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有罪之人

　　这家三替服务公司主要做职业介绍、婚姻介绍、房屋租赁等，他们的口号“三替”标榜为“替你排忧解难、替你流泪流汗、替你收获圆满”。我一直觉得第三句话说不通，收获圆满只能是中介公司促使客户收获圆满，而不是替他们收获。如果收获也让中介公司替代了，那到头来客户就是瞎忙活，那谁还来找中介公司？我当年就喜欢较这个真，只是我没把这话说出口来，因为这个小公司里除了我之外，基本上全是老板自家的亲信。
　　这样的服务性公司，起初我还有一股新鲜劲，时间稍长一点，就觉得太过平淡，没有技术含量，缺乏上升空间。我想利用工作中在第一时间掌握到的职业招聘信息里找到更适合自己的工作。
　　有一天我接到一个自称“东泰电器厂”的电话，我记下了他们工厂的招聘信息：“招聘2名装配电工，高中文化，生、熟手均可，包吃、住，地址XXX，电话XXX。”我马上感觉到这信息对我个人来讲非常有用。这一天办公室除我以外只有另外一个同事在，她在忙着接待一名客户在做婚姻登记，我就把这条信息扯下来揣进了自己兜里。后面我写广告的时候当然也不会把这条信息抄录上去。
　　招聘广告写招工信息都只会写个招聘单位的模糊信息，企业名称、地址和电话都会隐藏，只留下我们三替服务公司的地址和电话。我们公司赚钱的地方就在这信息源上。不向招聘的企业收费，只对应聘的个人收中介服务费。
　　我趁办公室没人的时候给招工的“东泰电器厂”打电话，说我们中介公司已经找到两名符合条件的应聘者，对方说明天就可以去参加面试。我高兴万分，连忙就给周迷同学打去电话，我告诉她明天就可以去一个电器厂应聘，她听到这消息也异常兴奋，连说：“好，太好了！”
　　第二天我请了半天假，在约定的地方见到周迷后，我拿出自己以公司的名义写的两封介绍信来。周迷忙问我需要收中介服务费不，我微笑地向她摇摇头，然我给他讲述了取得这个信息的过程，她连夸我聪明。
　　应聘的过程相当顺利，我们只简单填了填表，让我们看一张电路图问了问回路和简单的电子原件名称，最后又到车间观察了一圈，知道了工作性质就是根据电路图给各种开关电箱和变压电箱装配和连接各种电器原件。最后我们被告知已经得到录用，下周一就能来上班，前一个月实习期没工资，后面两个月每月200块，两个月以后涨到300块。我和周迷都欣然地接受了。
　　我和周迷一出厂区大门，均流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她连呼终于摆脱了“奴婢”一样的生活，我也说终于能做一种八小时工作制的企业技术工人。
　　但我们马上又反问起对方，有没有感觉到待遇比以前低了？然而我们又毫不在乎地说钱以后可以慢慢挣。总之我们对在这里上班有一种美好的憧憬。
　　我在“三替”服务公司的最后一天上班被安排去收房租。我其实很想第一时间去给老板讲我明天就不来上班的，但一直没想好怎么开口。
　　虽然我已经决定不要最近半个月工资，但还是感到这公司的老板和同事都对我特别好，我有一种愧疚感。收完房租后再合计账目，居然有3000多块钱，装在兜里感觉好胀、好沉。
　　下午下班前，我把收据存根和现金交给老板的时候，我就告诉老板我要辞职，并且是明天就不来上班了。他非常震惊，然后又说理解我们年轻人的决定，但愿我能“收获圆满”。没想到“收获圆满”一词用在我这里居然很恰当。
　　老板马上又拿出200元钱给我，说是这半个月的工资。也许是老板觉得我最后一天拿到3000多块钱没有直接携款逃跑，他见我这般老实才付我工资的。我连忙推辞，说是我自愿离开，按规定没有提前写离职申请就不能领到工资。老板说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就硬把钱塞到我手上。老板还叫我今后随时有空都可以来公司里坐坐。
　　而我自觉惭愧，以后就再以没有跨进他们店面一次。
　　在新的工厂里的新工作并不复杂，有师傅带，上手很快。不过能领到工资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以后了。虽然这是一份很微薄的工资，但那是在工厂里按八小时上班，与其他工友一样凭着自己的劳动公平是换来的，拿着这份工资的感觉特别踏实。那与之前在姨父的钟表店铺，和在全是老板亲戚的中介门店里上班拿到工资时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接着工厂遇到业务量萎缩，大部分工人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就只能反复地在车间做清洁。周迷还被安排到办公室里去擦桌子、扫地。我们一个月后还是能拿到同样的工资。但这份工资拿着我仿佛感到心里有愧。
　　以后再有工作量不饱和的时候，我会把装配电工的一点点事情做得精美到极致，或是把地面清洁做到像镜子一样光亮。我认为，我的工作一定要对得起这份工资。
　　因为是八小时工作制，业余时间就多了起来。在工厂宿舍里，我除了少有的时间会和工友们吹吹牛、打打牌，更多的时间我更喜欢一个人呆在宿舍里看书。我会看一些机电类的专业书，也会看一些文学类的小说等。有一些工友们会对我冷嘲热讽，说什么又不是大学生，还成天抱着书本，难不成看一点书就能不靠劳动力就挣到钱？
　　其实他们说的也对，读那么多书，一点也没有派上用场。我已经不再是学生，我只是一个靠劳动力挣钱的打工仔。
　　马上春节将至，我想到这一年的收获和未来的前景，我连专业类书也看不进去了。我打开行李箱，拿出那本《红楼梦》来。里面夹着几张高中同学的照片。我看着那张毕业照，想到大多数同学都已进入高一级的学习殿堂在继续深造，前途无可限量。而我现在的处境，和可以想象到的未来，我只能摇头叹息。
　　这时宿舍门突然被推开，是周迷。她问我在干嘛，怎么没去跟其它工友打牌，我说在看书啦。她进来坐到我床边，看着我说：“江冰，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你说吧，我有能力就一定帮。”
　　“你一定有这能力。那你答应了？”她带着神秘的样子。
　　“你先说说吧。”
　　“是这样。你知道我的父母想要把我和我哥去跟别家进行换婚，我逃出来以后已经有一年半没有回过老家。现在马上就放春节长假了，我想今年怎么也得回去一趟，并且我要让父母亲死了那条换婚的心，就准备找一个能充当我男朋友的人，跟着我一起回去。你说——”她用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我一下就感到事关重大，我畏缩地伸出手指慢慢指向我自己，疑惑地问：“我？”我很担心地看着她。
　　她慎重地点点头。
　　我从来没这样想过。虽然我与她在一起工作有半年左右的接触，我与她的关系比起一般工友们来关系也更密切，但我压根没想过与她有发展成男女关系的可能。可能我自觉一事无成，简直就是一个浪子，怎么能给予一个女孩子一生的归宿？我自惭形秽，哪里还会去想恋不恋爱这个事情。我连忙摇了摇头。
　　周迷失望至极：“假装一次都不行吗？”
　　“这事情怎么能假装？”我还是不能答应。
　　她愤怒地站起身来，狠狠地一跺脚，拂袖而去。就在她甩袖子这一下，把桌上的《红楼梦》一下就打翻在地，里面夹着的照片也飘落出来。
　　周迷回过头来，拾起一张照片，看了一眼后，突然就把照片送到了我的面前，那张照片正是我和钱雅雯的合影。
　　她激动得声音发颤：“你——你还是忘不了她？你知道，你知道你和她有多大的差距吗？你就做梦去吧！”说完她气愤地把照片往天花上一抛，径直出去了。
　　随着照片在空中慢慢飘落，我的心也如同飘落的一张纸，跌落到了谷底。
　　我何曾不知道自己与钱雅雯的差距，我其实现在连看她照片的勇气都没有，我只是看着同学们一起合影回忆起当初学生时代那无忧无虑的场景。
　　让周迷如此失望，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有罪之人。
　　工厂放假时给每位员工准备了一份年货。有汤圆心，有苹果，有糖。我拿了一半送到姨母家，姨母很高兴地接纳了我给他们的年货。自从到这工厂里上班后就没有住在姨母家了，但我一直都挂念着他们，如同我对老家的父亲的思念。
　　父亲见到我拿回来的年货也非常高兴。他一个苹果都没舍得吃就把那袋苹果送去谭叔家了。谭叔就住在我们家对面的半山坡上，长期担任本村村长，我父亲长期做会计，他们俩经常在一起处理村上的事务，一起吃饭喝酒，关系特好。
　　我在老家还见着了幺爹江路从云南“买”回来的老婆。我叫幺爹的老婆为幺婶。她长得有模有样，只是皮肤黑了一点。但她听不懂我们说的话，我们也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听说她是少数民族，说的语言不一样。时间长点以后，也就江路能跟她进行一些简单的语言交流。但江路在春节前就去广东的一个工地打工了，他说年前坐车过去比年后去可以节省100多块钱的路费。因为他才“买”了媳妇，要尽量节约。江路今年找来媳妇后就一直守在老家看农活，也是为了守老婆，因为别人说这种“买”来的老婆容易跑。据说幺爹是在确定了他的老婆怀孕了以后，才放心地离开家出去打工的。
　　我对农村男人在外地“买”老婆的做法无法理解，但确实也看到老家太多的单身汉。看到这些我就想，我自己今后的姻缘会是什么样子呢？我其实跟他们一样也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或者一样是漂泊在外的打工仔。幺爹能在外面买一个老婆回来，那是他还能挣到那么多钱，有钱去买。我到了要找老婆的时候，能挣到那么多钱来买老婆吗？
　　我其实并没有真正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但父亲他们这一辈却早早地为我这事情操起了心。他从谭叔家回来就告诉我说：“你谭婶人真好，问你是不是还没找到女朋友，她说她愿意去把她的侄女袁小丽介绍过来。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好事儿？”
　　袁小丽是我的初中同学，就住在我们这座山背后的一条山沟里，与我们同属一个村。她不属于小巧玲珑型的女孩子，身材比较高大，但模样还算好看，在读书的时候被无聊的男同学们评为班上的五朵金花之一。初中毕业后她没考上高中，就回到了农村老家来。我知道袁小丽在她们家里比较受宠，农活肯定不用去干，最多做一点少量的家务。相当于待字闺中。
　　我问父亲：“听你这样的口气，是不是已经答应了让谭婶去帮我说媒？”
　　“当然啦，这女孩子条件又不差，你谭婶又有心帮忙，这么好的事儿谁会拒绝？”
　　是呀，人家能看得上我就不错了，我还能自恃清高拒人于千里之外？周迷在前几天就已经给我上了一课。
　　可我现在真的还没想过要找女朋友呀。只是他们都是老辈子，我怎么好反驳呢。我叹了口气，先随他们去吧，反正我很少回老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