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漂流

　　山洞内的两人对峙着。
　　在好一阵的沉默之后，邓先大约是想清楚了什么，感叹道：“我本来喜欢把话说开，怎料有一天也会被别人如此提醒。”。他隐去脸上自嘲般的低落表情，肃然道：“这我可不能不向你道谢……谢了。”
　　“哦。”林坎一副若有所思的语气，“不客气。常言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今日的偶遇虽出乎意料，但看来是一桩好事了。”
　　“是啊。”邓先嘴角上扬，“不然我可还要被继续蒙在鼓里啊。尽管我不觉得杀你有错，但现在有点改主意了。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利用我的计划，不妨放下帽子，好好谈谈你的目标，要是能直接说服了我，你也能省掉那些用来提防我的工夫。”
　　“你可真有意思啊，邓壮士。”林坎笑道，“拿着我给你的刀，当着面说想杀我，但又让我请你合作。不觉得这样的话听起来就很没说服力吗？”
　　“要怎么判断是你的问题。我管不着。”平稳而淡然的语调显示出发言者的无畏。
　　大概是因为背光，邓先的脸看起来颇有几分阴森。
　　两人相视，邓先褪去杀气和惊讶的双眼有如两块单面镜，林坎直视着这双无懈可击的眼睛，再也不能看透半分，不由得暗暗吃惊。眼前之人虽一度被自己反转的气势所慑，但在短短几句话之间便再次稳住了场面，本以为这场对话的天平会在自己的操控下就此倾斜，然而邓先却在刹那间令其重归平衡。林坎暗叹天不助我，现在看上去双方是各占半边，实则自己已输了一着。邓先虽显露出冲动暴戾的个性，但自己也被迫现出真身，在邓先面前，自己可谓已经基本失去了“我在暗”的优势。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无论在明在暗，自己都早已占得决定性“先机”，先天立于不败之地。换言之，就算不能完全达到目的，全身而退还是没问题。
　　那么，既然都到这个地步了，不如就按邓先的提议把话说透，反正这家伙反应虽快但脑筋不见得多灵光，林坎觉得要是在信息如此不对等的情况下连忽悠都做不到，自己还不如趁早收手回老家。
　　林坎一手屈指一弹，紧紧缠住骨刀的无数乌丝迅速化为乌有；另一只手一捋，放下了常年遮在头上的兜帽。
　　邓先曾经想过斗篷下会是一张怎样的脸孔，他觉得对方不是长着一张阴翳脸就是带着幅度诡异的皱纹，毕竟术士大体就这两类，偶尔会有些例外但毕竟不多。
　　但对方把脸露出来的时候他还是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眼花了。这个整天把自己遮得形貌可疑的家伙居然有一张太阳般富有朝气的脸——就是说看起来有点阳刚帅气。邓先的眉毛不自觉地开始往一块皱，他有种对方用了幻术或者变形术的奇异错觉。
　　“呵。”嘴巴还是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感慨，“你这长相和声音不配套啊。”
　　“是吗？”林坎笑着对邓先说道，“这句话听得我耳朵快起茧了。”
　　邓先皱着半边眉头，转念想了想只是外貌而已，也没这么值得惊讶，随即直言道：“好了，现在谈谈你的计划和目标。谈完你的，我还有话说。”
　　林坎闻言，心想果然没这么简单，这家伙虽然不算多聪明，但也不蠢，这“有话说”很明显不打算白干活。不过，反正自己都现出真身了，听听他的条件也无妨。林坎脸上带笑，伸手请道：“邓壮士请坐，计划略长，慢慢谈。”
　　邓先应了一声，刚准备摆谱，突然回过神想起自己身后是还没烧干净的柴火堆，只好挪了两步再坐下。
　　林坎一看便知邓先现在正闲着没事情做，自己特意点出话题会很长他也没给什么反应，像这种脑袋上到处都是破绽的家伙林坎没忽悠过一百也忽悠过七八十了。想到这，林坎脑中突然闪过那些曾被他忽悠的人最后的惨状，心中暗笑这次不知会是什么结果。
　　洞外，清脆的鸟鸣和偶尔的几声蝉鸣混在一起，再添上草木摇动之声，山与风的交响曲乱而成趣；水中的游鱼有的欢快地随波而下，有的却奋力逆流而上，飞鸟有的顺风疾飞，有的却鼓足劲逆风而行；山水碧波，交相辉映；云来雾往，真幻相栖。这般沁人心脾的景色，大概总是不与人烟相融。
　　日月如梭，天色渐晚，火红的晚霞令天地都仿佛燃烧起来。群山之间，某个身穿斗篷的行人只顾迈步，走走停停之间毫无欣赏这美景的余兴；而某个山洞内，两个仿佛浑身阴霾纠缠的人影正在以语交锋，勾心斗角。而世间美景，也丝毫不与人悦，自顾自地绚丽着。
　　时间流逝，一晃三天过去。
　　雀尾峰，孔雀门主厅。
　　孔旬已经披麻戴孝地在棺材旁站了四天了，这四天里他除了睡觉以外脚几乎没挪过地。来参加老孔雀王丧事的武林人士多如牛毛，其中不乏名家豪侠，更是有好几位早已退居幕后多年的重量级名宿也派了得意弟子前来祭奠；但最令孔旬吃惊的，则是黑白两道虽然聚于一处，却在老师的葬礼上压抑住了门派之争正邪之执。孔旬在震惊之余也在反复提醒自己，师傅死后留下的不只是“孔雀门”，来此奔丧的，都是自己有机会得到的“遗产”。
　　所以比起其他事情，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要好好接待和安置这些武林来客，为此孔旬也是费了不少周章，毕竟光是来者之多，就让他不得不下令赶紧撤空了两栋弟子寝房和一栋练功房临时布置成额外客房，而黑白两道的区分安置也是颇为费神。
　　其实在孔旬眼中，白道未必全白，黑道未必纯黑；白中黑格外惊心，黑中白更为珍贵。黑白两道是江湖的两面，虽有门派之别却无高低之分，缺一不可，谁也不比谁高等。
　　而这几天下来，孔雀也敏锐地察觉到在两道之中，黑道资源是比较容易得到的，因为愿意在老师已经身亡的情况下来到此处，除开情义的因素，他们更可能是为自己这个新任的孔雀门主而来。作为老孔雀王的大弟子，也是得力助手，孔旬在凭自己本事闯出名堂的同时，也少不了帮助老师往来于黑白两道。与白道接触，再如何也相对多摆在明面上；而与黑道，暗处的动作则需要相当的保密措施；因而孔旬与黑道的接触可以说多过接触白道，对黑道也是更为了解。只要留意这几天各位黑道来客们对已故去的老孔雀王的关心情况，这些家伙来此的主要目的也就不难判断了。
　　看来这次群英会的状况，会比预想的更加累人。想到这里孔旬不愁反笑，毕竟考验越大，也代表着事成所得会越多。
　　距雀尾峰不足五里的某座矮山上，某个身穿破旧斗篷的人躲在丛林边缘，面朝雀尾峰，一手扶着一棵樟树，另一手五指在袖中握得咯咯作响。
　　“孔旬……我一定会当面揭穿你这叛徒的真面目！”
　　冰冷刻骨的恨意在诸葛任的周身流转，眼前雀尾峰上的云雾仿佛幻化出孔旬的面容，诸葛任紧抿着嘴唇，双眼好像要喷出烈火。
　　就如远在雀尾峰云雾之上的孔旬不知复仇者已经近在咫尺，诸葛任也没有发现他身后不到五丈远的某棵百年老树上有两个人影正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怎么样？听清楚没有？”林坎以传音入密的功夫向正以一副蔑视的姿态瞥着诸葛任的邓先问道。
　　邓先回过头来，嘴角上扬，露出了一般不会出现在好人脸上的笑容。
　　“看来我多嘴了。”林坎的笑容也不似善类。
　　这俩现在相互奸笑的姿态，用“狼狈为奸”来形容可说是颇为合适。
　　群英会还未开始，就已充满变数，而且，随着时间一点点的靠近，变数还在不断增加。
　　比如在相隔千里的荒山群中，就有一个极大的变数正在酝酿。
　　在一个空旷的巨大洞穴中，一个衣衫破烂焦黑的人影跪拜在左右两排整齐有序的卫士之间，喘息着发抖。
　　在他的正前方约三丈远处，是一个巨大的石台，石台上罗列着星星点点的窟窿，令这石台看上去犹如堆积的骷髅头，在火苗的照耀下显得阴森而怪异；石台居中则是一道四十九段的阶梯，阶梯的每一段都是弯曲的，好似层叠的脊椎；而在石台的顶端那张巨大而狰狞的宝座上，一个充满凶煞之气的高大身影正俯视着正跪在地上发抖的人影。
　　这个战栗的人影，正是数日前被道门弟子袁锦天与司徒馨追剿的炼尸人。
　　这人名为徐散，原是道门弟子，因为狂妄自大、屡犯教规，被罚在禁地面壁，岂料这徐散心术不正，乃是带艺偷师，他借禁地偏远无人打扰的便利，将自己原来所学与道门之术结合，自创出一门炼尸控尸的邪术，将几个同样在禁地面壁的师兄弟杀害，利用他们的尸体制造混乱然后趁机逃之夭夭。从此，这人在江湖上行踪诡秘，仅出没于人群耳目的边缘或死角，在暗处兴风作浪，依仗活尸四处猎杀落单的武林人士甚至捕快官兵。
　　而这等目无法纪的狂人，此时却像只乌龟一样蜷缩着身体。
　　主道两侧披甲直立的卫士们一个个身长九尺，不仅虎背熊腰，头盔下的双眼皆露出青光，宛如阴曹地府的罗刹恶鬼。他们静静地站立着，如同雕像，但周身却澎湃着足以令常人昏厥、令老兵胆颤的不祥气潮。
　　也难怪徐散直不起腰，光是站到主道上，沉重而稠密的气潮便已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然就算如此，徐散也不至于被这些邪性的雕像人震慑得“五体投地”……真正令徐散心生恐惧的，是静坐于石台顶端宝座之上，完全凌驾这一切的存在。
　　这位深不可测的存在，是拥有压倒世间万象之气势，继百年前死去的魔王魔天之后的，当今天下新的魔道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