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赴宴

　　六月的尾巴走到了尽头。
　　第二日便是七月初一，盛夏的烈阳依旧如同往常。
　　终于等到夕阳西下，萧月亮在雯雯的搀扶下出了门，前去苏府赴晚宴。
　　眼前的一切环境都是如此的陌生，这是他到这小镇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离开破乱的小屋，昨夜他曾站在荒草摇曳的院子里远眺整个萧苏小镇，奈何目力有限，又无修为，和黑夜对视半晌也未能增加一丝对小镇的熟悉感。
　　他这身份曾在这小镇生活了十年时间，今后当他在小镇本地人面前时必须得表现出对小镇应有的熟悉，至少得大致清晰，譬如月亮河左岸是萧氏一族，右岸是苏氏一族，两族也会互通婚姻，但本宗依旧各自固守两岸祖坟毫不动摇。譬如左岸的秋蚕布行定制的衣服最为好看合身，而右岸的亨源酒楼又是小镇规模最大，生意最好的酒楼。
　　再譬如，东边那座西峰群岭最边缘的山脉叫做芒锯山，山上那处很像执剑宗后山剑塔的白塔叫做衔东塔。
　　走到黝黑的古木桥上，萧月亮忽然驻足停了下来，抬头远望着视线尽头那处小小的白塔。
　　“你说了这么多，我知道的，也只有那处衔东塔。”萧月亮道。
　　雯雯也停下，和他一并望着远处芒锯山上的小塔。刚才这些关于萧苏小镇的信息，都是她昨天下午从小镇居民和一些蚊虫那里探来的。
　　“哦？那小塔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么？你以前竟然就已知道？”小姑娘好奇的眨巴着眼睛问。
　　“到了西峰边缘，大家抬眼就能望见的便是那处小塔，却很少有人注意，那塔其实是在山腰上的一座小寺庙里。西峰一带方圆数千里皆都隶属执剑宗的势力范围，即使散修的修行者也只修剑宗神道，那小寺庙叫做往西寺，是东边风屠郡内两忘寺执意往西传佛宗的唯一传教寺庙。”
　　“唯一？佛宗的两忘寺在修行界不是很有名么？在这里怎么才这么一处寺庙传教？而且——看起来——”雯雯搀扶着萧月亮缓缓往右岸走去，说着时她再远眺了一眼山上白塔的方向。
　　“都看不见那山上有寺庙——那往西寺得多小啊？”
　　“因为这里是西峰地带呀，执剑宗修神道，剑宗势力在整个落月大陆都有分布，何况本宗附近？两忘寺能在这里建寺庙都已是剑宗的大度了，那往西寺虽然修建至今已有二十年时间，但据说在这里一个佛宗弟子也未收到过。”萧月亮感慨。
　　雯雯皱着眉头不解。
　　“既然收不到弟子，那还建寺干什么？”
　　“或许是两忘寺的那些老和尚为了彰显佛宗传道的决心？”
　　“两忘寺的那些和尚是不是就是几万年前须弥山上那个老和尚的弟子呀？”
　　“应该是吧，那个老和尚叫佛祖——据说两忘寺便是他当初行走人间时创建的，得多少万年了呀，在我们存在之前便已出现了。你我未曾亲眼见到，世间传言的也不能确信，但书里就是这样记载的。”
　　“嘁，什么决心呀，依我看他们就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做，那佛祖在人间行走了多少万年，一辈子都在找那什么永恒永生的方法，搞得自己形容那般枯槁。喂，你可别为了寻找那个什么人也搞成他那模样了——”
　　雯雯说着，语气里充满了不屑，她忽然发现萧月亮脸色变得复杂了几分，便也住了嘴。
　　这么多年来，萧月亮从未说过他来凡界是为了找谁，雯雯也从未多问。
　　她并不关心这个问题。
　　“衣服真难看。”萧月亮最后这样说了一句。
　　他说的是雯雯身上的金缕衣，那本是她昨日在秋蚕布行特意为他订制的，当年他初初化作人形下西峰时便是这样一身衣服，拥有半神之躯，周身纤尘不染，十六年来从未换过衣物，带领执剑宗在西皇朝获得了空前威望和权力的奉月真人被整个大陆视作争相模仿的对象，尤其是他那标志性的梧桐叶面具和金缕衣。
　　雯雯自然也很喜欢，也更习惯，这个男人一身金缕衣的翩翩模样，令她失望的是，萧月亮昨晚拒绝试衣服，现在的他更喜欢一身素净白衣。
　　“金光闪闪得像个骚包，那都是从前了。现在的我和从前不再一样。”少年昨晚在灯烛旁说这话时面无表情。
　　小姑娘认为他经历了这样一场变故，劫后重生，应该感到庆幸，继续对生活充满希望和热爱才对，为何变得愈加多愁善感愁眉苦脸了？
　　她瘪了瘪嘴，不答话，两人沉默着一路到了苏府。
　　…………
　　…………
　　一场热闹也清冷的宴会。
　　宴会的确很热闹，小镇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聚集在了苏府宽阔的院宅里，没头没脸的也来了不少，人声嘈杂，灯火辉煌间，熙熙攘攘甚至胜过白日里小镇街道上的集会，有人高谈阔论，有人纵声欢笑，所有的话题点皆都离不开苏源贵老爷家那极其出息的苏尘大公子，毕竟能在神月军中任职校尉的，小镇历史上也就这么一个。
　　今夜众人前来赴宴的很大一个目的便是想亲眼目睹一下这位在西皇大人跟前效力多年，一直未曾有空归家的苏家公子的风采，若能留下些激扬人心的印象，将来能以此激励自家后辈像他学习也是极好的。
　　实际上，宴会进行到了一半，那位一直在众人口中提起的苏尘大公子仍旧未曾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苏老爷满面带着威严又不失和蔼礼貌的微笑举着酒杯徘徊于席间，口里对自己这爱子却只字不提。
　　有好奇的至亲至交三巡酒后终于开口问了出来，苏老爷只摆手安抚道，犬子被公务耽搁了些时间，晚些时候到家后会前来举杯赔罪，众人醉笑道哪里敢让神月军的苏校尉赔罪，大家一齐等他便是了。
　　只有被仆人领着坐在角落里的萧月亮眼神里留意到，苏老爷说话时脸上闪过了一抹复杂的神色，那便是，其实他也并不清楚苏尘为何并未像前日军中书信通知的那样按时到家。
　　这正是这场宴会让他感到清冷的所在。
　　宴会的主角并未到场，众人却都在谈论着他。
　　苏宅园子里的酒桌分布看似随意，但众人落座得却泾渭分明，小镇上的商贾名流，世豪望族聚集一团，似萧月亮这样身份低微的普通宴客又坐在另一侧。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或者说是不适应。
　　从前他无论身在何处，总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争相议论的对象，如今他虽然知道自己应该接受这样的变故，并且不被注意对他来说反而是绝佳的保护，但多少总感觉缺失了些什么，那是一种被人遗忘忽视的别扭和尴尬。
　　与自己一桌的客人大多是些小镇上的工匠和贩夫走卒，或许是平日里为苏府时常做事，应邀来了这次宴会，萧月亮这才明白自己并非因为某些特殊原因被苏府留意而邀请，他甚至怀疑，苏府是否邀请了小镇所有人赴宴？让大家一睹苏家大公子的风采？
　　可苏尘大公子迟迟未能归家到府，众人讨论他的热度也渐渐减退，于是酒桌上有人聊起前些日子执剑宗那位传奇掌门浴光飞升去了神域的事。
　　“老伯您是说，执剑宗到现在还没有正式举行确立新任掌门的盛典？”萧月亮忍不住问了出来。
　　旁边的老伯转过头，仿佛这时候才发现一边还坐了这样一个容颜姣好的年轻人，愣愣看了他两眼，五彩灯火的辉映下，也能看出这少年的面色苍白，难怪这么久都像空气一样坐在角落，甚至都未看见过他动筷子。
　　“那不是么，早在一个月之前执剑宗的外门四海筑就在联络组织一批西峰周遭的石匠前去修建一方大武台，但剑宗一直忙于今年落月盛会的事情，人手短缺，一直没人来护送咱们工匠队伍去四海筑，直到前些日子雪妖被神月军击退回了云岭以北，我们才敢自行前去。听说那武台是为今年秋天选拔外门弟子建造的，嘿！苏牛！估计秋天剑宗外门的长老又会来镇上挑人，你家儿子今年要不要去剑宗试试？——”老伯说着忽然朝酒桌对面一个白面胖子问到。
　　胖子正喝着酒，来不及搭话，萧月亮忍不住打断了老伯的话，又拉回话题问：“老伯您具体有没有听说剑宗为什么迟迟没有举行新任掌门上位的盛典？”
　　老伯嘿的得意冷笑了一声，仿佛身藏重大秘密的神秘人物般，压低了声音，并不看着萧月亮，而是环视一眼桌旁周围的众人，弯腰往前，那动作似乎准备将满腹的秘密吐露到身前的盘碟里供众人分享。
　　“听说执剑宗偏峰上有弟子叛逃出了剑宗，似乎还带走了什么关于剑宗秘密的重要宝贝——我可只是道听途说，剑宗秘密封锁得很严，具体其他的我也不清楚什么，你们可别胡乱传谣说我编造了什么损毁剑宗声誉的事情呀。”
　　老头子说着，又急忙担忧的提醒众人。
　　他自然该为此担心，毕竟此事关于执剑宗内部机密，自己一介普通平民，怎敢与势力强大的执剑宗作对。
　　可能是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刚才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老伯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一直默默的吃菜喝酒，偶尔应和着其他人笑一笑，萧月亮自然能看出对方心有余悸的神色。
　　得知这个消息，他又何尝不是心事重重？
　　剑宗内部又出了什么变故？谁叛离了偏峰？带走了什么秘密宝贝？
　　这样静静的揣摩着，他忽然想起今夜耳畔未免太过安静了一些，抬头看向身畔另一侧才发现空落落的。
　　雯雯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