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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鼋鼍岸走清波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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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照悠悠醒转,只见自己卧在榻上,四下无人,正待起身,房门嘎吱一声响,却见奚泪捧着一只大碗走进屋来。薛照想起昨晚之事,正欲发火,奚泪一脸粲笑,从碗中拿出一只热腾腾的包子,抢白道:“恩公睡醒了?你可知道这庵里的火夫原来竟是南京狮子楼的白案厨子,你快来尝尝这素菇馅儿的包子,真叫一个地道!”
  不知怎的,薛照便是胸中奔腾着一腔足以烧破天穹的红莲业火,只要一见奚泪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便会霎时化为清风止水。他望着奚泪,恍惚就如昨日重现——还是柏山寺中那个捧粥奉食的青涩少年,还是那样怯生生的唤他起床。
  一阵秋风透窗而入,薛照倏地一醒,蓦然惊觉——眼前之人哪里还是当日的僝弱少年,却已成为心戟森森、矢志复仇的前朝太子!
  奚泪道他还在生气,赔笑道:“恩公莫要怪我,那和尚内功了得,若是装睡,一准儿给他听出破绽。我这才点了你的睡穴,也想着你能安稳睡上一觉。”
  薛照翻身下床,一脸肃容道:“你我既是同行伙伴,凡事都当有商有量。你这样恣意而为,算哪门子交友之道?”
  奚泪双瞳忽如明星般闪烁,连声应道:“恩公教训的是,我以后定与恩公先谋后动。”
  薛照早没了脾气,匆匆啃了两口包子,就急着去找王元苏。王元苏受了“睡圣散”的熏浸,一夜睡得甚香,早早起来更是精神饱满,见着薛照一副倦怠之色,斜眼瞪了奚泪一眼,道:“你二人昨晚是不是背着我,偷干了什么勾当?”
  奚泪哂笑道:“郡主娘娘明鉴,我与恩公可都老老实实,就差在床中间搁碗水了。郡主若是放心不下,要不今晚咱们换房睡?”
  王元苏脸上一燥,不再理他,另言道:“我早上起来,发现这庵里似乎少了许多人。”
  奚泪道:“孤寻大师与慈照师太定是一早便动身往南京去了。咱们要是脚程够快,兴许还能遇得上。”
  薛照见着四下冷冷清清,慈照、孤寻,连同那些健硕的沙弥全都不见了踪影,甚至晨忏也一道离开。这座千年古庵放佛一夜之间恢复了原有的寥落。
  临行之际,只有栊静一人出来送别。栊静转述了孤寻一番客敬的言语,将狮子骢与黄鬃马牵出,另又给了一匹褐鬃马,好教三人各乘一匹。奚泪作礼谢过,也不多问,将狮子骢让与薛照骑坐,与王元苏分骑了余下二马,径自下山而去。
  三人快马轻蹄,一路南行,不一日已进入直隶境内,行到江北浦口。这日正值高秋艳阳,三人绕开集镇,来至一处野渡,眼见渡口立着一间食店,便下马进店稍歇。
  三人拣了张桌子坐下,点了三碗皮肚面,忽听得邻桌二名豪客模样的人说话,一人道:“锦衣卫手段也忒的毒辣,前不久才剿了点苍派,现在又要向北乡世家开刀。”薛照一惊,心道:“纪纲要对北乡世家动手?”想起那日梦崧楼中北乡沂带水带浆,对东方濂与万游鸥极尽诮讽,想来因此得罪了朱高煦和纪纲,才致引火烧身。
  只听得另一人道:“点苍派有沐王府撑腰也被灭了门,北乡世家看来是劫数难逃咯!”
  先前一人点点头,又叹口气道:“师父命咱们下山找寻寿延子师叔的行踪,可这几天下来却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也不知他老人家跑去了哪儿?”
  另一人道:“这位师叔也真是奇怪,三十年来闭关不出,这刚一出关就不见了人影。哎,累得我们这些小辈受苦。”
  薛照心想寿延子烧死在烟停谷中,多日未传音讯,梦真子担心师弟安危,才会广派人手四下打探。
  最先说话那人瞅了薛照一眼,说了几声暗语,便唤小二结账,与另一人一道起身而去。
  薛照见二人走远,方才停筷道:“齐云山真仙洞府乃道家名门,门中皆是在家出家的道士,怎么会是这副打扮?”
  奚泪笑道:“丐帮的叫花子都可以当土老财,齐云山的牛鼻子如何不能显显阔呢?”
  王元苏道:“那二人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奚泪道:“他二人怕我们是锦衣卫的暗哨,这才匆匆离开。”
  薛照道:“此地已属京畿重镇,锦衣卫势焰遮天,江湖中人有所畏避也是人之常情。”
  三人正自议论,忽见先前二人去而复回。其中一名面生青斑的男子快步走至三人面前,将一封书札放至桌上。那人转身欲走,忽从酒柜后闪出一名蝶粉蜂黄的妇人,张臂就将去路拦住。那妇人娇嘤道:“二位大爷,酒钱都没结清,这是着急去哪儿呢?”
  青斑男子张嘴就骂:“老子进门就丢给你一锭银子,吃三桌酒肉都够了,你这贱妇耍什么泼?”
  薛照见他身为名门弟子却满口秽言,不由大是鄙夷,低头去瞧那封信笺,更是吃了一惊——只见那黄卷上残着半截火漆印章,图为祥云腾绕之状,正与先前奚泪寄往灵谷寺的火漆封缄一个样式。奚泪低头吃面,视若无睹。
  青斑男子见老板娘夹杂不清,横出一掌,推在她身上。老板娘大叫一身,摔跌在地。
  王元苏最瞧不得男人欺负女人,愤然起身,便要打抱不平。奚泪突然从桌下伸出手来将她拽住,王元苏不明其意,眼见齐云派二人便要跨门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老板娘从地上一挣而起,一阵风似的窜至门前,双手反掌在左右门板上各自一拍,两扇高出她一头的门板立即向内关阖闭上。
  王元苏大吃一惊,要知向外推门本是易事,但仅以掌力吸附,就激得门板向内关闭,若不修具深厚内功又如何能够办到?她确未想到一个貌不惊人的渔村妇人竟会是藏而不露的武林好手。
  老板娘反手将门插上,笑道:“我一个身弱无助的寡妇遭人欺负,三位侠士竟还看得下去,可真是冷血无情呐!”她这一席话却是冲着薛照三人而说。
  齐云派二人见她跷蹊作怪,怒不打一处来,各自拔出佩剑,左右横削而至,使的正是齐云派“白岳剑法”中的一式“只容日月”。老板娘后踏一步,抄起身旁一根板凳,左右一荡,立时化解了二人攻势,接着将板凳一翻,两根凳脚顿如猛兽獠牙般啮入一人肩头,那人惨嚎一声,弃剑在地。
  青斑男子见状疾出一剑,直刺老板娘喉头。老板娘身子一侧,板凳直送而出,凳腿正好压在剑刃上。青斑男子只觉一条手臂如被打折,佩剑立时坠在地上,正欲使力,老板娘轻轻一跃,一屁股坐上凳子。那人撤剑作拳,猛击其面门。老板娘屁股一挪,板凳立即斜翘起来,像盾牌一般挡下拳击。青斑男子只觉拳头剧痛,不及回神,老板娘已驾着木凳一扑而至,将他扣倒在地。那木凳就如一副现成的枷镣,竟将青斑男子牢牢钉在地上。
  老板娘板直腰身,一脚踩在青斑男子面门,将其踹晕。另外一人爬起身子想要跑,老板娘一个空翻,双足在板凳上一蹬,那一条木凳顿如顺风飞艇般疾驶而出。乓一声响,撞得那人膝骨齐断,痛昏了过去。
  看见齐云派二人不省人事,奚泪方才扬起头来,笑道:“妈妈既要藏形不露,为何还要使出‘板凳功’的看家本领?齐云派这两个半吊子,峰十三娘动动手指不就打发了。”
  薛照不解为何奚泪唤那女子“妈妈”,一时又猜不到峰十三娘来历,对眼前变故确是不知所以。
  峰十三娘一脚踏在板凳上,笑道:“没想到近来江湖上名声赫赫的‘鬼面金箭’却是这样一位俊俏的小郎君,真是叫人心生荡漾呀!”
  奚泪挥手一送,两支竹筷顿若飞雷闪电般直射而出。峰十三娘双掌斜劈,筷子不及沾身便萎然而落。
  薛照咦了一声,脱口而出道:“凌空斩!”
  峰十三娘呵呵笑道:“薛公子真是好眼力,不过瞧见我那不成器的师侄使过一次,竟就记下了。”
  薛照吃了一惊,暗道:“原来她竟是缙云派门人!瞧她年纪也不过四十来岁,怎么就成了屠远径的师叔伯?”
  奚泪此时开口道:“若按辈分而论,现任缙云掌门燕寄愁也得尊称这位一声大师姐呢。”
  峰十三娘眉头一挑,道:“我与缙云派早就没有半丝干系,小郎君何必提起这茬。”
  奚泪道:“若是心中早已放下,您又何必唤屠总旗一声‘师侄’呢?师门自是容易舍弃,可家门情份想要断离,可就如同拔刀断水了。”
  薛照疑道:“莫不这位……”不及说完,奚泪已继续道:“这位前辈乃缙云派上代掌门峰云归的掌上明珠,自幼天赋异禀,豆蔻年岁就学贯缙云十三绝艺,因而得了‘十三娘’的名头。十三娘虽技冠众人,名声在外,但缙云门规却严谕掌门之位传男不传女,峰云归不愿违背祖师遗训,硬是将掌门大位传给了技不如她的燕寄愁。十三娘气怄不过,用自创的‘板凳功’击毙了三名师弟,叛出师门,从此隐姓埋名,江湖中鲜有人再闻其事迹。”
  峰十三娘冷冷道:“小郎君这张快嘴可真与你那张俏脸不相配呢!”
  薛照明显听出峰十三娘语气中的杀意,但她一张扑满脂粉的脸上却毫无表情变化。薛照联想起奚泪唤她“妈妈”,忽心电一闪,惊道:“你是莺莺阁的……”
  峰十三娘不等他说完,已哈哈大笑道:“当年我反出缙云派,燕寄愁即派人四下追杀。他手底那些个脓包饭袋,我自是不怕,可他又以人命官司讼到了重庆府衙。被官兵日夜追捕确是难受,我便绑架了南宫世家的‘天相星’南宫麓,逼他教我易容之术。我自以为滴水不漏,没想到还是白娘子喝了雄黄酒——现了原形。”
  薛照心中暗忖:“以她武功,当时又何须受那滁州捕快的一记耳光?此人为了刺探情报真可谓忍辱负重。”
  奚泪道:“其实妈妈的易容术丝毫不比南宫麓逊色,那日在莺莺阁中我可是一点儿也没瞧出异样。不过今日再见,妈妈说话声音还留有三分练色娱目的腔调,这才叫我们起了疑心。”
  峰十三娘一番苦心计谋,自以为奚泪诸人会轻易入彀,孰料却被一眼识破,自觉老大没趣,但又忌惮奚泪武功,不好立时发作,此时听他话语谦谦,立时消了大半杀气。
  薛照心中嘀咕道:“我可没有听出她的声音,若非你一直在旁明点暗示,我怕也猜不出她的真身。”
  峰十三娘笑道:“过耳不忘,小郎君真是了不起,也不枉芸芸为你送了卿卿性命。”
  奚泪侃侃道:“芸芸身在漩涡中心,自是引人瞩目,但妈妈这几年在莺莺阁狐凭鼠伏,想来也已所得颇丰,还要我那一封潦潦草草的书札何用?”
  峰十三娘叹口气道:“芸芸确是敕始毖终,这些年我在她身边迎来送往的朝廷官宦、江湖豪客多如江鲫,但却从未听她吐露半丝风声。如今她溘焉长往,满腹秘辛也冰消气化,眼见着数年心血化为空幻,叫我如何能够甘心?”
  薛照见她肌肉不动,眼神却满是怨懊,猜其定是颇为不甘,只听她又道:“芸芸生前最后时刻与你在一起,又突然飞出这么一封鸽信,凭谁都会好奇那信中内容吧?”
  奚泪笑道:“那妈妈可得到所需之用?”
  峰十三娘嗔道:“小郎君何必明知故问,你那龟文鸟迹普天下又有几人能够看懂?我这不才想着当面求教么!”
  奚泪摸出金箭,仍是笑道:“看来妈妈是不打算放我们过江去了。”薛照与王元苏见状也立即拿出兵刃。
  峰十三娘摆了摆手道:“欸,干嘛一言不合就动刀动枪,真是不懂怜香惜玉!”见奚泪三人敌意稍减,又道:“能击退三名金牌御史,又破了丐帮打狗阵,这等身手我可没胆招惹——我来这儿,不过是想跟小郎君谈一桩买卖。”
  奚泪笑道:“做买卖讲究平贾和售,不知妈妈有什么压箱宝可以让咱们开开眼?”
  峰十三娘眯着眼睛道:“我知道小郎君天命不凡,自是瞧不上寻常货色。可我这一样东西,恰巧不巧正是你眼下苦苦找寻之物。”
  奚泪眼睛一亮,笑着道:“妈妈就别卖关子了,待会儿若再撞上了锦衣卫或是影行御史,咱们买卖不成,本钱可都要蚀进去呐!”
  峰十三娘也咿咿笑道:“我又不是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不会这么粗心大意——你当齐云派那两个二愣子为何去而复返?”
  奚泪笑道:“十三娘风姿绰约,想要驱使一二勇夫,那还不是如拾地芥,却不知门外这位是何方高人?”
  峰十三娘不屑道:“騃童钝夫,不值一提,不过有他守门,倒是不用担心门外之事。打离开滁州,我便估摸着你们要渡江南去,而这处野渡正是大多江湖人士上京首选之路,所以我就提前将这间小店盘了下来。”
  奚泪也不惊奇,笑道:“这店子虽小,却独守渡江要津,想必黑黑白白也该有些来头。妈妈恐怕花的不是银子,而是费了一番力气吧?”
  峰十三娘笑而不答,只顾自言道:“为了让你们觉着宾至如归,我还特意去学了十香皮肚面的做法,几位可还觉得爽口合意?”
  奚泪道:“妈妈煮的这碗面可比南京城内的听香面馆还要地道三分咧——既然这店里并无外人,妈妈有话就敞亮着说了吧。”
  峰十三娘一屁股坐到板凳上,手捻发丝,轻佻言道:“小郎君好是性急,我知道你要找的是那本录有十五风使详述的名册,是也不是?”
  奚泪与薛照对望一眼,均没开腔。峰十三娘日夜在铁芸芸身边打转,知道奚泪要找风使名册也不足为奇,只是风中之事本就隐秘非常,各路风使更是潜形谲迹,别说是十五位风使的消息,便是要知晓其中一位的身份都是戛戛其难。胡濙何等能耐,一路行来也所获寥寥。峰十三娘能有多大本事,竟能一概而知?
  王元苏按捺不住,拍桌问道:“难道你知道?”峰十三娘笑道:“这位姑娘怎么比男人还要性急?”王元苏脸上一燥,一时语塞。
  奚泪站起身来道:“妈妈在风月场待得久了,当然晓得男人的胃口只能饱一半,饿一半。可今天这碗汤面实在吃得太撑,腹中早已没了余地,还望妈妈不要含骨露肉,再寻我们几个小辈的开心。”
  峰十三娘笑笑道:“小郎君是爽快人,那我就说爽快话。”也唰地站起身道:“芸芸行事一直火烛小心,我虽是近水楼台,却也没捞着什么好。然而就算是月宫的嫦娥,也难保没有凡心蠢动之时,芸芸桃李年华,要她捱住阑珊寂寞也太过强人所难。后来我瞧见滁州知府的妻弟拔来报往,就像瓜藤绕豆棚般日日缠着芸芸,就知事有微妙。姓解的小子不比那些一掷千金的土老财,但撩起人来的手段就连我这样的行家里手也不得不竖起一根大拇指。”
  奚泪看着她一张面泛油光的假脸,实在不敢想象会有哪个不长眼的恩客去摘她的牌子。
  峰十三娘自顾言道:“姓解的小子每天都会谱上一首新曲吹给芸芸听,也不管她是否目盲不见,仍是风雨无阻每日捧上一束香花送至跟前。面对如此柔情攻势,芸芸也只有缴械投降的份儿。”
  王元苏听她对解杨喋喋不休,忍不住道:“我们都已知道那薄幸贼子的真面目,提他作甚!”
  峰十三娘啧一声道:“果然解家姊弟是被你们料理了。”奚泪微微皱眉道:“难道芸芸有意将名册透露给解杨?”
  峰十三娘诡谲一笑道:“我就喜欢跟聪明人讲话。”又叹口气道:“这女人啊,一旦落入情网之中,就像蛛网粘住的蛾子、皮筋捆住的麂鹿,哪还有半丝动弹的力气?芸芸知道解杨对风中之事感兴趣,虽猜到对方或揣有别样心思,但还是忍不住透露了许多风声给他。可这姓解的小子胃口倒是不小,一心想要尽知十五风使的消息。芸芸犹疑再三,想起对周公所立重誓,终还是没把此等天机告诉他。”
  奚泪闻言大是失望,峰十三娘此时却接着说道:“芸芸大抵也不愿瞧见解杨露出与你一般的脸色,所以另外动了一番心思。”
  薛照惊道:“你知道芸芸已经复明?”
  峰十三娘笑道:“男人看女人永远只瞧得见皮肉,女人看女人却看得透肺腑。解杨每日送来的鲜花均是不同颜色,芸芸若未复明,如何会去揣摩花色与衣色的搭配之道?”
  薛照瞅了奚泪一眼,暗道:“这里可坐着一个比女人还懂女人的男人。”
  奚泪双眸放光,急道:“还请妈妈明言告之。”
  峰十三娘板直腰身道:“芸芸虽未将十五风使的真实身份告知解杨,但却如郑玄注《三礼》般,对这十五个人各下了一句注语。”说着伸手一扬,将一物掷到奚泪手中。
  奚泪定睛一看,却见那物乃是一串白雪流苏穗子,穗头用一粒珍珠结系。薛照心念一动,已猜到两分,只见奚泪飞快一旋一拧,竟将珍珠从外打开。那珠子内凿中空,藏着一粒白色蜡丸。
  奚泪见蜡丸完好无损,知道原件已被掉包,抬眼看向峰十三娘,静静道:“解杨擅吹笛,芸芸制了这串穗子,想来是送给他做缀饰,只是不想这其中还藏了如此大的隐秘。”
  峰十三娘终于占了一回先机,甚是得意,啧啧笑道:“芸芸是假盲装盲,解杨却是明眼实瞎,得了这么好的东西却浑然不知,真是头不解风情的蠢牛。”
  奚泪自是听出她拐弯抹角连着自己一并骂了,但现在既是有求于人,也不好发作,陪笑道:“不知妈妈要我拿什么来交换呢?”
  峰十三娘敛起笑容:“我也不不打诳语,这几年我人在莺莺阁,芸芸寄出的每一封鸽信我都照单全收,不管看不看得懂,全都依样画瓢拓印了一份。”
  奚泪、薛照闻言都是一惊,不想峰十三娘竟会如此深于城府,只听其道:“我知道芸芸用的乃是左丘明所创的‘阴阳字’,若无解读字码的索引,那信中内容就如鬼画桃符,无人看得明白。小郎君既然能与芸芸鸿雁传书,想必深谙这‘阴阳字’的奥秘,只要你将解读之法告诉我,我便将十五风使的注语交给你。”
  奚泪一怔,舒然笑道:“妈妈原来只是要那‘阴阳字’的解法,我这便宜岂不是占得忒大了?”
  峰十三娘亦笑道:“我好歹是个生意人,岂能叫你白占便宜。那注语我自都看过了,小郎君不过捡了一枚被人嚼完肉的樱桃核儿,又有什么好窃喜的。”
  奚泪笑嘻嘻道:“美人咳唾是珠玑,妈妈肯打赏一口残膏剩馥,已是我的福分呐。”
  峰十三娘咯咯大笑,脸上那一层假人皮似乎都要抖落下来,隔了半晌才止住笑声道:“你这张蜜嘴,不知道多少小妮子要被你嚼得骨头都不剩下一根咧!”
  奚泪笑道:“如此说来,咱们可算是成交了?”峰十三娘点头道:“那就先验验货吧。”
  奚泪拿起桌上的信笺,走到峰十三娘身边,一通比手画脚,又附耳细说了几句。峰十三娘边听边问,隔了一阵,方才舒开眉头道:“小郎君可真是个心机鬼,竟然写了这么一封信寄出去。原来你是想投石问路,试试这一路上究竟藏了多少双眼睛。”
  奚泪笑道:“若这途中都是妈妈这般的媚眼儿盯着看,我倒也乐此不疲了。”说着从袖中拿出一节竹筒,道:“认字的索引就记在这竹筒中,不知妈妈还有何吩咐?”
  峰十三娘接过竹筒,上下轻轻一拍,那竹筒顿如泡开的膏茶,层层舒展,原来竟是一束卷合起来的竹简。峰十三娘确认无误后,从袖口抖出一束指甲壳大小的绢纸,递到奚泪手上。奚泪揽开一看,脸上神色微变。
  便在此时,小店大门喀拉一声巨响,从中破开一眼大洞,一条大汉如黑金刚般冲了进来。薛照怕奚泪有失,操起游丝剑,一跃而出。
  大汉见薛照突然袭击,从身后举出一柄硕巨铁杵,照着薛照劈头砸下。说时迟那时快,奚泪金箭横出,在杵杆上一顶,顿时将铁杵荡开。
  大汉吃了一惊,挥舞铁杵,复欲攻上。这厢王元苏也操起蛾眉刺,跳入了圈子。
  此时峰十三娘挥手一格,将大汉拦下,嗔怒道:“不是叫你在外面守着,怎么没头脑闯了进来?可是有点子来了?”大汉怒目瞪着奚泪,开口道:“你在里边老大半天没有动静,我怕这小白脸使什么古怪,这才进来瞧瞧。”
  峰十三娘气得骂道:“说什么胡话!老娘办事,还用你来教我?”
  奚泪呵呵笑道:“我听闻青海塔尔寺藏有一门奇功,名曰‘降魔金刚杵’,其又分为‘和平金刚杵’与‘忿怒金刚杵’,但各自只传一名传人。阁下适才勃然一怒,仿若金刚孺童降世,手中宝杵更是威猛无俦,莫不就是‘忿怒金刚杵’的传人?”
  黑面汉子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峰十三娘风骚笑道:“小郎君不仅有双千里眼,还有一对顺风耳呐!我可真是越看越中意了。”
  黑面汉子眉头倒竖成两枚刀片,显得怒不可遏。薛照瞧他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憨猛神情,大觉滑稽,转念又想起彼悔持戒也是塔尔寺出身,心中暗道:“难不成这些藏僧也卷入了‘风’中?”
  峰十三娘白了黑面汉子一眼,啐道:“你就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显了形,还装什么样子?”转过头,立即换了一副笑脸:“虽说是一锤子买卖,但我也不能白白占你们小辈便宜。既然你已瞧出‘忿怒金刚杵’的来历,我也不怕告诉你。”伸手一拍身边黑面汉子肩膀,说道:“别看这厮一副黑老粗模样,他原来可是塔尔寺的金刚具力神。塔尔寺大宝法王麾下共有左右两位金刚具力神,另有护法八部众,分别名为无余持戒、僧残持戒、不定持戒、舍堕持戒、单堕持戒、彼悔持戒、众学持戒、灭诤持戒。大宝法王早前已起身去往南京面谒当今皇帝,按惯例先遣了八部众外出探路。这些藏僧可不比中土吃素的和尚,我奉劝你们见了还是远远躲开为妙。”又用手戳了戳黑面汉子高高凸起的颧骨,道:“像他这样的,已算是低眉慈目的观世音了。”
  黑面汉子听峰十三娘语含褒许,满是柔情地回望一眼,开口道:“虽说我也曾充数为金刚具力神,但比起我那被赐予‘和平金刚杵’的师兄来,就如同猛獒旁的娇猧,鹰隼边的麻雀,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八部众也就罢了,若是听见‘杀生佛’的名头,你们就有多远躲多远吧。”他说汉话时仍带着浓重的藏音,显得颇不自然。
  薛照心想大黑脸的师兄应当也是出家比丘,为何会得来一个“杀生佛”的诨号?又想万飞鹜所取迦叶铜像正是出自大宝法王,莫不青藏密宗也与锦衣卫暗有牵连?正想再问,峰十三娘已扬长而去。黑面汉子一肩扛起齐云派两名弟子,头也不回,跨门就走。
  奚泪一脸无动于衷,见二人走远,方才开口笑道:“这一路真是好戏连轴转,叫人目不暇接呐!”四下环顾一圈,又道:“这间店也不安全,咱们得找个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地方,才便好好说话。”
  三人出门后,驱马沿江跑了几里,正遇上一艘贩运秋葵往南京而去的货船。奚泪叫住舟夫,用了两锭白银,连菜带船一并买下,在岸上将黄鬃马与褐鬃马解开缰绳,各抽一记鞭子,让两匹马儿分头南北驰去,最后才驱了狮子骢上船。薛照揽过橹浆,待奚泪与王元苏进舱站定,兀自启锚开行。
  小船逐波而进,薛照立在船头道:“原来你说的‘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就是指这扬子江中?”
  奚泪粲然笑道:“秋风送爽,咱们泛舟江波,岂非一大快事?恩公也别忙着摇船了,你与郡主一起来看看这玩意。”说着将那一卷绢纸递到薛照手中。
  薛照定住船锚,揽过一看,只见纸上用蚊蝇小楷写着十五行细字,分别对应《国风》十五篇,其曰:周南——经纬天地;召南——不世之略;邶风——朱弦三叹;鄘风——富甲四海;卫风——我武惟扬;王风——高瞻远瞩;郑风——破浪万里;齐风——清庙之器;魏风——驯化万灵;唐风——一尘不缁;秦风——生肉枯骨;陈风——学亘古今;桧风——毒手尊拳;曹风——玄通阴阳;豳风——巧夺造化。
  薛照与王元苏看得心惊肉跳,不约而同一齐看向奚泪。奚泪侧颜凝目在天水尽头,淡淡道:“这并非芸芸的字迹。”
  王元苏闻言一愣,不想折腾一场却是白忙活,问道:“那你为何还要与她交易?”
  奚泪转过脸道:“虽说这不是芸芸的真迹,但并不代表峰十三娘就是在狂言瞽说。郡主细细思索,鄘风使正是沈万三,用‘富甲四海’谓之,难道不算名副其实?峰十三娘并不知我底细,这注语虽是誊抄的版本,我猜却是十有九真。”
  王元苏恍然一悟,心中暗想:“他的注语是‘生肉枯骨’,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心中所想这个“他”,自是秦王朱志堩。奚泪看透她心思,作笑道:“不过秦王这‘生肉枯骨’四字着实叫人费解不明。”王元苏瞪他一眼,懒得搭理。
  薛照沉吟道:“据近来所知,魏风使应当就是发纵那五名骑手攻打宝公庵的幕后主使,注语说他‘驯化万灵’,从那几匹下凡天马一般的驹子便可知这并非妄言。倒是唐风使,言其‘一尘不缁’,莫不因她祝发空门、六根清净?”
  王元苏那夜中了“睡圣散”,兀自沉沉而睡,自是不知慈照就是唐风使一事,以为薛照与奚泪只是东猜西揣,也就没有多问。
  奚泪接着道:“齐伯伯殚诚毕虑,自是无愧‘清庙之器’四个字。可沐晟远镇云南,这‘毒手尊拳’却不知有何深意。”
  王元苏道:“那妇人不用猜也是风中之人,就算她说的十有九真,但一定不会抖露自家底细。若不知她出自哪家,又怎会晓得这十五句注语里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薛照一愣,心想王元苏所言确实不差。周、召二公的注语自是的一确二,这二人若无一番通天彻地的能耐,也无法成为风中主脑。至于其余风使则如雾里看花,眇眇忽忽罔知所出。峰十三娘就算只篡改了其中一人的注语,也足以教人冥眗亡见。他又想奚泪一向八面莹澈,怎会这次任由峰十三娘戏弄?
  奚泪笑道:“郡主的担心确实在情在理,但峰十三娘也并非滴水不漏。我如没看透她来历,又怎会贸贸然接招?”
  薛照大是好奇,不知奚泪这次又会如何显微阐幽。
  奚泪笑了笑道:“郡主没有同去莺莺阁,自是不知,当日刘观手下三名金牌御史齐齐打上门,却是要逼问芸芸一个人的下落。”
  薛照一下惊醒:“陈理!”他与陈理在武昌打过照面,自是知晓其陈风使的身份。
  奚泪笑道:“恩公记得清楚。那陈理此前一直居在朝鲜,隔山隔海,音问杳然,为何甫一回国,就直奔莺莺阁而去?”
  薛照道:“或是‘云鸟’名声在外,他才想着前往一探。”
  奚泪摇摇头道:“其实‘云鸟’也并非名声籍甚,恩公也是大方之家,但你此前可有听过‘云鸟’之名?”
  薛照心忖自己于黑白两道均多有交涉,此前确是从未听说过“云鸟”的名头。只听奚泪续道:“滁州乃京畿门户,各色人物熙来攘往,芸芸抛块铒食,自有乐意上钩者。便是如此,‘云鸟’的名声也不过局限于江南一线。其实大多豪客不过是为了一瞻芸芸颜容,方才乐意捧场——这世上有几个男人会真的相信一个青楼盲女能尽知‘天下事’?”
  薛照心忖奚泪所言确是在情在理。铁芸芸此前定下规矩,若有人向她打听江湖异闻,就须得先报上一件自己的身世故事来做交换。这确算是一招妙棋——一来拿腔做样,引得诸人猎奇心起;二来旁搜博采,又可广纳江湖消息。但以陈理之老成,绝不会只是上门打听几则花边新闻,其直奔主题定是有人在旁穿针引线。想到这节,开口说道:“你是说峰十三娘是陈风属下?”
  奚泪点头道:“恩公想想,峰十三娘出自何门何派?”
  薛照心电一闪,拍掌道:“她是缙云派门人!缙云派曾为明玉珍所用,而明升与陈理一道回国,是为其臂膀。峰十三娘如还效忠明氏一族,定然也归附在陈风旗下!”
  奚泪接着道:“正推反敲,可见其奥。再看峰十三娘给的这份注语,其中陈风所注乃是‘学亘古今’四字。试想,那陈理若果真学亘古今,自当博览五车,又怎会识不得区区几个‘阴阳字’?峰十三娘故甚其说,反而露了马脚。”
  王元苏虽不关心这一众风使的来历,但瞧着奚泪剖决如流,却又是惊佩,又是不安,心中暗道:“这个落难皇子不仅武功高强,智计之深只怕不在父王之下。好在他如今势孤力单,若等他掌了大权,我大元只怕真要复兴无望了。”
  薛照沉吟道:“虽路远迢迢,但陈理一双眼睛却从没远离中土。”又想各路风使无不三毛七孔、使心作倖,如非此次意外卷入其中,当真不知天下竟有这么一党卓诡不伦的人物存在。
  奚泪继续释道:“还有那莺莺阁中的古怪——寻常楚馆之内怎会暗藏如此根牙磐错的密道?竟还能直通滁州府衙!这得斥费几许金银、几多人力方能建成?我命宣童暗中几经查探,才发现这座莺莺阁此前的地契主人原来正是承恩侯陈普才!”
  薛照大惊:“竟是陈友谅的老父?”
  奚泪点头道:“陈普才随陈理归降后被太祖封为承恩侯,虽门楣失色,但仍不失为富家翁。洪武五年,太祖徙其一门到了滁阳,想来那时陈家就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王元苏幽幽道:“一切惟心造。陈友谅的死就如同一颗种子播到了陈家人心中,时间只会催生发芽,而并不会将之抹除消灭。”
  薛照看向她清冽的侧颜,心想她何尝不是被一颗名为仇恨的种子绑住了手脚?他一时不知如何开解,只能望向眼前开阔的长江,任江风拂去心头烦闷。
  奚泪也正望着前方滚滚江流,喟然叹道:“过了这一条大江,只怕再难复有此时光景。”
  薛照一怔,心想到了南京之后确是再没理由与奚泪并辔同行,这一路走来虽是险象环生,但却并没多少落荒逃命的惶怖,反是充满冒险任侠的峭快。他心知“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若非心中已将奚泪当作莫逆之交,自也不会有此淋漓之感。
  正自怅然,忽听王元苏道:“今天的太阳都还没落山,就惦记明天的晚饭,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就叫杞人忧天!”
  奚泪星眸一烁,笑道:“郡主教训得是,正所谓‘交心不交面,从此重相忆’,便是来日酒残梦醒,想起今日与恩公、郡主同舟共济,也自当会心一笑。”
  三人迎着朗朗江风,虽然各有前程,但在这一刻均是心情涤畅,只觉天高江阔、超以象外,绰有濠濮之想。
  船至中流,江面忽然翻出一连串水花,接着又现出五六处漩涡,风中杂糅着如裂帛一般的沙沙声响,奇怪的是四下并无船只靠近。此时狮子骢昂嘶一声,显得煞是焦躁。
  奚泪望了一眼,苦笑一声道:“我以为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就可以安枕无忧,却算掉了这水中的古怪。”
  王元苏一听水中有动静,立时寒毛卓竖,惊慌问道:“水里有什么!”
  话音未落,只见水中浮起五块黑黝黝的礁石。薛照见水潮未退,知道突然露出水面之物绝非暗礁,当即拔出游丝剑,全神警惕。
  便在此时,其中一座黑礁突然跃出水面,照着王元苏猛扑而下。王元苏蛾眉刺举头一顶,只觉那物重若铁石,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奚泪摸出金箭,搭在蛾眉刺上,施一道柔力,那一物立即向前一滑,噗通一声落入另一侧江水之中。
  江中余下的暗礁都慢慢浮起,一齐露出了形貌。薛照定睛看去,只见那物身似巨蜥,皮若玄铠,眼如菉豆,鼻仿腊肠,嘴巴则像一把颀长的铁钳,从两侧各露出一枚白森森的獠牙,直叫人不寒而栗。
  王元苏不觉颤音叫道:“这是什么东西!”
  奚泪在旁也微微露出了惧色,说道:“这是鼍螭,俗名‘猪婆龙’,又叫‘土龙’,可算这扬子江中的第一凶兽。这货入水能泳,上岸可走,更兼牙尖嘴利,鹅鸭水鸟若入了它的血口,骨头都不会留下半根。”
  王元苏急道:“现在怎么办?”奚泪摊一摊手,无奈笑道:“好巧不巧,我与郡主一样畏水惧浪,眼下确也是无计可施。”
  薛照眼见奚泪与王元苏皆水性不佳,心头撮盐入火,正苦思脱身之法,忽听咔擦一声,船舷竟被一头猪婆龙一口咬缺一大块,船体随之剧烈一簸。王元苏立足不稳,险些掉下水去。
  薛照急忙伸手扶住,他自忖水性虽好,可入了水中又如何敌得过这群皮重齿利的土龙?惊慌之时,忽然想起其父薛智在任泗州镇守使时曾屡次接获土龙伤人的报案,薛智为此专门告诫过他兄弟二人——土龙视弱性疑,遇见若避之不及,则当大鸣大躁,令其犹疑踟蹰,再寻隙遁走。
  薛照向着奚泪、王元苏喊话道:“土龙眼睛不好使,全靠听觉辨位,咱们一起吼叫,或能吓它一吓!”说罢运起内力,发声长啸。奚泪、王元苏各运功法,一起啸叫。
  奚泪内力渥沛,啸声出口直如鲸波怒浪,薛照与王元苏听在耳里,也不觉各自一颤。那几条土龙为奚泪声势所震,果然都一时蛰伏不动。
  薛照提起游丝剑,轻缓刺出,正好戳在其中一条土龙鼻头上。鼻峯乃土龙身体最柔肕之处,一剑刺痛,那土龙立即连翻带滚沉入江中。
  薛照心知大多凶兽其实都是欺弱怕强,余下土龙眼见同伴不敌受伤,应当各自逋窜才是。此时风中的沙沙声陡然变强,几头土龙身子一挺,竟结成圆镜之阵,绕着菜船兜圈游弋,丝毫没有退却之意。
  薛照心头一凛,暗暗叫苦道:“这群土龙大异寻常,莫不这又是魏风使调教出来的玩意儿?”
  此时两条土龙如抖空竹般高高弹起,鳄尾各自向下一扫,就如两道晴天霹雳,将船头、船尾各劈掉一大截。船体失去重心,开始像找不到磁极的罗盘针一般快速旋转起来。
  王元苏头晕眼花,几乎要呕吐出口。奚泪也面色沉郁,眼见那几只土龙再扑腾两下,这一艘菜船定给拆卸成了木块渣滓。薛照头发已全被江水打湿,心想眼下确已无可奈何,只能祈求神佛显灵,救得一难了。
  一条土龙纵跃出江面,张开大嘴朝船身啃来。薛照举剑去挡,剑锋未至,那土龙突然惨叫一声,身子一斜栽入水中。薛照抬眼一看,只见迎面一条朱漆大船破浪而近,船头站着一人,手持长铳,却正是“狂狼舟夫”柏如栩!
  两条土龙撇开薛照,径向柏如栩游去。待靠得近了,两条土龙故技重施,抱团跃起,两条重逾百斤的尾锏抽在船舷上。但听铿铿两声,船身只是微微摇晃,竟然毫无损伤。
  薛照惊呼出口:“铁甲船!”其父薛智镇守泗州水路时,曾有鄱阳湖水师的舰队途经补给,薛照曾眼见其中名曰“铁甲威龙”的战舰,船体皆用铁甲包覆,足以抵御焙烙火矢的攻击。
  薛照大感讶异:“铁甲船建造不仅耗资费时,更是做工考究,江湖门派焉能自造?柏如栩却是从何入手?”
  思绪微纵之机,柏如栩手中“水龙吟”已左右分击而出,“毒龙涎”正射中两条土龙的招子。强酸灼眼,饶是土龙遒悍凶恶,也终是吃痛不住,各自一翻,沉入江中。
  余下一条土龙见铁甲船不易对付,立即调转,猛攻已残破不堪的菜船。此时,铁甲船中纵出一道绿影,手中剑光烁烁,正是邱绿。
  邱绿使一招“空中呈露”,一脚踩到土龙头顶,簌簌两剑戳瞎了它一对招子。那土龙大嚎一声,尾锏疾扫而出。邱绿斜身避开,又是一剑刺在其鼻头。那土龙再吃痛不住,身子一翻,沉没入水。邱绿在其脊上一蹬,轻轻跃上了薛照三人所乘的菜船。
  薛照见凶兽已退,不由长舒一口气。邱绿白了他一眼,嗤道:“过个江也能遇见猪婆龙,你可真是鼻梁碰着锅底灰——有够倒霉。”薛照苦笑一声,忽然船身一倾,甲板破损之处已开始渗漉进水。
  邱绿吹响两声口哨,那头船舷上立时飞过一根长索,正好落在王元苏脚边。
  王元苏略略迟疑,邱绿在旁冷冷道:“叫你过去就过去,莫非你还想下去游泳不成?”王元苏心中一毛,立即抓起绳索,由柏如栩拽至铁甲船上。
  柏如栩臂若流星,几下索去索回,将奚泪、薛照依次拉上铁甲船。奚泪轻吹一声口哨,狮子骢竟自个儿奋蹄跃上船去。邱绿前脚刚离开甲板,身后便是喀拉一声大响,菜船从中断作两截,竖直沉入江中。
  薛照甫定惊魂,即向邱绿与柏如栩抱拳言谢。邱绿“啧”一声道:“救你们不过是欠债还钱,有啥好谢的。”眼睛扫向一旁的奚泪,问道:“这小子是谁?”
  不及薛照开口,奚泪已怯生生答道:“在下本是滁州的侍生,秋闱途中遇到山贼劫道,多亏薛大侠伉俪拔刀相助,方得死里逃生。”
  薛照听奚泪操着一口流利的徽州乡音,心道:“这戏子的戏瘾又发了!上次演被打劫的富家公子,这次又演撞见强盗的赶考书生,殊不知哪个匪头遇上你才是出门遇债主——倒了血霉!”又听其唤王元苏与自己为伉俪,心波一漾,偷偷瞥向身边的王元苏,却见她面如红玉,显是不好意思。
  柏如栩面色微诧,盯着王元苏,关切问道:“原来你已经嫁了人?”不等王元苏作答,邱绿倏然提高音调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又不是七八岁的黄毛丫头,有何不可?”柏如栩兀自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邱绿不再理会,瞪了薛照一眼:“男人的心真是一天一场雨!”
  薛照一头雾水,才喊了一声“邱师姐”,立即被邱绿打断道:“你这声师姐,又叫我想起了我那歪不横楞的老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薛照不敢再言,只得转向柏如栩道:“这艘大船好是气派啊!”
  柏如栩笑道:“这船不过朋友所借,拿来充充脸面。”顿了顿又道:“若不是薛公子不计前嫌,援之以手,柏某人这条性命只怕已被‘九蛇毒丐’的毒蛇叼了去。”
  薛照道:“柏兄看来已经平复如旧,真是可喜可贺。”邱绿愤愤道:“那日凤阳城中好是凶险,若非胡濙老谋深算,提前叫我们转移去了别处,可真要接连两次栽在丐帮手底。若真如此,我们也没脸再在江湖上混了。”
  柏如栩道:“胡兄的药僮小小年纪,本事却是不小,多亏他调出了应急伤药,我才能扛到胡兄赶来。”
  薛照暗忖:“原来最后还是胡大人救了他性命。胡大人独闯顾宅,除了见到沈万三,想必也没有空手而返。他们同属‘邶风’,不知是否已经挑明了关系?”
  王元苏道:“那姓胡的官儿呢?”柏如栩道:“胡兄替在下疗伤之后,便自行离去了。”
  王元苏疑道:“你们抢了人家玉玦,他不仅不计较,还费心替你治伤,完事还爽爽快快走人——难道这姓胡的官儿真是现世的活菩萨?”她心知柏如栩与胡濙千丝万缕,说这话却是要看他作何反应。
  柏如栩果然面露尴尬,邱绿插嘴道:“那玉玦我们不过借来瞧瞧,也没什么稀奇,难道还会赖着不还?”
  邱绿虽还是一副睥睨之态,但奚泪已明显听出她底气不足。不过对方毕竟乃是邶风麾下排名一二的高手,自己这层身份实不敢张扬,只微噘嘴角,并未多言。
  此时从舱内走出一名船工模样的壮汉,向着柏如栩道:“还有半刻就到码头,可要靠岸?”
  柏如栩凭栏远眺,江雾渐渐散开,只见密密匝匝的屋舍像荻笋一般立满岸头。他不自觉握了握拳头,风声在耳边就若鼍鼓般鸣噪不绝,他恍惚间想起了随父兄出征的最后一战,风也是这么疾,鼓也是这么响,他一颗心随之砰砰直跳,眼前江南的花花世界竟与那个血肉横飞的战场毫无二致的重合在了一齐。柏如栩感觉到喉管里跃跃欲出的声音——郡主!绿妹!你们快听,战鼓又敲得震天响了啊——咚咚咚!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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