浴房汤池,老奴已经布置了,投了舒缓的药材,郡主好生泡一回,解解乏。”便合上门去了。
  
  活石是南朝玢州特产,传言中这种石头能浮于水面,用这种石头做的池子,水入其中自成活水,在池中泡浴,活血化瘀延年益寿,功效非凡。
  这东西在南朝也不是寻常人能见的,居然在这大漠荒原里见到。看来齐聿在北塞的日子,比传言中过得还要风光得多。
  
  穆遥又随意开了几个匣子,果然都是些寻常珠玉,虽然贵重,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很快失了兴致,回到房中去除甲胄汤池洗浴。
  崖州这一战穆遥筹备数月,呕心沥血,如今一举城破,绷了许久的一根弦松懈下来。汤池子里泡了不足一盏茶工夫便睡得昏天黑地。
  
  一梦三千里。
  
  那一年——
  小郡主跟随穆王爷上朝,朱红一身上品服冠,明艳俏丽如枝头第一束春花,笑盈盈向上道,“禀圣上,状元郎才学风姿俱是一品,阿遥甚是喜欢,欲聘为婿。”
  
  宝座上的李姓皇帝哈哈大笑,“阿遥不愧是穆家女儿,好不飒爽!”转脸向立在阶下穿着朱红官服玉树一般秀美的青年道,“状元郎意下如何?”
  青年抬头,“臣无意娶妻。”
  
  皇帝沉下脸来,“这是什么话?”
  小郡主满腔热忱被人兜头泼一盆冷水,尚不及插话,金殿上青年的声音冷似坚冰,坚若顽石,“臣与穆小郡主无缘,婚姻之事,绝无可能。”
  
  ……
  
  一声尖厉的啸叫击碎梦境,中京城大殿如雾飘散。
  穆遥一惊便醒了,耳边“呀——呀——”长鸣声不断,应当是有夜行的鸦群经过。
  居然又梦到那年御前求亲的事,真是……晦气。穆遥匆匆洗了,换一身宽大的纱裙,披一件大氅出门。
  
  此时夜深,冷夜月明。
  门廊外守卫见自家郡主出来,一拱到地行礼。穆遥看他一眼,“铁骑营有消息传来吗?”
  “禀将军,尚无。”
  
  此时离崖州城破已经差不多一日一夜,北塞遍地戈壁,辽阔苍茫,一旦走远,便是泥牛入海——再无消息传来,齐聿应当已与崖州城中亲贵逃回王庭了。
  穆遥摆手,“我这不用值夜,去吧。”
  
  一句话打发了从人,便往庭中蒲团上盘膝坐下,幕天席地入定修炼。穆遥师从北海一门,讲究的是天地自然为养,只要是旁人睡觉养息时,她便入定练功,越是在天地辽阔沧海月明地方,越是事半功倍。
  此时沃野万里,千里月明,正是练功的最佳时机。
  
  穆遥入定刚刚不过半盏茶工夫,耳听隐约的剥啄之声,初时以为夜归的野猫踩出的碎响,谁知道那剥啄之声竟然绵延不绝。穆遥睁眼,收了指间诀,顿时四下悄寂。
  发声处应当在极其隐蔽的远处,只有运起功诀时才能听见半分。
  
  穆遥按住腰间剑柄,一边运功追寻声音来处,一边轻手轻脚寻摸过去。
  堪堪走出丈余远,那声音忽然便断了。穆遥立在原地等了许久,在她几乎就要确认这只是夜行动物经过的动静时,一声破碎而鲜明的哽咽透入耳中——
  
  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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