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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静谧，晚风轻柔。
一私家宅院，灯火昏黄，餐桌旁二人邻桌而坐。餐桌上一条炖鱼，一盘青菜，腌制的牛肉只有寥寥几块。
“母亲，父亲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龙儿都饿了。”
妇人夹起一块牛肉放入男孩碗中，“龙儿饿了，就先吃吧，你父亲今天有幸捕到了一只帝蟹，返航后就跑去给大人送帝蟹去了，估计还要过会儿才能回来。”
男孩看着碗中的牛肉，咽了咽口水，摇头说到，“不，龙儿还是等父亲回来再吃。”
妇人温柔一笑，抚摸着男孩脸颊，“龙儿真乖。”
男孩看了一眼桌上的炖鱼，仰头看着妇人，一脸委屈的说到，“母亲，龙儿也想吃帝蟹。”
“龙儿乖，下次你父亲再捕到帝蟹，我一定让他给龙儿留一只大大的蟹钳，你看好不好？”
“可那也只是一只蟹钳啊”，男孩嘟着小嘴，“母亲，为什么父亲辛苦出海捕到的帝蟹却要送去给大人呐？就因为他是庄主，父亲就必须把帝蟹送过去，大人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妇人方才还温柔如水的脸色瞬间阴沉，手掌重重的拍在餐桌上。
男孩被妇人这一举动吓了一大跳，他从未见过母亲如此生气的样子。
“林俞龙，你给我站起来！”
男孩眼角含泪，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起身。
“你想知道为什么你父亲还有其他渔民出海捕到新鲜稀奇的海鱼，都会第一时间给大人送去，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不是大人强制要求的，都是村民们自愿的。
村民每次给大人送去自己捕捉的海鱼虾蟹，不是慢慢悠悠走着过去，都是用跑的。能将海鱼虾蟹送进大人府门，比他们自己吃着都要开心。
大人收的东西是多，可那些东西都是村民硬推强塞才进的林府大门，实在拗不过，放下东西便跑的也大有人在。
你或许觉得村民给大人送这送那，大人每天都能大饱口福，但你可曾知道，今天这家送去给大人的海鱼，明天就会被大人送去别家；别家送去的虾蟹，转天也会被送去其他村民家中。
大人真正吃到的，甚至不及村民口中的一半。”
妇人看向男孩，“有些事情你现在不知道，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但我希望你知道一点，大人对林家庄的恩情之大是你想象不到的。
能跟随大人，是我们之福，更是林家庄之福。
大人的恩情，你我这辈子都还不尽，但我仍希望你知恩图报，帮助大人为林家庄尽心尽力。”
“晚饭你就不用吃了，今晚就在院子面壁思过吧。什么时候想通了，就去为天埑山牧场割草十方，草料未齐之前不准吃饭，不准进家门！”
妇人摆了摆手，“出去！”
男孩走后，妇人盯着桌上摇曳的烛火，自顾自说到，“龙儿，我知你方才是无心戏言。可今日之后，我不希望听到你再有对大人不敬的言语，一个字都不行。”
女子眼神涣散，“林家庄之前经历过什么，我不知道。我问过你爷爷，可你爷爷始终噤口不言。可在我年幼时，林家庄何等灾苦我却是亲身经历过。
正是有了大人，林家庄才得以有了今天这样难得的安稳生活。
二十年前，大人带领村民重建林家庄，物资紧缺，人口不够，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当时的艰辛你根本想象不到。
那年我正值及笄，不过因为那天实在太累，抱怨了一句大人不懂得心疼女子，便被你爷爷打的三个月下不了床。
事后，本来已经商量好来年便举行的婚事，也被亲家退婚。一般女子碧玉之年便可喜结连理，晚一些的桃李年华也可出嫁，可我直至花信之年才得拜天地。
为何？不就是因为我的一句无心抱怨嘛。”
“我被打伤的当天，你爷爷便去了亲家那边，不是求他们继续两家的婚事，而是去负荆请罪。
亲家那边不愿动手，你父亲就自己拿出荆条抽打自己。
当晚，你爷爷满身伤痕的来到我床前，他说不管林家庄之前发生过什么，都是过去的事，告知于我也是于事无补。
他说我受的那点苦和大人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他身上那些伤是虽因我而来，却都是他曾经打在大人身上，欠大人的债。
他只多打了两棍，一棍为我失言，一棍为他教女无方。”
“临走时，你爷爷留下一句话，林家庄日后势必会繁荣兴旺，步步高升。但每个林家后人必须记住，曾经有个外姓林，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所谓童言无忌，却非童言无错。
望着一尺星河，男孩渐渐哭出声来。
他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但他却知自己错了。他也不是真的就认为大人是那般专横之人，只是腹饿嘴馋，一时失言。
泪眼朦胧时，男孩余光中似觉一人走出院子，夜幕昏暗，看不清来人，只知道那人身形不大。
回首看了一眼房中烛光，男孩脚步坚定，向村外走去。
（翌日，妇人开门，院中空空，只是在日落时候，掌管牧场的村中老人背着一个男孩入院。而天埑山牧场处，十方草料捆绑周正，不差一分。）
..............
天上夜色昏暗，院中灯火通明。
被林茂材给予厚望，未来要继承自己衣钵的林修齐，此时仍在屋顶忙碌。铁锤凿凿，声声不断。
林修齐家在村东，爷爷林茂材执掌的木匠铺在村东，风暴过后他们的修缮范围也在村东。
之所以白天忙碌一天之后，趁着夜色来到村西，是因为此刻正在院中摇坐躺椅，喝酒吹风的老人。
这位白发老人不是别人，正是林家庄村西木匠铺的掌铺--林乐康。
风暴过后，林星河第一时间便去找了林茂材和林乐康，而在林星河走后，这两位争了一辈子的老人也是打了一个赌。以村东村西为界，谁先将各自区域内的房屋修缮完成，谁就赢下这个赌局。
输者无须做甚，只需前往胜者家中敬酒三杯便是。
屋顶修缮完毕，林修齐来到林乐康面前。
“乐康爷爷，修齐知道你与我爷爷之间的赌局。”
林乐康斜眼看了一眼林修齐，继续闭眼摇着躺椅，“林铁山那个老不死的，自己说的这个赌局不许告知他人，可回头就告诉了自己的孙儿。”
“乐康爷爷不要误会，不是爷爷他有意告知修齐，而是那天他饮酒自说自话，修齐恰巧听到罢了。”
“这老东西，酒量不见长，可这酒后胡话反倒是越来越多了。”
“乐康爷爷，这场赌局是我爷爷输了，在这儿，我先敬您三杯酒。”
说着，林修齐从桌上端起酒杯，三杯酒接连饮尽。
“只是修齐要说明一下，这三杯酒不是我代爷爷敬的，你们二老之间的赌约我无权参与。
我敬这三杯酒，是敬您为村民修缮房屋，让他们免受风吹日晒之苦。”
我自知无法像大人那样，能维系整个林家庄的安稳与发展。爷爷经常告诫我们，说村中有一屋漏风渗雨，便是木匠的耻辱。
身为木匠，修齐所求不大，无非村中无一屋残破，无一家瓦碎。”
林修齐放下酒杯，“乐康爷爷，您屋顶的房梁支板已经修好，屋顶瓦片也都重新铺陈。
夜里风凉，您早些休息，修齐先行告退。”
林修齐走出院子后，林乐康停下摇椅，看着桌上的酒杯，“这场赌局我赢了？”
“村东外本就有一片高大杉木，由来已久。内湾此处多东风，为起挡风之效，这些年大人又要其两翼种下两片杉林。
这次风暴太过强盛，杉林被毁，断折杉木随风而来，致使村东房屋损坏远比村西严重。
这本就是一场我必胜的赌局，为此而沾沾自喜，我林乐康还没下作到那种地步！”
“林老头，以前我们跟着师傅学艺，虽然师傅更看重你，但论手艺，我林乐康不见得就差于你；手艺拼不出个高低，我们就拼徒弟，可巧的是，我们的徒弟也是伯仲之间，依旧没能分出个胜负。”
林乐康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白羽那孩子生的一身书生意气，修的满腹灿烂文章，继承白先生私塾不在话下；林老庄主的铁匠铺更是难得，铁匠铺里个个好手，铸造手艺个个不凡。
枫老那边，虽说小林不在，出海方面一直没有合适人选继承。林伟那孩子虽然出海手艺不输小林，就是缺乏将责任一肩挑起的自信。可昨日桁木内断，林伟在船上呆了一夜，今早便如脱胎换骨一般，成为枫老的继承人也算是合格。
至于大人那边，小天少爷在大人身边耳濡目染，林家庄交在他手上，也算后继有人。
没想到到头来，剩下我们两个老东西后继无人。之前你我还为这事头疼，没想到你个老不死的，一只脚都快踩进棺材了，竟然培养出这么个孙儿。”
看着屋顶处被林修齐修缮完好的屋顶，林乐康摇头一笑，“但凡村中有破瓦，木匠家中无完房。
身为木匠，在把村中破损房屋修缮完好之前，自家房屋破损的再厉害也不会着手去动。
可你村东的房屋还没修缮好，你孙儿就跑来村西将我家房顶修补齐整。当年你就是这样赢得了师傅的青睐，没想到你孙儿竟然干出和你一样的事来。”
“本以为我们的意气之争要等到下辈子才能分出个胜负，没想到临了临了，你还是赢了。”
林乐康举起一杯酒，面朝村东方向，“木匠后继有人，我们也总算可以安心了。”
院门处，一个不大的身影空手却抬手，做了一个举杯饮酒的动作，与林乐康隔空呼应。
...................
私塾内堂，白凡父子伏案疾书整理着教学书册；
卧房床榻，一位妇人收碗拾筷打扫着简陋房屋；
庭院牛棚，白发老人捧草端水喂食着初生牛犊；
渔船甲板，辛勤渔民餐后返身清扫着渔船甲板。
林间轻风、屋内烛光、天上星河、枝头新叶...
景色依旧，生活依然。
这些平日里啸天司空见惯的场景，如今看来，却是如此的弥足珍贵。以前觉得它理所应当，现在才知它来之不易。
林家庄全体村民二十年的辛勤付出，才换来如今的勉强过活。
少打几船海鱼，就可能有村民挨饿；风暴多来一次，就可以让村民忙的焦头烂额。
试问，这样的林家庄又如何经得起灾难再临？
从村东到村西，从村内到村外，啸天一人独行。
这里青山灼灼，杨柳烟烟；
这里海浪滔滔，星光点点；
这里细雨落青瓦，燕子衔枝回；
这里朝露湿荷锄，渔船踩霞归。
人间不过三两事，不负桃花不负卿。
如若人间多辜负，横刀向天又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