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满城风雨中

　　汛期将至，荀海与金水两条河的上游，将积攒一冬的冰水全部涌进大海里。
　　不少回游的鱼，奋力从大海里逆流而上，回到河水中产卵繁衍后代。
　　与海港遥遥相望的是前朝武侯祠，风雨中破败不堪的祠堂显得很是阴郁，门口岸边立着一根如同长枪耸立天际的旗杆，旗杆之上早已没有当年武侯大军的旗帜，只留下斑斑点点锈迹，诉说着岁月流逝后剩下的故事。
　　乞丐立在雨中，与旗杆相伴，站得笔直，就连平日里看淡世态炎凉的眼神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正经起来，他就那么站在风里雨里，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滂沱的雨浇在他的脸上，愣是将他多年累积下来的泥污冲洗下来，他那如黑炭般的脸颊竟像剥开的花生，露出藏里面的嫩白果实。
　　轰！奉仙城的东边接连响起爆炸声，乞丐微微抬起头，他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就像是画了一个滑稽可笑的丑角妆容，升腾的烟雾和火光在阴暗的雨中尤为醒目，乞丐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似乎想要离开，却又被身边的旗杆定住身形，令他只能在原地晃动。
　　“叔父，我已经忍忍快要二十年了，究竟还要我等到何时？”乞丐眼中布满红丝，嘴里喃喃自语，向身边那旗杆发问。
　　可是那旧迹斑斑的旗杆怎么能够开口说话，只是安静立在雨里，旗杆根部低洼的土地涓出很深的积水出来，没过了乞丐的脚背，直至涨到小腿位置才停了下来。
　　二十年前，武侯祠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破败，住在里面的人除了如今的乞丐，还有一个驼背老者，虽常年饥不果腹，衣衫褴褛，但举手投足间总是带着贵气，这位老人便是乞丐口中的叔父。
　　太祖皇帝崩殂后，圣祖皇帝继位，性格冷僻手段铁血的新帝为了更加巩固自己手中的政权，开始大批剿灭前朝余党，奉仙城虽距离帝都甚远但也没能躲过排查。
　　那年刚刚入冬，奉仙城便飘下鹅毛大雪，在这最冷的一天，军督衙门突然将武侯祠围住，准备强行拆除此庙，而当年督办此事的人就是秦弘懿，不过那个时候他刚入仕途，只是一个跑腿的小吏罢了。
　　拆掉足有几百年历史的武侯祠，原本应该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很有可能会引得前朝余党集结起来，疯狂反扑，誓死捍卫那残留的尊严。
　　但是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那天雪夜，武侯祠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突然间将所有的兵全部撤走，竟连丝毫的动静都没有闹出来。
　　后来过了很多年，奉仙城有人传言说，那天夜里一直深居在武侯祠里面的老乞丐走了出来，轻飘飘的挥了挥袖子，竟将武侯祠门前的积雪全部融化，这才吓跑了军督衙门的鹰犬。
　　从那天起，再也没有人见到老乞丐从武侯祠的破庙里走出来，而军督衙门的人也再没有提及将武侯祠拆掉的消息，多年以后，当奉仙城只剩下中年乞丐自己四处游荡的时候，人们也都开始忘了关于雪夜的传闻，乞丐终究沦落为人人唾骂的过街老鼠，靠着坑蒙拐骗，成日里混吃等死。
　　一切只因为老乞丐当年的一句话。
　　“武侯祠一日不倒，萧家便永远不会出现在明唐帝国的朗朗乾坤之下！”
　　这句话救了武侯祠，也让乞丐能够在平静的岁月里多逗留些时日，但同时也将心高气傲的他，打进无尽深渊，再也没能扯着从前的脸皮过活。
　　前朝亡了，那誉满天下的武侯宗门也跟着亡了，只剩下乞丐这幅臭皮囊，苟且偷生的活在地狱里。
　　水带着微波，透着刺骨的寒冷，让乞丐有些精神振奋，他掏出烟袋，握着烟杆最远端的烟嘴，遥遥指向满是乌云的天空，嘴角带着一丝冷笑。
　　“你这贼老天！看我不把捅出个窟窿！”
　　一股劲风由乞丐周身升腾而起，顺着指向天空的烟袋杆直冲云霄，眨眼威势便增加了好几个度，化成恐怖的飓风卷起不少河水，宛如巨龙朝着乌云密布的天，横冲直闯而去。
　　风雨夹杂的巨龙，冲进厚实阴沉的云层里，搅个天翻地覆，硬生生将磅礴的大雨从武侯祠上空驱散露出一小块阳光，照在乞丐身上光彩熠熠，宛如变成了焕然一新的人。
　　满城风雨已经不再是囚禁乞丐的枷锁，他努力的从地狱中挣脱出来，他回身拍了拍旗杆，像是再与某人示意，然后迈开步子趟着这摊浑水缓缓前行，向着此时奉仙城最为炙热的焦点走去。
　　……
　　……
　　周府倒塌一半的大门外，秦弘懿负手站在最前面，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爆炸发生后属下接连不断禀报的消息，已经快让秦弘懿气得疯掉，他紧紧咬住牙齿，好让呼吸尽可能不乱掉，但听得秦允文母亲已被救出去以后，他终于忍不住大吼的一声，将报信的侍卫一脚踹飞出去。
　　因为秦允文母亲知道关于秦弘懿的秘密实在太多了，所以秦弘懿本打算将他们母子二人送离奉仙城，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囚禁起来，终生不得回来。
　　但秦弘懿让二夫人写信让秦允文回来的时候，却遭受到强烈的反对，秦允文的母亲拒不配合，还说出了知晓秦弘懿与妖族串联的秘密。
　　惊怒之下，秦弘懿下令将二夫人挑断手筋脚筋，割瞎双眼，扔进犬舍的地窖，终日以残羹剩饭为食，让其永远无法重见天日。
　　这件事已经被秦府上下列为禁忌，即使秦允文乖乖回来以后，除了没和母亲相见以外，也没想到秦弘懿的手段竟会是如此残暴无情。
　　然而，秦弘懿精心策划的一出好戏眼看就要到达高潮，却百密一疏让人救走了二夫人，秦弘懿愤怒之余，满怀悔恨，悔恨当初竟抱有一丝妇人之仁，留了那女人性命，结果成了如今唯一一个不安的炸弹，一旦走漏的风声，那自己在奉仙城苦心经营多年的事业和声望都将付之东流。
　　“吩咐下去，加强人手仔细搜查，决不能让那个女人说出什么！”秦弘懿脸色铁青，朝着手下说道。
　　“是！老爷！”
　　守在周府大门外的虎鹰卫被抽调走一半人马，但秦弘懿心里有底，周府院子里躺着的那两具妖怪尸体，他们生前的实力秦弘懿再清楚不过了，即使双双陨落，估计周浮白此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雨还在不停的下，周府大门外因倒塌的房屋积攒了不少水洼，虎鹰卫一个个面无表情的脸倒映在其中，就像是一具具冰冷的傀儡，在等待着主人发号施令。
　　奉仙城接连不断的爆炸声弄的人心惶惶，不少百姓以为距离虎鹰卫近一点，安全便可以得到保障，于是纷纷挤到街头巷尾，遥遥的朝这边望了过来，当看到周府里面躺着的妖兽尸体，一个个吓得魂不守舍，险些溃散逃亡，好在虎鹰卫顶在最前面，使得他们的胆子比平日里大了许多。
　　“城中闹妖居然是真的！你们看那蛇妖的尸体都快赶上房子那么高了！”一个长满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拍着自己黝黑的胸膛，嘴里却说着不符合他那粗狂气质的话。
　　“真是个怂包！放心！有秦家的虎鹰卫在，那些妖怪不会吃了你的！”站在男人身边的妇女嘲笑道。
　　“看来周家真的和传闻一样，与那妖兽勾结，准备为害奉仙城！亏我一直以来都照顾他们家的生意！呸！”打扮穷酸的老者义愤填膺的用手杖锤了锤地面，又像是没有解气般，啐了一口唾沫。
　　“李老头！之前你不是还和周家走得很近，人家当初赊盐给你，你还一个劲儿夸周家人好呢！”
　　“你、你放屁！我何时说过那贼人家好话了！”老者低下头眼神有些躲闪，但嘴里还不饶人的狡辩着。
　　“争论什么！无论以前周家做过多少善事，恐怕都是为了与妖族勾结，掩人耳目罢了！”
　　“对！我很早之前就看出来周家的周浮白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哈哈！我也早就看那个姓周的小子不爽了，每次驾船游河招摇过市，真恨不得揍他一顿才好！”
　　周府之外，百姓越聚越多，发展到最后却不像是来寻求庇护，更像是起哄架秧子，看周家凄惨模样看笑话来的。
　　“聒噪！你们每家每户都少拿了周家以前施舍的好处了？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看看你们的小人嘴脸，真替周家感到不值！”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个与众人态度大相径庭的声音，这句话就像是一根尖锐的刺，扎进这些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痛点。
　　“哪个好管闲事的混账，敢来替周家打抱不平？”人们纷纷回过头转过身，四下寻找那位说话如此不中听的宵小之徒。
　　站在人群之外的人，正是刚刚将秦允文俘获，给扛回来的长孙祺，他已经来了很久了，也听了很久了，看着远处破败坍塌的周家，和把守在周府门外虎视眈眈的秦弘懿，长孙祺突然感觉脚下的步子不像以前那般坚实有力，心中生出一股说不出的痛苦感受。
　　眼前这群穷怕了百姓，大多因为平日里的生计困难，折磨出了许多令人作呕的市侩心理，眼中早已没有绝对的善与恶，有的只剩下趋炎附势，唯利是图，更是多了落井下石、乘人之危的小人手段。
　　长孙祺心很痛，人群里谈论的恶毒话语不断传进他的耳朵，使得他的脸慢慢浮现出一层潮红，他终于能够明白当初周浮白站在秦府门外对自己说的那番话，也能明白错的其实并不是这群普通百姓，而是当权者疏于管理，放任自由种下的恶果，引出人性深处的阴暗面，让每一个人都活成了魔鬼！
　　砰！
　　枪杆落地，砸出一个深深的大坑，将围成一团的人群震得全部散开，刚刚还叫嚣着还算账的那些人，统统噤若寒蝉，弯腰屈膝浑身哆嗦着跪倒在街边，吓得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长孙祺扛着还处于昏迷的中秦允文，从人群中穿过，左手提枪煞气逼人，枪尖在地上划出一道火星，他像是一个破了心境的卫道士，前去履行他的最后一项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